第46章“你跟我走”

第46章“你跟我走”

崔洛川成了辛追第二任男友后,這是比之前傳統得多的交往,不指別的,單從形式上而言。連續兩周,崔洛川每晚接辛追下班,兩人吃完飯,再到辛追姑媽家附近走上一個小時,路上的燈暗一點,崔洛川手裏的動作會上來,不過還是克制的。辛追的心情時時刻刻在變,有時覺得緊張或尷尬,有時又洋溢起母性覺得這樣的崔洛川有一點點可愛和可憐。

等到第二周也結束,那天晚上崔洛川載着辛追離開餐館后,忽然問她,要不要去他家坐坐。

辛追當即“啊?”了一聲,語調特別地大惑不解。

“後面還有事?”崔洛川眼睛裏含着笑。

“沒,但時間不早了……”

“會么?”崔洛川吱了一聲,在辛追以為話題結束時,他又開了口,“你還記得么,以前我想約你吃飯。”

“記得。”

“這次不行,下次也不行,但一直堅持下去,你還是會答應我的。”崔洛川這時轉過頭看辛追,“所以這次真的不行?”

“坐坐……”辛追避開他的目光,“那好吧。”

崔洛川的家原來在郊外,車開進一片黑漆漆的陰影,路邊燭台似的地燈壓根勾勒不出別墅群的整體輪廓。

辛追自然很驚奇:“你住這兒?”

“嗯——”崔洛川掏出鑰匙開了大門。

“你就住這兒?”辛追跟着他走進去。

“怎麼了嗎?”崔洛川開了燈,玄關、客廳、廚房、樓梯,那種電視裏挺常見的別墅結構隨着燈一盞盞亮起,也在辛追面前揭了幕。

“上班方便?”

“有車的話好點,但堵起來也是沒有辦法。”

“你一個人住不怕哦?”

“怕什麼?”

“真奢侈。”

“好好,我奢侈。你先坐。”崔洛川把辛追安排到沙發上,拿起茶几上一個遙控器,沙發對面的假壁爐亮起了擬真的火光。

“真奢侈!”辛追又笑他。

“渴么,水要麼?”

“好,白水就行了。”辛追往沙發里擠了擠。很奇怪,她比自己預計中放鬆得多。

“我說了吧,沒什麼的。”崔洛川也發現了這點,邊說邊端着水走過來。

“嗯……謝謝。”或許是因為這屋子夠大,稀釋了應有的壓力和生活氣息,讓辛追沒有心跳加速起來,沒有亂了呼吸。這個房子離崔洛川是有距離的,所以成不了他的分身,連帶殺傷力小了很多,辛追察覺到了。還是因為她自己離崔洛川仍有距離?但她和崔洛川之間的距離是會拉近的——等辛追喝完小半杯水,崔洛川雖然坐在一側,卻始終觀察着她的每個動作,當她剛剛將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崔洛川便伸手摟住了她。

辛追是覺得癢了,於是她不由得笑着站起來,躲避的姿勢還是有些明顯,崔洛川托着下巴看她。

“不會是第一次上男朋友家吧?”

“什麼?……什麼呀。”辛追有些氣短地臉紅。

“好吧。那順便幫我個忙,擱板上的電視遙控給我一下。”崔洛川流暢地給兩人找台階。等辛追四根手指夾着遙控器遞過來,好像十厘米長的塑料盒子也是個不錯的屏障,崔洛川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怕什麼呀?行啦。我不會幹嗎的。你放心吧。”

辛追被戳穿似的眨了眨眼。她再次環顧四周,崔洛川的家,崔洛川的房子,崔洛川住的地方,一個可以拼合出完整的他的空間。

“好。”她不由得釋然地笑笑,重新坐回崔洛川身邊,讓他摟着,兩個人靜靜地依偎了一會兒。辛追心裏的鼓是一點點停了的,大概就是信賴了吧,辛追這樣推斷,還有什麼原因嗎,崔洛川就是可信賴的人啊,他說了不會就不會。不會變卦,不會出錯。不會有問題的。

小誼做完功課後就睡了,班霆還得為明天的工作提前做準備,用電腦敲出一連串機械的鍵盤音。這時門鈴突然響了。班霆看牆上的鐘,深夜一點。他心裏疑竇重重,朝門外喊了一聲:“誰?”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來,回答倒出乎意料:“外賣啊。”

“什麼?”班霆拉開椅子,站起來朝大門走去,看了看貓眼,的確是個提着膠袋的年輕姑娘站在門前。

班霆打開大門:“我沒有叫過外賣。”

“不是你的嗎?”

“誰點的?”

“姓吳的小姐。”

“這裏沒有什麼吳小姐。”

“你這裏不是2號樓302?”外賣的姑娘語調着急起來。

“是3號樓。”他梳理出結果了,“2號樓是旁邊那棟。”

“啊?哦——旁邊?哦!不好意思……”

“沒什麼。”班霆目送她有些狼狽地離開后關上門。

待他回到客廳,小誼揉着眼睛出來上廁所,一張口,惺忪的嗓子還是啞的:“什麼人啊?”

“外賣送錯地方了。”

“哦……”小誼朝衛生間走,兩分鐘后她回來,“我還以為是誰。還以為哥哥你在跟人偷情呢。”

“班心誼,我真的要警告你了。”

“我是夢遊,夢遊說的話都不能算的。”小誼朝班霆扯了個鬼臉,接着比了個很大的懶腰,“我睡覺了哦,哥哥你也早點睡啊。”

班霆舌尖上不耐地“嘖”了一聲,他瞄了下時鐘,今晚得通宵也說不定。果然直到凌晨三點,班霆還是沒法離開寫字枱,他扯過手邊的毛毯,打算就着書桌打個簡短的瞌睡。

班霆不承認是因為小誼的提醒而做了夢。他是個很少有夢的人。做夢對他來說更接近一個積怨即將瓜熟蒂落。是夢最後完整了它的形狀,讓它從長久被自己忽略的瘋狂生長里完成了最後一關的突破。它贏了,它結結實實地飽滿,完完整整地墜落,在地上砸了一個濕潤的淺坑。夢裏是聽不見聲音的,或者說聽不見具體的聲音。所以只是記憶、想像和夢境三者之間彼此角力,彼此瓜葛,彼此篡改。

他的自行車載着辛追到了女生家門前,他還等了一會兒,得確認她好好進了屋子。不然的話——你看,她真的沒有進去,停在門前敲了半響,又衝著鎖眼看了半天,然後她轉過臉來了,一臉的情況不明。班霆迎上去,問家裏沒人么,辛追搖了搖頭,再問那你沒帶鑰匙么,辛追說偏巧今天出門時臨時換了大衣,所以鑰匙沒帶過來。兩人一高一低地在房門上重新敲兩個和弦,聲音卻落進了無底洞一般。辛追臉色有些慌亂,囁嚅着難道她母親出了什麼事。好在這時旁邊一個鄰居提着飯盒過來,看見辛追了,給她遞消息,她母親硬撐着獨自出門了,說要抓緊時間配點能塗的葯。班霆問走了多久,鄰居看着手錶算了算,說也沒走多久。辛追說那就行,她在門前等,邊說邊作勢要把班霆的外套脫還給她。班霆正想攔,碰到她的手嚇了一跳地縮回來。

“你不行吧……”班霆顧不得別的了,將辛追的手握住后,證據似的攤開在兩人面前,要她跟自己一塊確認,“你冰成這樣了?!”

“我……啊……”女生的手掌上是一片淡灰色的紋路,她看進去了,伸另一手要把它們剝清似的,在上面劃了幾下。

班霆想,必須得先進到室內去,眼看就是黃昏了。進哪裏呢?

其實根本不用繞着圈子想了幾個地方,ABC的,一開始他就有了答案。自行車載着兩人過來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兩家隔得一點也不遠,班霆家和辛追家。三個路口的關係而已。只有房產中介們才會關心,三個路口就構成了地價的天壤之別,一個被人叫作上只角,一個被人叫作下只角,上只角買個廁所,都比下只角買個卧室貴……這些對班霆來說都是不着邊際的概念,他腦海中只有一個打算。

班霆重新將外套在辛追身上裹緊,抓住她的手腕沒有鬆開:“你跟我走。”

那天父母還沒回家,班霆父母過去念同一所大學,一早就出發去參加同學聚會了,說是很晚回來。所以班霆不太擔心會造成什麼突發會面,況且會面了又如何,問了他,他就說是同學,應該就沒事了吧。再退一步,就算敗露了又怎樣呢。既然他們兩家彼此再沒有欠對方什麼,惱羞成怒的一方才是心裏有愧吧。

所以他打開門后直接走向了衛生間,中途抄起空調遙控,發狠似的開到三十攝氏度,然後他在衛生間裏拆出一條厚重的新浴巾。這會兒他發現辛追沒進來,班霆再朝玄關看去,她依舊站在門外。她眼睛睜得很大,眨眼的速度像一個故障的慢門。

“沒關係的。”班霆看不出她在定格怎樣的畫面,“我爸媽都不在。”

但班霆不會知道,辛追是被大門打開后,一個屬於“班霆”的家凝固住了。從她的角度能看到的全部,沙發、茶几、牆角的置物架,上面有獎盃,近處的灰色地氈上三雙拖鞋,班霆還沒來得及穿走,哪雙是他的,灰藍條紋的,還是褐色的?餐桌擦得很乾凈,他是坐的哪個位置?肯定是有固定的位置吧。辛追站在門外,想像他將背影或側面留給自己。可哪面她都不敢多看。近處的椅背上還有一件黑色大衣,一看就是屬於男生的。但這個“一看”是從什麼基礎上得出的?辛追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忽然之間,它所透出的班霆的氣息已經徹底淡去了,因為它也清楚,這扇門后才是真正的歸屬,它可以解甲歸田了。

所以她動彈不得。門後面是班霆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他從那裏走出,又從那裏離開,拖鞋、茶杯、靠墊、專用的筷子、電腦、枕套,他就是在這個地方,成長為與辛追截然相反的良好的樣子。

班霆走到辛追面前了,他臉上罕見地浮了層紅色,是剛才風馳電掣騎車騎出的一層汗,紅得很淺,染不下去。但好歹他一貫的淡然上多了層偽裝,讓他看起來非常地體己。

就在屬於他的家前,他這樣盯着她,眼睛裏還是一個心無旁騖的問號:“你是怕什麼呢?”

衛生間不是那種奢華的大,卻依舊寬敞,辛追拿起電吹風看看,又捧起那條浴巾,味道也是新的,沒有被任何人染指過。班霆在外敲敲門,說他找了台取暖器,給她放門口了。辛追把門打開時,班霆還蹲在取暖器旁研究它的插頭。

“好像要接變壓器。你等我一下。”

辛追看班霆走去廚房,找了一番又去消失在北陽台上,過一會兒男生帶着成果回來了。這回變壓器是有了,但三眼的插座衛生間裏卻沒有。班霆建議說,要不去陽台上吧,那裏插座肯定有多餘。陽台是封閉式的,鋪着長絨的地毯。辛追沒有話,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陽台她坐在皮製矮凳上。班霆把電暖爐放到她腳邊,又把電吹風和浴巾給她拿了過來。熾烤的熱度一旦上來,辛追便獃獃地坐定了。她捨不得動。這樣地暖啊。活過來的感覺是非常舒服的。她最小幅度地拉扯着浴巾在腦袋上,腦袋也熱烘烘起來。浴巾上很快會多了她的氣息。

班霆在旁邊稍微站了一會兒,看女生慢慢地恢復了自如,他走到廚房去,翻找着家用藥箱。

辛追聽見不遠處發出的響聲,細碎的動靜,再閉緊眼睛,還能聽見走鐘的嘀嗒聲,取暖器的嗡嗡聲,還有浴巾在她的頭髮上預謀着一次滑落的窸窸窣窣。這個家裏的聲音,安靜得活生生的。她睜開眼,班霆已經拿着藥瓶走了過來。

“喝完應該就沒事了……”班霆邊說邊旋開瓶蓋。

“好。”辛追伸手接過來。

女生揚起脖子,腦袋上蓋的浴巾就勢滑下去,一場揭幕,將她的臉整個坦白在班霆眼前。回過血色了,卻也還差口氣,臉上那層絨毛還是透明的。葯不苦,相反甜得鎖嗓,所以她閉着的眼睛抖了一下,一個不自知的埋怨。

班霆轉開視線,茫然地看向陽台上的窗戶——他發現原先一如往常的玻璃窗,這會兒起了一層極淺的水汽,乳白色已經完成蔓延,淡化了窗外的火燒雲。

水汽?班霆有點糊塗。

辛追把最後一口藥水喝完,道了謝將瓶子還給班霆,接着她重新抄起浴巾,將頭髮再用力地揉了一次,每個動作都在為濕漉漉、熱烘烘的陽台遞進。

哦。

打她那兒來的。

濕漉漉的、熱烘烘的她,融化了一部分在陽台上。像顆被投進冷水杯里的奶糖,很有限而又無言地融化。

班霆手指下意識地在水汽上颳了一條弧線。他毫無根據地覺得指尖此時該是甜的。

這會兒就該醒了。

應該在這會兒醒來才行。

這個夢,再繼續下去就毀了。

班霆駐足在那顆完成的果實前,撿起它。

已經晚了。

已經來不及了。

醒來也改變不了。現實是落地生根的,根上結出的是苦果,追究夢裏的種子必然是緣木求魚。

他拿着藥箱回去的時候,還是辛追關掉電熱器的時候?班霆父母提前回來了,可不是只有他們回來,叔叔和嬸嬸一起來的。嬸嬸的嗓音率先破門而入,看來是在樓下就堵上班霆父母了,糾纏到這裏來。

班霆的心一沉,但他很快勸服自己,沒事。他也那麼看辛追,沒事。辛追是相信了他的,沒事。她剛剛從班霆的家裏暖回來,在他家的陽台上把自己和班霆蒸成兩個小小的燒麥。她怎麼會懷疑呢?

叔叔嬸嬸要吵就接着吵吧。反正和班霆沒有關係,和辛追更沒有關係。他們上門得那麼突兀,讓班霆父母都沒有額外的精力分配給辛追——發現了她,嗯嗯點個頭,繼而在班霆的解釋下再嗯嗯點個頭,然後對兒子說,快六點了,你同學要回家吃飯么?不想讓“家醜”暴露在外人面前。班霆說,差不多了,那我送她走了。那會兒四個大人誰也沒有發現,快一年前的,官司宣判的那天,就是這個女孩和他們出現在同一所法院。或者說,他們誰也沒有料想過,那個女孩眼下站在這裏。

“別再騙我了,我諮詢過律師了,這種情況下我可以讓法院追查的,小誼她爺爺的那顆戒指。你們誰都不承認。那能丟到哪裏去?自己長腳跑了嗎?”嬸嬸站在門前,站成兩家人進退維谷的樣子。

“你是入了魔了,這樣鬼打牆一樣,你咬定我們拿的,可也要有證據啊。”班霆媽媽說話還算和氣點。

“那你們幫我想想啊,你們不惦記那個戒指也就算了,這點錢對你們家來說算什麼,九牛一毛啊——那就發發善心告訴我咯,提醒一下我,還能掉在哪裏。”

“我們真不知道,老爺子死了就再沒看見過那個戒指。遺物都是我們一起去收拾的——阿弟看見了么?”

“我看見什麼了我。”班霆叔叔眼睛瞪起來,他早就耐心失盡,惱怒不堪,一揮手指向妻子,“你腦子是被槍打了,你狂犬病吧?咬自家人咬得失心瘋,你怎麼不去懷疑外人啊。老爺子的戒指不見了,就不能是外人拿的啊?當初他死在那家浴室里,你怎麼不去懷疑他們啊。啊?怎麼就不能?怎麼就不能是他們把戒指從老爺子身上扒走的呢?”

班霆提着辛追的大衣要給她,她沒接,大衣掉在地上。班霆彎腰的時候叔叔把整段話都說完了,說得有理有據的。

“你去問你律師,搞不好再告一次,他們就把戒指吐出來了呢?!”

“去公安局立案呀!反正一年都沒到,你可以去立案的!”

“有空來懷疑你老公,懷疑你大伯,你怎麼不去懷疑外人啊!”

“再去告呀,我幫你!”

“我給你他們家的地址!”

“名字,我幫你,我抄給你!”

叔叔在說什麼?

班霆直起腰,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錯過了什麼,只能是錯過了什麼,不然沒法解釋,眼看快成了“一年前”的事,過去時態忽然被全盤否定,告訴你,什麼都沒過去,一直在持續進行,是你的疏忽造成了錯。現在想回頭都來不及了,你的靠近你的默認你的暗許,邀請她入了網,現在是一網打盡的時候了。

辛追站在一窗的火燒雲前。冬天火燒雲非常罕見。所以連上天都預謀好了。上天先放了一把火。雲被燒得活起來,在垂死中掙扎地活,顏色變化一陣賽過一陣兇惡,冽艷的傷口宛如同歸於盡的號角。她腦海中響起了怎樣具體的尖嘯呢,吵得她不由得移動雙腳,一點點站到了班霆對面。她還是想笑的吧,她想笑這個滑天下之大稽的造謠。可到頭來依舊是恐懼佔了主導,巨大的恐懼熟練地操作着她的嘴角抽搐起來,兩頰發硬,眼眶裏浸滿無力的淚水。四個大人終於發現了她,也許還後知後覺地認出了她,畢竟那副神情是似曾相識的,又驚懼又絕望,厭惡完所有人後最厭惡的反而是自己。接着她用這雙眼睛朝班霆投去一眼。

班霆當然知道她在那一眼裏說了什麼。

六年前的一天,雲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有生命,一半天空都在翕歘地臨終,像某個稀有的祝福,襯得一場只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死亡悄無聲息。那之後六年過去,直到今天班霆也沒有見過辛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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