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我不怕髒的”

第44章“我不怕髒的”

那個寒假裏在雜貨店的最後一天幫工,辛追缺了席。早上起來辛追母親扭傷了腰,沒法出門上班了。“上班”這個詞是辛追自己定義的。三天前,母親說她也找了份工作,辛追問是什麼,母親流暢地回答熟食店裏要個幫忙打包的,辛追說那好欸,以後是不是可以吃到很多便宜的熟食了?牛百葉,還有素鴨什麼?母親的應對同樣流暢,告訴她店裏生意很好,難得有賣剩的,就算有,哪裏輪得到她這個剛上工的人啊,辛追想想的確是,不無遺憾地咬咬嘴唇。可惜才忙到第三天,辛追母親起床到一半,腰椎跟她使了壞,讓她大汗淋漓地又躺下了,不得已,她差遣辛追去和街道就業辦公室的人打個招呼,辛追嗯嗯應着,她急於出門,怕雜貨店的打工遲到了,連母親緊跟着的叮囑也沒有聽完整:“你跟他們說完就走啊,別東打聽西打聽,人家要嫌的——哎——知道嗎?——”

辛追嘴上說著好的好的。到了就業辦公室,聽她說完,負責接待的年輕大學生臉色卻立刻愁苦起來,又叫來旁邊另一位年齡相仿的同事,兩人交頭接耳了一番。辛追困惑地站住了,在熟食店裏打包原來是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嗎,不然他們的表情為什麼一副如臨大敵的嚴肅?

“那能抽調出誰啊?張叔說了肯定不會再幹了,那個,那個,叫什麼來着?”

“黃伯啊?他兒子上回還把我罵了一頓呢,說我讓他爸干這個活是虐待老人。我冤枉不冤枉……”

“是什麼活?”辛追插進去問。

“啊?”

“……不是熟食店嗎?”她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什麼熟食店?”兩個人一起朝辛追轉過臉來,雙倍的莫名其妙。

十點的時候,班霆把自行車停在雜貨店門前,走出來的是店老闆。大叔左手兜着一箱礦泉水,然後扯過一邊的拖車,在擱板上乾脆地砸出一陣塵煙。

班霆眼睛朝店裏探了個來回:“那個……”

“要買什麼?”

“買……”班霆猶豫起來,“水……”

“什麼水?”老闆在意着時間,等不及班霆回答朝他一擺手,“哎,我急着送貨,你要麼等我回來,你先慢慢想啊。”

“沒別人了嗎?”班霆問。

“別人?”

“不要留人看店嗎?”班霆沒有說出辛追的名字。

“沒啊。”

“欸?”

“哦,你說那小女生啊?她不來了。”

“不是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么?”

“對啊,來電話請假了。大概有什麼事吧。”老闆只管把班霆撇在身後,拖着車去送貨了,只有臨走時象徵性地把門拉了一大半,咯啦啦咯啦啦的,鐵門用生鏽的部分抗議。

班霆重新跨上自行車,離約定接小誼出門的時間還有太多富餘,他沿着一邊的花壇兜了兩個異常勻速的圓,男生的褲腿擦着從花壇里延伸出的接骨木枝條,不對,明明是矮紅子吧,怎麼回事,兩種天差地別的,還能搞錯么。一陣強烈的無趣襲來,班霆捏住剎車,自行車再度停住了。

放晴的冬天,充沛的陽光險些把什麼都變了味道,光照得地上的跳房子圖案彷彿童話,照得窗台上的盆栽成了水彩。辛追走出就業辦公室的大門,迎接在她面前的就是這麼一個明媚的冬天,安逸的冬天,缺乏悲歡離合的冬天。曬在外的拖把結了一層透明硬殼,小嬰兒讓床褥裹得緊緊的,一桌菜燒得太多,最後一個還燙嘴第一個已經凝起了油花,唯獨上廁所辛苦些,脫褲子前還得做個心理準備,卻照樣在馬桶上坐出一圈哆嗦——這樣一個溫和得無聊的冬天。

辛追知道母親的工作到底是什麼了,和“熟食店”構成黑色幽默般的大相逕庭:附近兩條弄堂里住着幾十位腿腳不便的老人,弄堂又沒經過整修,所有人每天早上整整齊齊地提着馬桶出來刷成一首市井之歌,對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總是難題,居委會便安排了一份專門幫忙老人倒馬桶洗馬桶的工作,換了好幾個人后,問到辛追母親那裏,沒有任何難度地得到了滿口答應。於是前兩天母親是這樣上班的,站在排污池旁邊,那裏堆着她逐個收齊的十幾個馬桶,尿壺或是痰盂罐。辛追母親旋開一側牆壁上的水龍頭,提起一隻塑料桶和馬桶刷,在裏面利落地颳起圓圈,聲音仍舊幹勁十足,連同一招一式間被帶動的身體區塊,雖然動得難免有疲態,可整體依舊是積極的,和人打招呼時也是昂然的。

“不辛苦啊!當鍛煉身體,當搖呼啦圈了。”

“老人家需要嘛。那肯定義不容辭咯。”

“還好,還好,冬天有冬天的好處,換作夏天的話肯定更加積不得。”

“對,就是樓梯難走,太黑了。”

辛追在日光下站得渾身僵硬,像半死過去,五官中間都是鹹味。她飛快地搓了一把臉,在內心自我解釋,工作沒什麼高低貴賤,都是以勞動換取價值,所以幹嗎為母親心酸,幹什麼活不是活呢,幫別人倒倒馬桶刷刷蓋子也沒什麼奇怪的不是嗎,談不上因此而自輕自賤吧。

所以剛才她不僅沒有絲毫抗拒,反而主動地對就業辦公室里的人提議:“我頂我媽行么?”

兩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很是吃驚:“這怎麼行啊?”她們把辛追來來回回看幾遍,一個問:“而且你還是學生吧?你多大?”

“十八了。”辛追往上再報了一歲,她知道十八歲是個可以不受很多限制的歲數。

“但是……”

“就今天,就今天一天。”辛追迫切地想了解,母親是怎麼工作的,她認為自己作為兒女非常有義務知道。

“十八歲的話……”兩個女大學生互相對視一眼,法律上是沒什麼問題,但她們依舊不太相信,“你做得了?”

“啊,我媽做得了的話,那我肯定也沒什麼問題。”

女大學生把辛追又看了一遍,這次目光里不是分析她的年齡,而是分析她的家境和經歷,於是辛追獲得了第二輪的認可。

“但很累的哦,體力活來的。”

“沒關係。”

“而且……”

“我不怕髒的。”辛追打斷她們。

辛追拿着一份表格,上面打印了所有需要這項服務的人家,包括名字和住處。她又去一旁的雜物間領了個水桶,水桶里是一塊抹布和一把馬桶刷,辛追認出馬桶刷的握把被人重新纏繞過,藍色的絨線是從母親的舊毛衣上拆下來的。

從雜貨店悻悻離開的班霆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半小時把小誼接走。兩人在附近的大賣場裏百無聊賴地泡着,小誼把手邊的塗色畫冊全部完成了,每張紙頁都讓她塗得重了半斤,整個天空都是大塊大塊的褐黃。班霆把手機翻轉過來看時間。

“回去么?”

“哦。”小誼不會因為出了門就歡天喜地起來,由班霆帶領着外出的時間,更像是抽走多米諾骨牌列里的一枚,沒法阻止骨牌的繼續倒伏,但多少延緩了一秒的速度。

“還要買什麼嗎?泡芙要嗎?”

“不要。”

“好吧。”班霆收拾了東西,小誼跟在她身後。

“哥哥,你走得太快了……”小誼的聲音拉了四五米。

“噢……”班霆站住腳步。

“你急着回去啊?今天周末欸。”

“是你該回家吃午飯了。”

“我又不餓。”小誼臉拉得老長。

“那你還想去哪兒?”

“算了算了。老師教過,不能強迫別人。”變成小誼跑在前面拉着班霆的手,“那就回去吧,快!快走呀!”

一排公用水龍頭直接安裝在弄堂的過道里,住戶們早上一起洗馬桶,中午一起洗菜,從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如果是夏天更熱鬧,晚上有人接根管子,穿條褲衩直接沖澡。辛追把大衣脫了掛在最遠的水龍頭上,單穿一件毛衣是冷點,可活動起來方便許多,更何況再跑了幾家以後,髮根膩起了一層汗。先是單號里的,總共八戶人家,取馬桶,倒馬桶,洗馬桶,把乾淨的再送回去。這工作確實主要靠力氣,再仔細點就可以做得很不錯。辛追一邊掄着胳膊,一邊考量,母親每天吃得消么,關鍵是要上上下下爬那麼多戶人家的樓梯,馬上隆冬了,全程冷水作業勢必會得凍瘡吧。

等她把單號人家的最後一個馬桶提回去,接下來是雙號的,還好,少了一半,才四戶。臨近完工,辛追的情緒甚至有些滿足。她那會兒是一點也不抵觸,不嫌惡了的,既然她的勞動有很好的成果,洗得乾乾淨淨以後,再送它們回到各家各戶的日常里去。日常生活怎麼可能沒有廢物和穢物呢,都是肉身凡胎,都吃五穀雜糧。所以她乾的活,母親乾的活,決不會低人一等。

辛追撩起上臂擦掉額頭的汗水,進了對面的大門,她扶着木頭欄杆上了一處亭子間。過了三級台階后,辛追整個人消失在濃郁的黑暗裏。

離開小誼家,班霆騎車拐上馬路。周末的午後,整條馬路空出一種異樣的安詳。有一刻路上連額外的人影也沒有,只有班霆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它們到底是消失了,還是回歸了天空中逐漸豐茂起來的雲。

再往前,路面卻斷了,一輛挖掘機在路中間靜靜地停着,圈出兩條橫幅,一塊藍色標誌牌,讓過往車輛繞道,煤氣管道手術進行到半途的馬路,此刻連醫生護士都沒有,還是異樣的空場,整個世界的力氣不知道都使到哪兒去了。

班霆打一圈自行車把剛要掉頭,但他看見旁邊的弄堂口,想起來有過一兩次,小誼帶領的,小游擊隊員從第一天自己上學放學后就把附近的每條阡陌小路都摸熟了,所以班霆曾經以她為導航,抄過弄堂里的近路。

好啊,他想。

頭頂錯落有致的衣架,錯落有致的棉衣線褲,錯落有致的天空沒有鴿子或其他鳥類來點睛,某家某戶的一台電視,誰落座時壓到了遙控器,喧嘩的廣告聲頃刻間勻給半條弄堂一起分享。

班霆循着記憶里小誼東揮西擺的胳膊,到底后他右轉。

真正的一幕班霆錯過得很完整。如果刨除了嗅覺,還是可以被描畫的場面,甚至未必有他人在聽聞中想像的誇張。他們在自己的假設中掩住了口鼻,然後揮着手說“別講啦,我還要不要吃飯噁心死了”。但換作當時真正在場的辛追,她幾乎沒有當即意識到氣味的異常。液體和半固體雖然是滴滴答答着,也無非是讓黑色的木頭樓梯顏色深了一層,沒有外界推定的那麼“斑斕”,絕對沒有。她飛快地從樓梯拐角爬起來,飛快地將傾翻的馬桶提直,再飛快地去外頭的水龍頭下打了一大盆水,她已經不覺得吃力,端着水盆小跑回事發地,沿下水道的方向把地面和樓梯先沖一盆,不夠,再跑回來,第二盆,還不夠,來來回回跑了六七次,直到有人被方才的聲響驚動,推開門或窗戶,在看清狀況后也“哇呀”一下很快又關上了門窗,辛追沒法理會,還得再去接水,還是沒沖乾淨。沒有那麼快衝乾淨的。

差不多到此刻,所過之處開始回蕩起零星旁觀者的言語。辛追在其中悶着頭,她的身體開始緊縮。

味道在光照下開始反攻,直接撓進辛追的胃裏,她憋很長時間的氣只在過場換半秒的呼吸,否則的話就會忍不住找一段稍微清新的空氣去乾嘔。沖完了水,得找個掃把來划拉,然後再沖一輪,最後還得想辦法把地拖得不那麼濕,冬天裏不結冰已經夠滑了,再結冰那摔的人就不只是她了。這個時候辛追還能維持身心合一的穩定。沒什麼,她對自己說,就是出了個意外,怪她自己不好,黑燈瞎火的就踩空了。不要多想了,不要再想了。只不過是,一個不太好看的意外。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她從濃郁的氣味里站起身,然後勒令自己不必去想了。不適合在這裏想的東西很多。它們大多乾淨筆挺,想一想都是不禮貌的。

等到局面總算收拾得過得去了,辛追回到水龍頭前搓着最後一輪抹布。剛才摔到的屁股和扭到的腳腕這會兒才得空向她訴苦,她咧嘴抽兩口冷氣,撐着水池邊沿低頭檢查傷口,看清了半條褲腿上飛濺的污漬,還不止,沿着找上去,毛衣下擺、袖口,或許一直再往上,到脖子,到頭。

辛追手摸到一半,又垂下來。她想,手也不幹凈啊。

她想,得弄乾凈啊。

她想,怎麼把自己弄乾凈呢。她又將水龍頭旋到最大,水柱嘩啦啦地粗成棍子,腿先伸過去受它的刑罰,不冷啊,然後半轉過身,腰,然後夠不着了,得蹲下才行,冷的,到底是冬天,毛衣沒有脫,應該脫了毛衣沖吧,但不對啊,毛衣也臟啊,那就一起吧。冷的。冷的。冷的。冷的。非常冷。

辛追整個人水淋淋地站起來。身體裏所有的血都沒有逃過刺激,她的臉一片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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