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我知道你的意思”

第42章“我知道你的意思”

其實班霆已經仔細回憶不起,各種過程究竟有着怎樣的一幀一畫。暑假過去后,寒假也眨眼就要完結。兩人的接觸有限,多半是彼此對視一眼,連點頭的客套動作都很罕見。可沒多久班霆開始發現,似乎連那個對視的動作,都慢慢被放大,放大得接近凝固的狀態。這份凝固也有對方的參與,因為班霆看見辛追停了手上的事,好像是很全心全意地去完成一個明明只是“擦肩而過”的交會。時間也許沒有完全靜止,可還是放緩了腳步,由此辛追被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仍舊是帶着距離感和防備心的,但除此以外,女孩身體裏還是有被什麼勸服后的放鬆,讓她一點點地回到了平常的樣子,不是“敵人”,不是“被告人”的樣子。這副樣子裏,偶爾甚至會鬆動出一絲只會發生在異性間的閃爍,使她在其中小小地拘謹和羞赧着。

班霆看見辛追把剛剛從玻璃台板下拿出的一瓶橙汁又放了回去,隨後再度拿了上來。

這樣一個無意義的來回。

是個大陰天,天光一派凄迷,雲卻堆成溫厚的樣子,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陣涼颼颼里交織着一陣暖烘烘,總之都摻着矛盾和對立,但偏偏把它們都不容分說地包容到了一起。班霆伸出右腿支在地上,自行車在辛追面前停了下來。

“……啊。”但他沒準備好要說什麼。

“噢。”可話也照樣被接了下去,“你來了?”指的是來班霆的親戚家。

“嗯。忙么?”其實挺明顯的。

“也沒什麼要忙的。”不知怎麼辛追就走出了櫃枱。現在兩人隔着門檻站,“寒假裏你還去補習?”辛追看見班霆掛在車筐里的書包。

“有個進階班。”班霆不怎麼喜歡“補習”這種說法。

“生物啊?”

“嗯。”

“我原來一直蠻想問的……”

“什麼?”

“你對生物感興趣?”

“……有什麼問題?”

“第一它算冷門吧,第二么,你看起來不像……”

“什麼樣子的人算看起來‘可以’像的?”

“我說不好……但也沒別的意思,就是……”

“嗯。”

“嗯……就是……”

“我覺得‘活着的’東西挺有意思——一開始就是這個原因。”班霆下了車,把它倚着牆。

“‘活着’的。”辛追重複一次。

“現在學的東西不是研究怎麼算‘活的’,怎麼算‘死的’,但開始就是對這個感興趣而已。想知道它們是怎麼被劃分成兩邊的。”小時候糊塗的意識也有了冥冥中的姿態,順着走下去發現風景雖和意料中不同但也是好看的。

辛追眼睛落在水泥地上,一行螞蟻,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行了,這回搬的是麵包塊而不是話梅核:“一年級的時候學校安排我們養蠶,那會兒不知道,葉子上滴了點水想喂它,結果倒把它給喂死了。還有兔子也是不能喂水的吧,讀三年級的時候同桌的一隻小兔子也是這樣死了……但你說的肯定不是我這種吧。”

“嗯……不算是。”

“你沒有養死過小動物嗎?”

“就沒養過。”班霆倒想了想,“我爺爺養過貓,但時間很短,兩個月不到它就跑了,不知道去哪兒了,現在也沒找到。”等說出“爺爺”兩個字,班霆才從女生臉上找到那份不設防后的尷尬,由此換他了,兩個人就這樣打着時間差地彼此尷尬了起來,班霆到此刻才意識到,能夠尷尬也是好的,比先前更加直白的怨恨要柔和了許多。

“雲不算活的吧。”是辛追先打破沉默,她看着遠處的天。

“生物角度上不算。”班霆也不由得仰起臉。

“但看起來是活的。”

“嗯。”看起來。

“地球是活的么?”

“生物角度上也不算。”班霆看了看辛追,“我知道你的意思。”

“嗯……”

“你今天什麼時候走?”班霆忽然問。

辛追回頭看牆上的鐘:“啊,到點了。”

“不用等別人來接手嗎?”

“不用,給我鑰匙了。”

“我瞧瞧。”班霆說。

“哦?給。”伸手。

“……”才回過神來是毫無用處的要求,班霆只好再加了一句,“這門應該不好鎖吧。”

“你說外頭的鐵門?是啊,銹成那樣了。特別緊。”

“我看下。”他邊說邊朝一側走,上下看了看鐵門的插銷,手指放進去拽了拽,再鬆開,果然滿手都是鐵鏽味。班霆回頭看了看幾步后的辛追,在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找到了同仇敵愾的感情,班霆的聲音起得有點澀:“……是挺難拉動的。”

“那我幫你?”

班霆有點失笑,略過辛追的問題,門關到一半,那會兒就起風了,風不小且持續,一陣揚沙自淡由強地從路面往空中卷,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半閉上眼,等空氣里的味道漸隱了下去,又同時睜開眼睛。

時間是可以不斷細分下去,細分到或許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是真正同時開始的,總有最微小的,更微小的刻度里,它們差着那一丁點,帶有遺憾美的一丁點。可在那個當下,當班霆鬆開眼睛,辛追和他保持着在所有刻度里的同步,他們同時看見了彼此。女生半舉在額前的手留了微薄的影子在臉上,肩膀微僂着。男生前發還留着小簇豎在方才的風裏,人依舊是挺的,但和旗杆似的筆挺又不太一樣,他的一切都是從小到大,從內而外被良好養育的,因此他從那個優秀的環境裏朝她發聲“有片葉子”,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向辛追示意,見辛追摸得南轅北轍,就替辛追取了下來。還真是一片壓根談不上好看的,更接近腐敗的垃圾一般的葉子。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辛追突然覺得極其委屈。連破敗沒有生命的葉子,也會挑人,也知道該往什麼上頭落,知道什麼才是配它的。

辛追把葉柄在手裏旋着一個又一個三百六十度,她很輕地開口:“我接下來就不來了。”

班霆算了算:“下禮拜才開學吧?”

“但這裏的活到明天為止。”

“噢。”班霆吃不準自己是什麼神情,“那明天見。”

辛追聽懂了:“明天你還來?”指的不是來親戚家了。

“會的。”

辛追回想着:“你妹妹,好久都沒見她了欸。”

“嗯……放假就更賴在家裏不出門了吧。”班霆覺得沒必要跟辛追說實話。叔叔嬸嬸的離婚大戰陷入僵局,拖拖拉拉好幾個月,有時候繞出去個極大的圈子,跑題跑得都沒邊了,誰更不愛誰一點這樣的話都拿出來說了,有什麼意義呢,接着還不是折返回主旨上去,戒指呢,別想私吞那個戒指,嬸嬸不會放過它的,放過的話就動搖了她為自己做的一整個離婚策略。每天一輪死胡同,從爺爺的那枚戒指開始,物質攻擊完了精神攻擊,精神攻擊完了再物質攻擊,最終再以類似的罵街收場。前天小誼給班霆打了個電話,內容講得七零八落,問了兩道功課又問手機遊戲最高是幾分,又問明年升初中了欸,初中是不是很累,班霆回答她你要是家裏待得不開心,我以後每天過來帶你出去玩一會兒。小誼立刻掛斷了電話。但班霆知道那恰恰表達了肯定的意思,今天下午他午睡都沒有醒透,小誼的電話早早地就催過來了,開口就說定了今天五點半,哥,你不要放我鴿子哦。

班霆不知道自己走了好一會兒神,他定定地注視着辛追手裏那片已經死去的葉子:“……嗯,我得走了。”

“啊,好。”

班霆雙手交握了一秒,又鬆開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原來是受了面前辛追的影響。女生正把兩手十指交叉地垂握在身前,好像裏面盛着個不貴重但也有分量的碗盞。

“那明天見。”班霆說。

“再見。”辛追說。

從事務所下班回家后,班霆倒是比小誼還早回來一些,小誼說今天輪到她出黑板報,中間打打鬧鬧一陣,再分點五花八門的煎餅或奶茶,不拖拉才怪了。班霆開燈,看房間裏原先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亂糟糟,現在加上了小誼的大部分亂糟糟。一件背帶裙勒着餐椅的脖子,兩隻嫩黃的襪子東一隻西一隻經營異地戀情,等班霆察覺家裏的飲用水差不多喝完了,要找送水公司的聯繫方式,小誼的作業本把書桌堆成要塞,班霆翻找時最上頭的一本剪貼本滑落下來。

他撿起來看了一眼,八成是學校佈置的什麼課外作業,要求收集五十張不同的雲彩照片,當然對初中生的要求更進一步,收集完以後得查明是什麼雲,是什麼成因,有什麼特徵。小誼剛剛完成三分之一,圖片貼得多,註釋雖然還沒跟上,書寫倒異常仔細,沒有一點對付性的潦草。儘管在家裏總是一副讓人難以省心的樣子,可只要大人們不在,她能夠把自己管理得很好。班霆剛想給獎一朵無形的小紅花,轉眼明白過來那是因為小誼的童年伴隨着父母離異。他將手裏的剪貼本合起重放到一邊,注意到首頁上貼着一行字,大概是標題,主語“雲”謂語“是”,後面跟着長長一條填空線。

應當是讓學生完成以後,自己在標題上進行總結吧。

而沒有任何猶豫,宛如條件反射般,班霆聽見腦海里響起自己的聲音,對這道填空做了回答——

“雲是活的”。

緊接着他皺了下眉。

什麼話?

打哪兒來的?

沒頭沒腦。

更何況錯得離譜。雲從來不是活的,生物角度上,新陳代謝、遺傳、應激性……一個條件也不滿足,一丁點也不沾邊。雲怎麼個活呢,母體從萬米高空傾覆,留一爪求生后的傷痕,既細又長,數道橫跨着血紅的天空;還是繁衍了憤懣的驟雨,嚼碎所有鳥鳴,又在地盡頭將曙光一飲而盡;有時飢不擇食,連山峰也是獵物;但更多的還是敗在落日下,任夕照一劍一劍刺穿。但這些都不再是客觀現象了,都是人在寄情時添油加醋的產品。說到底還是捨不得將世界簡單地做兩分法,有些明明白白非生命的事物,還是要讓它們跨過那條分界線,要它們嘗嘗人的活法,共享人的喜怒哀樂,分承人的生老病死。

班霆想起曾經有一位生物老師說過很有趣的話,別看科學家一個個都特別嚴謹無情的樣子,但所有的科學到頭來都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情感而服務。飛行器飛得更快,生命老去得更慢,天更藍,海更清澈,宇宙的源頭被解開——全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情感。當然那會兒班霆並不理解話的意思,他並不清楚人類的情感代表了什麼。

小誼到家的時間比預計晚了不少,班霆電話剛打過去,小誼推開大門進來,書包某個地方嘟嘟響着來電鈴聲。

“九點了欸。”班霆放下電話。

“哦。”小誼怏怏的。

“餓么?”班霆看她無精打採的樣子。

“不餓。”

“怎麼了?”

小誼坐到餐桌旁,人往桌上一倒,班霆眼疾手快地把半罐沒喝完的啤酒挪開。

“看見我弟的照片了。”

“你弟弟?你什麼時候冒出個弟弟?”

“我爸朋友圈裏發了個照片。我看見他們家了。”

“……哦……你看見了啊。”

“和我爸長得挺像欸。”

“亂說什麼,明明是帶過來的孩子吧。”

“嗯,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前面把回復都想好啦,‘祝你們幸福’,不過我沒還是沒發出去。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

班霆手掌在小誼腦袋上撫摩了一下:“什麼‘祝你們幸福’,電視劇看太多了。”

“算了啦。要朝前看。我要朝前看,對吧。”小誼直起身,跳站到凳子上,比出領航員的姿勢,“哇,冰山——好大!要撞上啦——”

班霆等她把整場災難大戲演完,拍拍她的胳膊:“下來。”

小誼耷下腦袋,重新滑坐到餐椅上,重新掛回桌面:“哥哥你會不會生氣啊?”

班霆將小誼扔在地上的書包撿起來:“什麼?”

“我要真的祝福我爸的話。”

“啊?”

“你會不會生氣啊?”

“生氣——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生氣?”班霆覺得小誼這次的思路跳得比往常更快。

“哎哎,算了。”小誼想起什麼似的,她掏出手機劃了半天後亮出一張照片給班霆,“喏,我跟你說過的,我的班主任。我跟她說啦,你也沒有女朋友。還行吧?我們排列過的,我們這個年級里,她算第二好看。第一好看的已經結婚了,所以你就不要想了。”

班霆看小媒婆一臉運籌帷幄,兩步上去抓着她的座椅靠背,連人帶椅子一起,又輕又快地放倒在地面上。

“幹嗎啊!”小媒婆仰面瞪着餐桌上的吊燈。

班霆懶得跟她再廢話,來來回回地跨過小媒婆收拾着屋子。

“還是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啊?”小誼不起身,維持原狀躺在地上。

“你見過我哪個女朋友了?”

“好像是沒有。”

“所以你就信口開河?”

“但以前……”小誼這會兒一骨碌爬起來,“哥,你不是早戀過的嘛?”

班霆關停了廚房間的水龍頭,他臉色不太好看:“什麼?”

“不是嗎?我爸還說呢,讓我不要學。”小誼朝班霆再看一眼,急匆匆地擺擺手,“我就說嘛,你就是討厭我爸的,哥,你不是在生氣那是什麼?”小誼邊說邊摘過書包,一步一步朝房間裏退,臉上的笑容變得討巧起來,“好了,我去做功課了,我很乖的,所以不能罰我的。拜拜。拜——拜——”

客房門咔嚓一聲關上了,班霆重新旋開水龍頭,已經洗過一次的杯子被他又洗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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