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其實她也儘力了”
等後來辛追去重述那個清晨,她從只有上天才能通曉的角度去俯瞰——姑媽的家像一個小小的規整的盒子,廚房那塊是熱的,微黃色的光,一鍋紅豆在爐火上熬過了夜,其他地方沒那麼均勻,客廳里浮着時間悠遊的影子,衛生間必然是冷的,一支自動清香劑鯨魚般噴出一股白煙,從婷婷回校后陽台上就曬洗出一床等待收納的白色被單,可惜沒有足夠的日照,幾天了還是皺着正一面反一面的水紋。辛追看見自己躺在屬於表妹的床上,她仍睡得熟,大概是沒有夢,沒有夢的時候人睡得最安穩。可儘管沒有夢,她的動作還是有些遊戲性的放鬆,被子一直拽過了下巴,由此泄密了雙腳,她又翻身,兩手鉤着枕頭把腰墊上去,動得很大方了,彷彿一道正在為噴香鬆軟大結局做籌備的面點,撒的都是未成形的夢。但與此同時,姑媽卻早早地起了,姑媽坐在床頭,看起來醒了有一會兒,舉動毫不遲鈍,姑媽手裏拿着什麼,她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接着打開抽屜放了回去,而後她站在原地,唯獨眼睛在某樁事件里急速地走。姑媽用眼睛為自己跋山涉水似的尋找線索。於是在上天的角度,辛追是可以看見的,姑媽曾經有一刻將臉轉向了她這個侄女所睡的一牆之後。哪怕只是重述,姑媽的這一瞥照樣讓辛追的脈搏當即亂了套。很快姑媽還是將臉轉了回來,否認的表情是留給自己的,把辛追的可能性予以了反對后,姑媽坐下來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撥出去遲遲沒人接,掛斷後再撥出的也是同樣,姑媽看起來着急了,按着鍵盤是改發短訊了吧。待問號送出,姑媽重新打出一個電話,這回倒有人接了,姑媽聲音很直接地問:“哎,你知道這個事嗎,我昨天讓基金幫我做一筆操作,結果今天早上收到銀行的短訊說扣款失敗,告訴我卡里錢不夠了,對……你不知道?你也不清楚?少了七萬。真不是你動的哦……嗯,我等下就打電話問銀行……不知道是不是婷婷啊,打電話估計還在睡覺,短訊問她了……會是系統故障嗎?……啊?是騙子?對欸,也有這種可能哦!嗯……反正我等下就去銀行直接問,搞不好真的是詐騙短訊……嗯,你那邊怎麼樣,是哦,你們公司也算‘逆襲’了,婷婷嗎,前天來過電話,昨天沒有,唉,你知道的呀,她跟你這個當爹的能有話聊,跟我就沒啦……”
姑媽差不多把電話掛斷的同時,睡在隔壁的辛追醒了,就這一面牆的屏障而已,當她站到了第三人的角度,發覺它多麼完好地分割出了兩個完全不同成分的清晨,像某一種的電源按鈕,“開”與“合”各選一邊。睡得渾然不覺的自己還散發著無知的愚蠢滿足感,二十分鐘后,她會伸着懶腰起床,三十分鐘后她還跟姑媽過分親昵地聊天,為姑媽熱了牛奶,聽姑媽與自己閑聊,那一問一答里有沒有姑媽的旁敲側擊呢,至少當下的自己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一個小時后她簡單打掃完房間,隨後步伐輕盈地出了門,是迎接新生活新崗位的第一天。
到了辦公室,辛追拖出椅子,她踮起腳尖讓椅子帶自己轉了幾圈,頭是暈暈乎乎了,可屬於自己的工作也被坐實了。她從手機里翻出昨晚崔洛川發來的“晚安”兩個字,思忖着今天該不該自己來做這個開端。短訊寫得不流暢,一個字一個字地拆了織織了拆,幾分鐘裏核心更換了幾次,辛追想問崔洛川是今天出差了對吧,哪天回呢,想彙報她這邊很好,文員的工作容易上手,想保證那頓欠着的飯她一定不會賴的,等他回來……當逐漸的鬆弛慢慢梳理出她情感的脈絡后,她像是一面剛剛被修剪過的草坪,在新的生機中散發浪漫的香味。可是隨後一則婷婷發來的消息在手機屏幕上方只露出了幾個字,“我媽發現錢少了”,七個字,世界上有許多咒語都只有七個字,但這不會有礙於它們的巨大威力,一筆一畫都能將山脊削成利斧,將人打回原形。辛追立刻就站了起來,站起來后她血向上沖,身體裏的力量接到的指令倉促又混亂,也難怪它們毫無頭緒地在一處過盛又在另一處虛軟。她快步向外走,打給婷婷的電話被一聲很漫不經心地“哦”開啟了。
“你媽媽發現了?她怎麼發現的?她問你了嗎?你怎麼說的?要緊嗎?沒問題?”
“……”很顯然婷婷讓表姐的追問惹得煩了,她回復了個漫長的無聲簡直堪比一場刑罰,良久后婷婷才拖出懨懨的語調,“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唄,遲早會發現的。”
“那你告訴她了嗎?”
“沒有啊,我都還沒跟她說,她發短訊來問我有沒有動過銀行卡,我沒回而已。”
“啊?這不行吧?”
“不行也得行,先拖着再說。”表妹看似咬定了掩耳盜鈴的總方針,而後她話鋒一轉,“拖到你那邊給我迴音了再說。”
辛追看見槍口終於沖自己來了,忽而背上讓汗打得濕了起來:“我知道……我明白……我現在就幫你去問……”
“哦。辛苦了。”婷婷的語氣聽起來完全相反。婷婷在這幾天的心理滑坡是女孩自己從未體驗過的,辛追帶來的消息一度令她高枕無憂了起來,墊的畢竟都是實打實的錢,還在讀大學的婷婷不理解“行賄”這個詞語中的各類牽制,她認為自己更像是做了一回消費者,買一個東西,錢都交出去了,商品應該隨後就發貨了吧,合情合理不是嗎?然而後續一片空白中的等待既放大了煎熬的時間,也逐步瓦解了她的自信。以至於前一個夜晚她躺下睡覺時,忽然有了一個預感,她動着嘴唇“估計不行了”,同寢室的其他女生做深蹲減肥,看美劇韓劇,剝着橘子,拆着薯片,婷婷靜靜看着天花板,如果的確不行了,怎麼辦,男友只能拘役,駕照吊銷外加罰款都是小事,拘役麻煩在會留下記錄,後面的日子會有影響嗎,有也沒辦法吧……她用力咽了一下喉嚨,好像那顆苦果依然得吞下肚。婷婷把造成這顆苦果的始作俑者全部在腦海中攏到一起,朝他們集體瞪了一眼——不識好歹非要酒駕的男友,害人不淺的男友上司,聽到消息后只會口頭安慰“別急別急沒事沒事”的無能室友,還有收了錢屁都不放一個的那位交通局什麼人幹什麼的來着,通通受了婷婷一個發狠的白眼。等她把氣都撒完了,翻了一個動靜很大的身後,意識到辛追也在自己發起的批鬥會裏,只不過腦海里的辛追站得很遠,神色是一貫的不安和怯怯。
婷婷嘆了一口氣:“其實她也儘力了。”
辛追恨透了自己的效率低下,中午她給崔洛川的電話沒撥通,八成崔洛川的飛機還沒有落地,等他的電話打來時差不多是下午,辛追把前因後果跟崔洛川說了,聽到那筆疏通費的來路並不正大光明,原來是從家長那裏偷出來的,崔洛川“啊”了一聲:“你表妹算得上是為愛痴狂了呵。”
“所以是不行嗎,還是要再等一段時間?”
“其實我也一樣挺急的。”
“嗯……”辛追瞬間沒了底氣。
“你別太慌了,我明天就回來,等我明天回來想辦法,行么?”
“啊,好,等你。”
她掛了電話,讓自己束手無策地看着那份忐忑怎麼一點點壓迫自己,只要有手機鈴響,雖然結果往往是推銷保險或商鋪的虛驚一場,辛追的臉色卻照樣讓那層驚慌裹得僵硬不堪。
下班后她乾脆沒有直接回家,婷婷可以憑藉地理優勢躲掉盤問,但辛追不行,只要想像和姑媽面對面,姑媽的神色一定還是克制住了什麼的,她把疑問既鄭重又不那麼鄭重地拋出:“辛追啊……”這中間或許還穿插了一個別的什麼動作,姑媽是在收拾碗筷,還是在拆電費的賬單呢,“有個事我想問一下你……”在馬路上漫無目的拖着步履的辛追想像到這個畫面便站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