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你是我的朋友嘛”
辛追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兩手已經出動了,它們現在拈着崔洛川風衣上的那條腰帶,要為他調整一頭長一頭短的不平衡露出。崔洛川胳膊支在櫃枱上,感覺到背後的牽扯而回過頭,辛追被他一看就醒了過來,她替崔洛川把那條跑歪的腰帶拉對稱了,然後不乏窘困地笑笑。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本就沒有說話的必要。崔洛川投以了一個笑容,不像她的乾澀,溫和許多。兩人走向放映廳時,辛追停下來說要去下洗手間。
她心有些亂,所以要從自己的面孔上好好確認。洗手間的鏡子敞亮極了,把她照得遠比預料中明媚一點。“明媚”的用法還是過火,但崔洛川連新工作都為她聯繫好了,曾經令她岌岌可危的生存壓力忽而煙消雲散。還是感謝崔洛川的人脈,告訴她一個新建成的高速公路收費站恰好缺人,辛追進去坐坐辦公室每個月就有四千八。她努力避免自己聯想到那個說法,但在和母親的通話里還是講述了出來,“天上掉的餡餅”,千真萬確。而那麼好的事會落到她頭上,就因為崔洛川說了,“你是我的朋友嘛”。
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她實實在在地沾到了人際關係的光,嘗到了那層醞釀在社會階層與階層間互惠的甜頭。加上之前崔洛川替她從語言學校里挖出的那筆現金,辛追連討要工資的麻煩都不用沾了,她可以走得乾乾淨淨,一身輕鬆。僅僅三四天,事態逆轉得她喜不自禁。既然心頭所有的烏雲全部驅散,回到現在這張近乎“明媚”的臉,也很合理吧。
那麼同樣合情的,她逐步地說服了自己,原先把門關得一扇又一扇似的距離感,辛追已經開了大部分的鎖。沒有那麼厚顏的事啊,一次次地託人家幫忙,藉助人家的力量,接受人家給的好處,卻能依然裝作對人家的好感不知情,界限分明地板起面孔和他做個沒有其他可能的朋友——至少辛追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她打心眼裏感激了崔洛川,那會兒她還被招聘網站的各種要求打壓得呼吸困難,崔洛川的電話來了,辛追接起時以為婷婷男友的事態有了進展,但崔洛川把好消息的配額給了她。辛追根本不用去聽其他的細節,“四千八”這個數字一出,她當即從電腦屏幕的倒影里看見自己忽然綻放出的喜悅,罕見而外溢的喜悅從她的嘴角走得沒了方向,使她看起來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沒法不高興,四千八對辛追來說,等同於一種新的生活了,她忽然被贈予了許多原先不存在的選項,讓她也能給父母買點什麼,給自己添點什麼,她想過一雙鞋,一款手機,一家從門面看起來非常厲害的餐廳,菜單是擺在門前的,她翻閱過,許多食材的搭配組合對辛追而言都是新鮮的……所以,哪怕她仍然不會踏進那家餐廳,不會給自己換新手機,買新的鞋,但她大可以為獲得這些選擇而欣喜。時間過去越久,辛追越感受到,或許貧窮起初只是一種不帶情緒的陳述,可後頭所有的鄙夷、厭惡、憎恨和莫大的恐懼都是來自貧窮引發的後果。其中最決定性的一項就是匱乏,什麼都匱乏。資源匱乏決定了選擇的匱乏,選擇的匱乏讓人喪失了對風險的全部承擔能力,以至於絕大多數時候她和她的家人面前僅有唯一的路可走。“只能怎麼做”,父親只能這麼做,母親只能這麼做,她只能這麼做。惡性循環因而生成,狹窄而單一的閉環里,徹底沒有希望紮根的概率。
辛追走進放映廳里的時候,電影開場了三四分鐘,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排號,朝同樣淹沒在黑暗中的崔洛川挨過去。中間讓其他觀眾的腿耽擱了一下,她最後那步有些踉蹌,好在崔洛川伸手接住了她,接住了以後,崔洛川便捏着她的手一直都沒有放。托光線昏暗的福,辛追可以儘管放任自己的臉燒起來,再讓它慢慢地降回正常去,逐格逐格地下降,回到一個想明白了下決心了的自己去——她吸氣,呼氣,再吸氣,攢滿了,她的決心,而後辛追朝崔洛川的方向轉過頭,讓他看見自己被銀幕光點得發亮的眼睛,那點外來的光閃動得她雙眸熠熠,然後她給了崔洛川一個不再和感激有關的甜蜜笑容。
此刻的辛追倘若讓母親看見了,她一定有所寬慰。先前辛追母親聽女兒口裏冒出了一個新的男性名字,她算了算當中相距的時間,已然鬆了口氣。做母親的心情仍是豐富,喜悅、寬慰、好奇、懷疑和緊張並存,早年她不是沒有擔憂過,女兒太不擅長求助,這點倘若放在社會能力強的姑娘身上,未嘗不是引人驕傲的長處,代表了一份頗具底氣的自信,但對於她家這樣的弱勢群體,學不會求助常常淪為劣勢,和自信恰恰相反,是因為自卑,自卑於身上寥寥無幾的價值,默認沒人願意開出合理的伸手條件。
辛追母親見得多了,女兒那時不時露餡的偷哭。早年班主任來家訪,說可以幫忙申請區里批的特困生活補助,兩天後班主任無奈地回電說辛追家的條件還不算“特困”,大概有吃有穿也有住的狀況比起不少更底層的人來說仍算幸福,可還有別的方法,她去打聽過了,暑假裏年滿十六歲的可以申請勤工助學,於是辛追領了一份表格又去聽了個特別冗長的講座,中心思想則一句話就能概括,“自強不息,人間大愛”,講座好不容易結束了,一部分擅長此道的人拉着主辦方談感想,和辛追年紀差不了太多的人,但在更漫長的與貧困搏鬥的日子裏練習出了求生的大小辦法。主辦方也的確被他們打動了,最好的一批崗位和次好的一批崗位轉眼分發完,辛追這樣縮在角落乾等通知的只能領到一個大家都不怎麼樂意的“街道雜務”。辛追母親肯定比她更明白這份工作的欠缺,和那些去國際賽車場維護秩序的,在大公司食堂擔任配餐員的,屬於“街道雜務”里的活一目了然地亂和碎。辛追母親當然不會責備女兒什麼,一如既往地心疼和無奈,倘若女兒能夠學會運用一些自己的弱勢,不再那麼笨拙和自卑,就算結果不會逆轉,可多少還是能輕鬆一點的吧。
所以當她聽說辛追身邊出現了一位很有能力的異性“恩人”,辛追母親感覺自己的心提起來了,她不知道女兒是不是能抓住這樣一次機會。
“機會”。
吸個氣,呼個氣,再吸個氣,後面的笑容是辛追之前在廁所里試圖練習過的,儘管鏡子裏笑出來的依舊是那個特別奇怪而陌生的人。笑得還是有點“她只能這麼做”的苦衷。可她希望自己是沒有苦衷的。她得讓自己習慣崔洛川的好感,接納他的幫助,甚至樂於他的陪伴。這份能力辛追一直欠缺。讀書時每個班裏總有一兩個類似的話題人物,吸引了絕大部分妒忌與羨慕的子彈,辛追還一度作為反襯的參照,頻頻被作為例子拿來對比出“你的同桌好猛哦”“你看見她塗唇膏了沒”“直接問男生要電話哦”。後來入了社會,同性之間的緊張度被漠然的人際網絡稀釋了,出現一兩個標靶也不會再有人提起興緻去議論。難怪辛追認為自己努力效仿出的笑容,或許還是以早年同桌的女生為參考,除了她做不到的一點——支撐着那種笑容的還有一份昂貴的底氣。她就是沒有底氣。
這場電影崔洛川看得不太安定,時不時有消息亮在他的手機上,即便如此,他右手打着字,左手還是牽着辛追的手,一會兒熱着,觸覺里滲出一些濕意,崔洛川就調整下接觸面積,但仍舊得夠在一起的,等那層潮濕又消失了,他又挑出辛追的一根手指,食指到無名指,非常緩慢地摩挲着,從指間到指根。當辛追以為自己快要適應這樣的接觸時,崔洛川的手機屏幕又亮起來,他彎腰起身去外頭接電話。辛追只顧得上說了句“這麼忙啊”,崔洛川鬆開她的手“馬上就好了”,留下辛追坐在座位上。
身旁的空氣忽然挖空了一大塊,辛追心頭繼續做選擇題,她是應該“解脫”地吐氣,還是應該“失落”地吐氣。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選擇後者對眼下的她來說才是應當的,她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