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那你用得着的時候再叫我”
照面總是很突然。
那個中午,辛追站在店堂里,牆上是老闆手寫的各種告示,不準這個,不準那個,但辛追認為自己才是踏着一個最大的警告標誌。她一身失控的血液針扎般地披成殺敵又傷己的刺。
發現是她的那一刻,男生的視線下意識地飛快向旁邊掠了一隙,彷彿要甩掉粘在刀鞘上的魚鱗,或者是對某處的觀眾嘆一口滿是迫不得已的氣。
這讓辛追毅然決然地定住了剛想離開的身體動作。她不動,等待對方先發話。
直到班霆合上書,語調還是如兩個月前那次在辛追的學校里兩人偶遇時一樣,既平又淺,一如陰天裏的海平面,壓根不打算區分天和海的漠然,“不是拼桌么?不坐?”
辛追沒有開口。
“要等我走的話……”班霆將原本架在碗沿上的筷子重新捏在手裏,“大概至少還要一刻鐘吧。”
“沒必要。你吃你的。”辛追被激到了,拉開他對面的凳子,坐在班霆面前,她多少想讓自己的動作“重重地”完成,可是很快發現這個意圖一旦失敗看來就會更接近撒嬌而非示威,於是她恢復成常態,她也可以讓視線看着他的同時沒有看着他,也可以讓身體忽然冷下去了,由此整個人從一秒前難堪的漲紅漂成了不屑的蒼白。她既然坐在這張桌子邊,就分得出楚河漢界。
只是班霆沒有和她繼續對立的打算,他一身的肢體語言都表明自己不在交鋒的戰場上,右手的放鬆也拷貝到左手,把書重新翻回到先前的頁面。
辛追的午飯上了桌,變化是從這裏開始的,辛追自己知道,她得預留好回家的車費,所以只要了一碗最素的湯麵。幾顆蔥花已經是老闆的莫大饋贈。辛追把碗往自己面前移,她抽出一次性筷子,拆了套,兩根筷子掰開,開始一口口地吃。她是在那會兒忽然決定要改變策略,她不要那麼快地走了,她要把這一次的面對面盡全力地放大延長。她低頭時看得見桌子上的另一隻碗,碗裏是那位贏家一時吃不完的鱈魚面,魚胖得很,一隻碗放不下它,頭尾都高高地翹出邊沿來。辛追一瞬覺得自己完全不必有任何尷尬和窘迫,她反而就應該放慢了速度,也是,兩個月過去了吧,她完全可以讓對方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況。把自己的一貧如洗給他看。
你看唄,你看得見的。這麼近。就是眼下的我,和你有關的,你逃不脫關係的。怎麼樣。你看唄。
她一筷子一筷子靜靜地撩着麵條,偶爾也被店老闆忽然在哪裏炸出的咆哮嚇得那麼一激。但很快又恢復到自己的節奏里。她以自己的節奏對抗班霆的節奏。兩人都不說話,各自做各自的,用很緩慢的速度。一頁書翻過去,她嘬一口湯。書翻得一點點不再對稱,碗裏的面也比方才泡得胖了些。
面是很好吃的,在辛追看來,好吃到她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食不知味。雖然量還是多,碗夠她埋半張臉。但這麼一頓下來,八成是食物的關係,她的心情漸漸變得好了起來,或許還夠不到“好”,可足夠平常了,平常到能夠把注意力暫時分散。額頭在初夏冒汗,她摸出口袋裏的皮筋束了馬尾。有人從旁邊走過身後經過,她就把自己的書包從腳畔轉到背後從背後移到腿間。所以她好像是忘記了一般,沒有防備地重新朝班霆看了一眼。
班霆也動着筷子,男生雖然吃得慢,每一口仍然是豪爽的。魚也漸漸從碗沿上消失了。辛追發現他拿筷子的方法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緊接着她便將這個無用的發現從腦海中甩出。
倒是她自己的時間有限,面還剩一半,她不會浪費,轉過去找到老闆,正坐在店門口假寐。辛追提一點聲音問:“你好,我想打包……”
只一秒,餘光里反映出對面男生的眼神重新回到她的臉上。辛追還在疑惑,店老闆側出半張臉給她,但只這一半的臉色就非常不客氣了。後面的責備更是辛追意料不到的:“要打包的去別家點吃呀!跑我這裏來幹什麼?我們這裏不打包的,點的就全部吃完!吃不完收兩倍的錢!”
辛追完全沒有預料在一個尋常的要求后遇到這番對待,既是怕,又是氣,僵得沒法動彈,臉色鐵青地轉回來,她知道自己是把最後那句話聽進去了,要命的那句話,眼睛裏瞬時織出的潮意就因為那句話。
辛追飛快地將頭壓低,用力瞪着眼睛只為了可以讓眼裏不爭氣的潮濕加速乾涸。原來她還是失算,遇到這種真正的窘困就一點也不能展示於人。她刻意的露怯不是真正的露怯,計劃內的坦白也不是坦白。她仍然一點也不想給對面的人看到自己毫無準備下曝光的焦慮。她哽着喉嚨,深深地吸一口氣。
而對面的人把手裏的書合上了。合得像一個轉折。
班霆明白人更喜歡兩套標準,隨時取自己方便的用。這不是進了律師事務所后收穫的,律師事務所里的見聞無非強化了它。年少時他就聽過親戚長輩把新聞里收禮的官僚罵成渣滓,隔天又目睹他們為成功送了醫生紅包而鬆了口氣。從盲腸手術里康復的表妹總愛小尾巴似的賴着他,但一份學校作業左等右等還是沒盼來親戚長輩的簽字,不得已由班霆完成偽裝后,小姑娘的眼淚又在上面打濕了一大攤。每個人都這樣,都需要可以支持自己的核心,不然活得太沒有底氣,所以原則從來不是堅不可摧的物質,它能被削成各種形狀,撐起臉面,撐起利益,撐起空空落落的心。人人如此,家裏的,學校的,一幢樓住着的,日後在一個事務所里站着的更是如此。同樣一件事,擱在當事人雙方身上就是各自一套言之鑿鑿無以撼動的理論,倘若交換了立場,人們也能立刻放棄平行世界裏那個誓死捍衛的姿態,“我不可能”成了“他不可能”,“這沒有理由”成了“這就是理由”,這份轉變不會遇到任何阻撓,順理成章得令人欣慰。
班霆知道自己走神了,走神算是一種簡易的休息。還是那套隨意修正的標準,這邊他一再地被評價為不易接近,可“不易”的判斷也是有範疇的,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了,人群能當即撕掉他身上的標籤,在另一邊只恨他不能予取予求地私有化。原以為親子中心的糾紛暫告一段落,電梯門開了,湧出十幾張全新的,但又帶着同一種憤怒的面孔,聽說班霆正是來收集材料的律師,新的浪潮疊着舊的浪潮般地湧來,受騙的員工加上受騙的消費者,構成可怕的大陣仗。什麼都要重來一遍,罵的,鬧的,哭的,詛咒的,再重來一遍了。先前那位號啕的阿姨得把自己的遭遇再描述一次給新來的人群聽,悲痛和憤怒都是不打折扣的統一。班霆的喉嚨早就成了荒漠,嘴型擴出一個個有限的“啊”“我知道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由此把那個“啊”又收回來,把“我知道了”咽回去,抿成一絲他自己並不知道的因為無奈而尤其突出的英俊。從樓下上來的女員工們還有一分走神的閑心,察覺到這個正在打着手勢的律師看起來非常順眼,所以沒人顧得上發現說好一起來的人里怎麼少了一個。
載着辛追的電梯到了一樓,她心情複雜地朝車站走,今天的事忽然繁雜嚴重到遠超出她一貫的處理能力。辛追一時都想不起來是從哪裏起的開頭,是被瓜分的電腦,同事們的維權行動,還是崔洛川血絲密佈的眼睛,他的車靜靜趴出一個沒有淋濕的位置,還有婷婷的力不從心。
電梯裏接收不到信號,因此辛追走出大樓時手機里湧進婷婷發來的好幾則信息。辛追立即加快了步子,她知道比起挎包里的五千塊錢,還有一筆龐大得多的賬得依賴其他人去結算。她連頭也沒回,下了大樓的台階,除了一個從斜里衝出的小孩在輪滑上摔倒,驚起一片咋咋呼呼的非機動車警報,三四輛小摩托都拉出了破鑼嗓子,嘗試警告不知身在何處的主人們。可辛追也不過掃了一眼而已,很快她徹底消失在街角。
警報聲到十五樓也有人聽見,都擔心是自己的坐騎遇了黑手,不少人暫時擱下班霆,探身去窗外查看。班霆騰出一隻手抹着汗,身體乏起來,他意識到中午那頓麵條被提前消化了,腦海中不由得閃過那個吵吵鬧鬧的空間。
店裏的氣氛總是時而緊張時而鬆弛的,誰都在這裏碰過老闆的刺頭,現代人說閑也真是閑得慌,對這一傳十十傳百的“特產”趨之若鶩,最後讓美食本身留下的雖不少,但覺得傷了自尊從此單方面封殺的案例更豐富。在這裏坐一會兒,常能聽到人吵,掉眼淚的也不罕見,但因為錢的原因,面前的女生大概是頭一個吧。回到那個午後,十七歲時的班霆在心裏算了算,乘以二后的那個價錢,的確能夠篩選出非常非常少數,會為它而焦慮的人選。
他越發感覺這次碰面的意外。
最初班霆就有些恍惚,等想起為什麼站在桌子旁邊的女生會那樣複雜而激憤地盯着自己,班霆不由自主地想嘆氣。
“不是已經結束了么?”
他在微小的範圍內挪動了身體,這個幅度似乎就是為對方騰出了足夠的和平共處空間,女生當然難以接受,連落座的時候都把“氣呼呼”透露得有些過於明顯。
如果按照自己的進度,只要再坐最多十五分鐘就可以吃完走人,所以班霆沒有什麼心理上的障礙,更何況他一貫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難以面對辛追的地方。無論她怎樣用眼神把自己的存在全盤否定,班霆繼續有充足把握可以不受影響。
直到對方忽然開口跟老闆提了一句打包。
完全是條件反射,他從讀在半路的書本中抬起頭來,目光落在辛追的臉上。隨後果不其然,老闆一視同仁的反應在女生心底結了層冰。班霆的視線順着辛追的輪廓掃一圈,再怎麼低着頭,還是一目了然的。大概是被自己的糟糕判斷所影響,一點點委屈和着難堪,女生想要在眼下彌補住破綻而維護自己的尊嚴,儼然快要到達臨界點了。更何況,不知怎麼的,也不知是從哪個頃刻開始的變化,班霆以為自己好像也有點脫不了干係。她和她此刻的一切,是和班霆有關的。是合理是牽強,是致命是尋常,卻仍是有關的。一張桌子吃飯似的有關,影子些微融着影子的有關,味覺和嗅覺近在咫尺的有關。
算了吧。
可以了。
既然也已經結束了。
不對嗎,已經結束了啊。哪有那麼多精力再來計較,你欠我還是我欠你。都覺得自己是被虧欠的那一方,各持着自己的“原則”。他的原則卻從一開始就沒有搖擺過——爺爺能夠安息。唯一發生了變化的是,隨着爺爺真正地得以安眠后,班霆的這條原則也和着一杯黃酒澆進了爺爺墓碑前的黃土。
於是他將書本收了回去,右手平擺在桌面,曲着一個輕微的弧度,因此離辛追很近,只在咫尺間。他的語氣就彷彿從右手上傳遞出去,對辛追說:“就放着吧。”
“……不行的。”辛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幫你好了。”
辛追抬頭看了他:“用不着。”
班霆重新倚向椅背,將先前的書翻回到之前閱讀的頁面,五官中的神情被辛追解釋成故作姿態的冷笑,只不過他從閱讀中二度抬頭,正對着辛追,隨後班霆抽過一旁桌上的紙巾,放在辛追的碗邊,又摘下她脫在桌子上的筷子塑料套,扔進腳旁的紙簍里。
“那你用得着的時候再叫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