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端倪現
“所有在襄陽有家有室的立刻離開第四將。”張煌如是命令着,根據呂文煥跟蒙古人達成的請降協議,所有尚在城內的襄陽守軍將被編為新附軍參加對南宋其他城市攻掠,張煌等中下級軍官因為身在將校花名冊上因此逃無可逃,但普通的士兵則不然,為了不讓他們沾上自己同胞的血,張煌如是命令着。“年未滿十五的離開。”說著,張煌衝著李度交代着。“所有離開的,給他們一人五十斤糧食,應該可以撐到蒙古人徹底解圍了。”
“大人,”被點名離開的這些兵丁們統統跪倒在地。“若是有將來,我等願再在大人麾下作戰。”言罷這些人紛紛給張煌叩首行禮。“大人,我等去了,還望自己多多保重!”
“好了,就剩下我們這些人了。”看着一下子縮水一半以上的第四將,張煌慘然而笑,若不是一點兵都不留下的話會讓點檢的韃子起疑,否則他真想把所有人都趕走了,不過即便是這樣,現在的勇信中軍第四將也就是一個隊的規模,他這個正將直接降為了隊將。“現在我們也成了漢奸走狗了。”
一句話,頓時令所有人都潸然淚下,很快默默地抽泣變成了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哭聲隨即從第四將的營地中傳播了出去,很快變成了整個襄陽城的大合唱。張煌木然的矗立在營帳的門口,他不想分辨這哭聲中有多少委屈、有多少不甘,還有多少是解脫,他只想衝著老天唾罵一句。“賊老天,你究竟想幹什麼!”
呂文煥在張弘范的陪同下去面見忽必烈了,而對襄陽守軍的編遣也隨之展開。張煌也算幸運,因為曾經有過正將的差遣,因此儘管手上的部隊還不足五十人,但還是被授予了一個上百戶(註:元制,上百戶統兵七十人)的頭銜,分發到張弘范的益都、淄萊等路行軍萬戶麾下,不但如此,還因為他的堅持趙彬被任命為該百戶的副百戶、李度則成了百戶所的總把。不過,作為交換的是,他的舊部被拆得七零八落,跟在他身邊的勇信中軍第四將的老兵只剩下了寥寥無幾的幾個,更有甚者百戶之下的牌子頭全部出自張弘范的舊部漢軍。
“弟兄們,不管以前你是在哪個軍,現在咱們都是一個勺子裏燴飯吃。”看着這些麻木的臉,張煌真不知道自己再說些什麼好,但他不都不說下去。“現而今是臨安朝廷不要我們,不是我們這些為大宋守了整整六年,流了無數血、犧牲了無數同袍兄弟的兵丁背叛了朝廷。”張煌言辭激烈。“看看襄陽,再想想歌舞昇平的臨安,我們做錯了什麼,要被趙家朝廷置之腦後,我不甘心,我要打到臨安去問問,為死在我身邊的弟兄們問一問趙家朝廷。”下面的兵丁們的情緒也開始有了一絲的激動。“因此,我要你們幫我!”
“看來這個張百戶還挺能說的。”張煌不知道,他的講演被臨時來查看的新附軍整編情況的本千戶所達魯花赤木克佬和千戶張斌聽到了。根據至元元年(1264)十二月,元廷“始罷(漢人)諸侯世守。立遷轉法(註:出自《元史?世祖紀二》)”的有關旨意,張弘范部原本張家世軍的格局已經被破壞,所以才會出現監軍性質的達魯花赤,不過由於張弘范也是忽必烈的幸臣,所以張家還是在這支軍隊中擁有不小的影響力,張斌就是其中一例。“是不是南蠻子都是靠嘴皮子吃飯的。”
“達魯花赤大人說的極是。”張斌對張煌這個五百年前的本家也並不感冒。“分發之前倒是聽說此人是個能征慣戰的勇將,現在看來估摸也是嘴上的武勇罷了,又怎麼能跟驍勇善戰的國人(註:蒙古族人)勇士相比呢。”
“這倒也是。”張斌的馬屁,赤木佬毫不謙遜的予以接收了,這也正常,誰讓蒙古人兵鋒東至大海,西至多瑙河畔,打下了史無前例的龐大帝國呢,雖然眼下這個帝國已經四分五裂了,然而能擋住蒙古人鐵蹄的,除了埃及的馬木留克騎兵以外也只有蒙古人而已了。“走吧,聽這等蠻子白話,真是有失我等的身份。”
張煌當然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會在兩個主官耳里變了味,不過想想也是,蒙古人對漢人(註:北方的漢人、女真人、契丹人、党項人的統稱)有着極高的優越感,而漢人又對南人(註:南宋的漢人)多加鄙視,所以兩者相加,能有這個結果也屬正常之極。
“五郎。”訓話之後,張煌示意下屬的牌子頭把隊伍帶開操訓,自己剛剛回到營帳里,趙彬就鬼鬼祟祟的走了進來,四周一打量,確認無人了以後,嘴貼到張煌的耳邊輕聲的說道。“剛剛得到的消息,吳鈐轄帶着妻兒逃回大宋了。”
張煌騰的站了起來,什麼,吳信帶着妻兒居然從蒙古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了。張煌愣愣的想了一會,頹然的坐倒在椅子上。“沒有用的,沒有用的。”說著,張煌衝著不明所以的趙彬發問着。“七郎,你以為大宋還有希望嘛?”
“這?”趙彬的臉色也頓時難看起來,是的,以大宋朝廷在襄陽一役的表現來看,大宋怕是已經徹底回天無術了,即便自己等人能脫離韃子的監視,輾轉逃回大宋,但這又能怎麼樣呢?面對元蒙軍咄咄逼人的攻勢,自己能一直逃下去嗎?
“吳大人對故國忠心耿耿是沒有錯,可是大宋能再用吳大人嗎?”張煌進一步指出了大宋以及中國曆朝歷代統治者的通病。“不管怎麼說,吳大人算是接受過偽職的,有了這麼大的污點,臨安頂了天給一個虛銜養起來,還想要兵權出陣斷無可能,可惜吳大人一片拳拳報國之心就此虛拋,可悲可嘆呢!”看着默然無語的趙彬,張煌拍了拍他的肩。“新朝鼎立,自有新朝鼎立的氣象,我們不求有功,但求不過,唯保全頭上首級爾。”
元蒙軍在奪取襄樊之後,隨即對已經極度疲勞的阿術、阿裏海牙、張弘范、史天澤、劉整等探馬赤軍、侍衛親軍及新附軍各部進行了休整,事實上如果這個時候宋軍有膽量發動反擊的話,未必不能復奪襄陽,以保全、重建鄂西北防線。然而宋軍卻因為多頭指揮和朝局的混亂而根本沒有考慮過反擊的計劃,從而喪失了這最後的一線生機。
儘管南宋方面自動放棄了反擊的計劃,但元世祖忽必烈並不打算見好就收,他一面把劉整的水軍調到兩淮戰場以牽制宋軍水軍的力量,另一方面在四川策動大規模的進攻牽制四川守軍不得放心大膽回援鄂州,通過這一系列的動作,忽必烈已經完成了對宋最後一戰的佈局,現在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了。
但正當忽必烈夢想着他大元王朝成為東亞大陸的當然主人的時候,東面大海上的小小島國日本卻給他造成了一點不小的麻煩。
早在至元二年(公元1266年),忽必烈就曾經派出遣兵部侍郎郎黑的、禮部侍郎殷弘出使日本。忽必烈在國書中,對這次遣使的目的講的極其清楚,要日本效法高麗,舉國來朝以通和好,如不相通好,將至“用兵”,令日本“王其圖之”。
為此忽必烈在國書的開頭,不惜用了“奉日本國王”等字樣,以區別日本與藩國高麗的政治地位,表示君臨歐亞兩洲的帝國皇帝對尚未臣服的日本國的對等關係。續而以高麗臣服作為通好的註解,已表示日本應選擇的出路。最後以不通好將招致用兵的威嚇語言作結束。忽必烈滿懷信心的認為,地處海島的日本,對於兵踏歐亞君臨四海的大帝國的國書,是會奉若神明的。國書一到,日本可隨之前來通好,“四海一家”(幾乎可以和日本的大東亞共榮圈媲美的絕佳口號)的願望即將得以實現。
然而忽必烈並不知道當時日本的政柄不在天皇朝廷,而在鎌倉幕府,而幕府實權盡在執政北條時宗手中。北條氏以武士掌權,藐視公卿大臣,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根本未把元政府統治者放在眼裏,甚至當時蒙古帝國強大到什麼程度,也是狹隘的島民們所無法想像的。結果忽必烈五次遣使,五次遭到日本幕府的拒絕。
也就在襄陽城陷落的同一個月內,大元國信使、少中大夫、秘書趙良弼經由高麗再次來到大宰府要求進京面見國王,大宰府守護所再次予以拒絕,趙良弼不得以被迫回國。出使日本的國信使趙良弼回國,徹底宣告與日本通好的努力失敗,這對於雄心勃勃,擴張**極強的忽必烈來說,是難以容忍的。再加上日本是當時南宋最大的貿易夥伴,倭刀、硫磺和倭國白銀等軍械、物資的流入增強了南宋的國力、軍力,即便是為了掐斷南宋王朝這一重要的外援之路,元朝也要發動對日本的進攻。
當然,這只是忽必烈決定發動征日作戰的眾多原因中的一個。襄樊攻堅戰結束使南宋的戰略防禦體系被徹底打破,南宋的滅亡已經指日可待。在軍事上取得重大進展的同時,元軍已經或即將受降了大批的南宋軍隊,如何處理這些降兵降將,就成了忽必烈的一塊心病。釋放?元政府擔心這些曾經參加過元蒙軍征服的戰士再度揭竿而起。編入自己的部隊?元政府有發愁自己已經超支的財政支出。殺降?史已有鑒,忽必烈不想像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或項羽殺秦降兵二十萬那樣,給自己留下罵名,何況當時正是打江山的關鍵時刻,濫殺降兵,必然會招致漢人更猛烈的抵抗。最終,解決問題的途徑只有一個,就是發動新的戰爭,在戰爭中去消耗這些大元帝國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