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眼睛
蕭冀曦看着那幾個字,眼睛幾乎能瞪出血來,他恨不得把這電報撕了往空中一揚,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他不能,廖長在一邊看着,嘿了一聲。
“這麼個故地重遊法,可不能算快活。”
他語氣諷刺,話里話外卻透出一點關心的意思,想來兩人之間也算是患難見真情了,只是蕭冀曦並不稀罕,因為就算有點真情在,也不能叫廖長勇於違抗上命,任由他把這電報毀了。
“為什麼偏偏是——”蕭冀曦說了一半,黯然住口。如果拋開瀋陽對他意味着什麼不提,他也很能理解為什麼會是瀋陽。現下長春被困、錦州腹背受敵,倘若東北全境盡數淪陷,那最後一個淪陷的必然是瀋陽,而在大戰過後一場大疫,或許就能從內部擊潰共黨,給反攻帶來機會。
但不要說他本就不願意把這些東西用到任何一個中國百姓頭上去,瀋陽二字,就足以摧毀他的理智。
好在他還沒有全然地瘋,知道廖長就在身邊,須得打起精神來,共黨畢竟也不是吃素的。想到這兒,蕭冀曦又不禁微微苦笑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一邊去追隨信仰、一邊希望自己能夠失敗,在這樣的矛盾之中還沒有崩潰,也算是一件奇事。
“你這表情活像是吃了黃連。”廖長毫不客氣地點評道。
“瀋陽。”蕭冀曦低聲說。“我上一次回去的時候,那地方被改名奉天,現在總算改回來了,卻要遭受這樣的滅頂之災。”
“我倒是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廖長忽然自嘲地一笑。“你知道上面為什麼把我派來嗎?我一向看不起你們兩個,是,不要說你,就算是白青竹也一樣,她憑什麼就能做我頂頭上司,在這對我指手畫腳,我也出身東北,如何不能把任務完成的漂亮?但我現在居然有點慶幸,這麼說,我覺得你可能會不大高興,不過左右你也高興不起來,無所謂的。”
蕭冀曦默然一瞬,雖然覺得他這話說得有道理,但還是覺着怎麼聽怎麼彆扭,半晌才開口問道:“你家在哪?”
“我們原本要去的地方。”廖長冷笑。“長春。”
聞言,蕭冀曦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你為什麼提議去長春?”
“我在等你反駁我。”廖長忽而有些氣餒,蕭冀曦此前從來沒見過這人露出如此氣餒的表情來。“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回去一趟。我們家原本也算富足,但親人之間有了利益牽扯也就不能算是親人。我爹走後他們把我和我娘掃地出門,我總想着,有一天我得回去,回去叫他們嘗嘗教訓。也不怕你笑話,原本我參軍的理由就不夠磊落。那時候都看得出日本人早晚要滾回去,考進軍校,又特意進了警政科,就是為了回頭贏了,能揚眉吐氣地回家去,當然,也沒想到現在是喪家之犬一樣地滾回來了。”
蕭冀曦面無表情地在一邊聽,人在將要到絕境的時候似乎總是很喜歡傾訴,一旦身邊有個能說上一句半句話的人,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把話說出來,也不管旁人要不要聽。而且每個人似乎都得有些很俗套的故事在身上,反正蕭冀曦是耳朵都已經聽出繭子來了。
“所以我攔着你,你很高興?”
“差不多吧,讓我覺得我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廖長感慨地嘆息一聲。
“原來你對自己已經是這麼個定義了。”蕭冀曦沖他一挑眉。
廖長眨了眨眼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前是怎麼看我的,而且用共黨的話說,我們在他們那兒算什麼來着......哦對,人民的敵人,人民,他們還挺會用詞的。”
蕭冀曦對此深以為然,那些人用詞的確很精準,雖然有不少他都不能苟同。
“你要是半夜跑了,我一點都不奇怪。”廖長很認真地看他。
“我會感到奇怪。”蕭冀曦言簡意賅地道。“因為我不會做逃兵,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即便是你要回去搞屠殺?”
“平心而論,我並不覺得我們一定能成功。”
“你這算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共黨有信心?”
“大概算公道自在人心。”蕭冀曦面無表情,聲音也十分平靜。“這些百姓已經受了太多的苦,要我是老天,我也不會叫咱們再成功的,那太沒有道理了。”
“想得這麼清楚,你還是要去做?”
“從前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現在么,我是雖千夫所指,亦往矣。”蕭冀曦微微一笑。“算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出發就出發吧,我們還不知道要趕多久的路,況且她也應該知道自己走錯了路,會追上來的。”
廖長對白青竹不算太了解,但他自己倒是很有些急智,所以一路上也成功把白青竹甩掉了好幾次,倒是白青竹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能追上來,蕭冀曦自問是沒有放水,但白青竹卻好像是留了一雙眼睛在這支別動隊裏。
眼睛。
蕭冀曦微微悚然,腳步一頓。
廖長望過來,帶了一點探尋的意味。蕭冀曦遇上他的目光,趕緊搖頭,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間自己是怎麼想的,總歸是不想叫廖長知道自己的懷疑。
廖長背過身去,蕭冀曦的目光在周圍掃視一圈,別動隊剩下的人其實已經不多,個個風塵僕僕面有菜色的,稱黨國精英四個字都已經有些諷刺,看上去更像是一群逃兵,不過蕭冀曦現在對他們的精神面貌並不怎麼關心,他關心的是這裏到底誰是共黨的卧底。
他對這些人的熟悉也僅限於這一年的相處,白青竹跟他們相處的時間顯然更長,無論是在重慶還是在東北,如果說裏面有人被白青竹感染,他一點都不奇怪,平心而論,他也覺得共黨的理論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有吸引力,尤其是在黨國一敗再敗,不斷難撤的當下。
實際上,蕭冀曦還在猶豫一件事,那就是要不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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