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有什麼權力要我嫁人?
第15章你有什麼權力要我嫁人?
如果他不從鼻孔里哼哼,我還不敢進茅草屋,聽見哼哼聲,我再一次徹底放下心來了。派頭越大,屋裏面的人的身份越是不可疑。
屋裏和屋外大不相同,紫檀木的椅凳,白玉細篾的席子,雪白長毛的地毯……腳一踩上去,整個腳背都陷了進去。
艱苦樸素的外殼,裏面還是富貴榮華。
一位中年阿叔斜躺在矮榻之上,手裏邊的精裝線書斜斜地歪在肚皮上。從燈光下看來,他和我以前見的中年阿叔沒什麼兩樣,可見無論身處錦繡榮華還是茅屋小灶,歲月都是一把殺豬刀,一刀接着一刀毫不留情。
我站在他身邊半晌,他半閉着眼躺在矮榻上,全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就在我糾結於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還是拔條穗子撩撩他的鼻孔弄醒他的時候,他的手指動了動,指了指旁邊的凳子。
於是,有人搬了張椅子過來。我忙垂頭恭敬地移步過去坐了。
隔了良久,他又不動了。墨公公咳了一聲道:“郡主,按理兒,您是不能坐的,這椅子,是給皇上的。”
我很是內疚地站起身來,在心中默默地道歉:能把這個在險惡宮斗中成長起來的鼻孔朝天的人精弄得聲音發抖,這個郡主是多麼不靠譜啊!
“算了,她年齡還小,不識宮中禮儀的狀況也是有的。”武崇帝終於從矮榻上坐直了身子,“可就要成婚的人了,有些禮儀,還是要學的。”他抬頭望了我,“尤其是嫁入皇室,可不比江湖。你雖有公主的身份,但到底那只是一個沒落的皇朝。”
我只覺耳內嗡嗡作響,到底沒能控制住:“什麼嫁人?我不要嫁人,你有什麼權力要我嫁人?”
有雀鴉聲從屋頂飛起,燭火搖動,站在一旁的墨公公下意識地把手放到了兩邊耳朵上,可能感覺這姿勢在皇帝面前做太過不莊重、不淡定,於是又把手放下了。
武崇帝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皇帝,所以他在我的抗議聲中還揭開碗蓋喝了一杯茶,在我聲音的間隙尋准機會插言:“嫁入皇室有什麼不好?”
“皇上,您後宮妃嬪無數,子嗣也有了,還想着娶個比你女兒還小的人以充後宮?”我道。
他手裏的茶碗蓋子一下子落到了茶杯上,手抖了一抖,濺出幾滴熱茶,抬眼望了我,沉默半晌才道:“你說什麼呢?”
我道:“那不是您?”
墨公公抽着嘴角道:“皇上是想把郡主您嫁給寧親王。”“白冪?”我的心忽地不自覺地一跳,彷彿要從心臟中蹦了出來,但同時想起了他時常冰凍陰森的臉,開始自疑,他聽到了這個消息會不會半夜帶劍來殺人滅口?
“不,不成……”我道。
“你和白冪不是還挺和得來嗎?”武崇帝道。
他的話的確讓我停了停,然後再次沒控制住:“什麼叫和得來,和得來就要嫁給他嗎?你們問過我的意見嗎?知道我們以後會幸福嗎?哦……您要我以後就像您似的,在宮裏頭沒地方躲了,造個茅屋假裝清修來渡過餘生?”
他手裏的茶蓋當一下蓋在了茶杯上,茶杯又當一下放在了茶几上。墨公公聲音忽上忽下,還帶了點兒顫聲:“蓉郡主,您說什麼呢!皇上日理萬機,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在崩潰的邊緣,我還是敏捷地抓住了其中要害:“如此說來,皇上當真是建個茅屋清修用以躲避他人了?”墨公公的聲音顫道:“老奴沒這個意思,郡主怎麼就從老奴的語氣中聽出這個意思來了呢?哎喲喂……”墨公公顫顫地跪下了,頭上的花白頭髮跟着顫動。
“今夜白冪也會從青州趕回來複旨。”武崇帝到底和一般人不同,重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揭開蓋子飲了一口,復又當一聲放下了,“還不叫人沖茶?”
墨公公這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去拿熱水。
我望了一眼武崇帝,感覺他現在雖然不是在接見重臣的重大場合,不需要保持什麼儀錶,但作為一個皇帝,儀錶也不能太糟糕,於是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皇上,您這兒沾了茶葉了……”
武崇帝帶着寒意的眼森森地掃了過來,非常淡定地伸出舌頭把那茶葉舔進了嘴裏。
“別以為你在朕面前耍些小聰明,朕就會改變主意!皇宮內太過沉悶,你這樣活潑的性子,也好。”
在心機深沉的人的眼裏,旁的人做什麼事都有其算計,他把我好心的提醒當成了為了脫身而故意不守規,看來我的確使他煩惱了。
我只得道:“您真是目光如炬。皇上,右邊還有……”
他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不相信了。墨公公提了壺水過來,給杯里衝上了茶。他這才猶豫半晌,問道:“朕臉上可有什麼東西?”
在武崇帝面前,墨公公是不敢鼻孔朝天的,所以得了聖旨,這才敢往武崇帝臉上望過去,望了一眼忙避開,婉轉道:“您的天顏上彷彿有些耀星……”
武崇帝一腳就踹了過去:“茶末子就茶末子,哪那麼多避諱?朕最恨你們這些人了,彷彿老子就不吃喝拉撒一樣!”
他的踹與“老子”讓我頓有親近之感。
可還沒等我想出辦法怎麼樣不動聲色地讓他打消那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的不人道念頭,茅草房的房門砰地一下被打開了,白冪跪在了門檻前:“兒臣見過皇上。”
武崇帝此時才充分地顯示出他深不可測的帝王之心,他站起身來,道:“既來了,就跟你的未婚妻好好聊聊。”
接着,他背了手,一拂袖,走了。
忽地一聲,屋子裏燈燭熄滅,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聽見了房門窗欞落鎖之聲。
月光從窗欞之中撒進,使紅木桌子上映出斑斑光影。他漆樣的頭髮反射出柔柔微光,和他腰間劍鞘上的光交相輝映。我開始懷疑他聽到這消息後會不會殺人滅口?
有風吹起帷紗,讓屋子內的雕花台椅明明暗暗,光影斑駁。他坐在椅子上已然有半晌沒有發出聲音,在月光反射之下,隱約看得到他的手扶在椅背,眼眸在暗夜之中似有幽光一般,半縷頭髮垂落額頭。
他是不是在糾結?糾結於人命的寶貴與現實的殘酷?
我移了移腳步,確保前邊有椅凳能阻住他一時三刻了,又確保嘴角掛了絲溫柔笑意了,這才上前和他打了聲招呼:“二哥,那大盜沒把您怎麼樣吧?”
他微微抬起頭來,眼眸之中有波光流轉,身形一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舉動讓我認為他終於想通了,承認了現實的殘酷,所以要解決這糾結的現實了,我忙往後退去。哪知卻沒有他快,猶疑之間,便感覺有風乍起,鼻端聞到了血腥味,有物撞進了我的懷裏。
月光照過來,只見他眉頭緊皺,額頭有汗,身軀卻在微微顫抖,微卷的睫毛有一兩滴如晨露般的水滴掛着。我這才發現,他露出的白色領子的一角有暗紅浸染,黑色衣裳已是濡濕一片,身體觸手冰涼。
“幫我包紮一下。”他星眸半啟,聲音如風吹過木琴。
他的身軀如沙石一般往下墜去,讓我幾乎不能攬住。觸手之處,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時如凍如寒冰,時而又熱得燙手。我伸出手去,想要解開他的衣領,試了好半天,卻連領子都沒辦法打開。
“別怕。”月光照處,他嘴角掛了絲笑意,低聲道,“我不會死的。”
我心裏想着要說幾句事不關己的話,可臨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哭腔:“那皇上也太不負責任了。不行,我得去找人……”
“別去!”他眉頭皺得更緊,“不能讓人知道我受傷了。”
風從窗隙間吹入室內,我只覺四周圍寂寂沉沉,似是有無邊壓力向我壓了過來。
我忽然間明白,他不能讓人知道的這個“人”,便是武崇帝。
為什麼?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手心濡濕更多,就着月光,我看清了那艷紅的顏色,驚心動魄,如寒冬之時,開得最艷的梅花。
“怎麼辦?怎麼辦?”此時,我才深悔自己平日在捕捉獸類上花了太多的時間,以至於不太會救死扶傷,他身上的衣飾帶子太過繁複複雜,讓我無從下手。
我的雙手已然沾滿了鮮紅,而且還有想要繼續浸染的跡象。我拉扯着他腰間的帶子,已然不成章法,手裏已感覺不到他身體的動靜,掌心接觸之處,他的身軀漸漸變冷。
“你別死啊!”
他卻是無聲無息,再不聞半點聲音,雙眼緊閉,月光照射之下,臉上現出一種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的顏色。
一轉眼,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剪刀,順手拿了過來,剪開了他身前的衣襟。見那浸血之處,皮膚裂了一個極大的利刃割開的口子,他是怎麼樣毅力才能堅持來到這裏?為什麼他要隱瞞自己的傷勢?
我要竭盡全力,才能控制住不讓手顫抖,從箱子裏翻出了布條想將那傷口裹好,揭開他的衣襟,卻有一抹淺紅從他的懷裏跌了出來。
那是一條顏色如天上雲彩一般的錦帕,輕柔如水。錦帕的一角,有金線綉了一個“芸”字。
“芸娘……”他緊閉着雙眼,一把抓住了我,唇齒之間囁嚅道,“別怕……”
那個名字,已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一經觸及,便痛徹心骨。
月光透過窗欞將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他離我那麼近,可我卻感覺此時的他仿在天邊,早已陷於自己的夢中。
他一身傷痕,為的是她?想必他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她了。
我終於明白他為何隱瞞身上的傷。
芸娘……芸妃,想必也是這宮內不可提及的禁忌。
他的掌心滾燙,握得我的手腕處如被火燙過,此時唇齒之間倒是恢復了些顏色……也許是那個讓他記掛如心的名字,才讓他恢復了少許生機?
“她一切安好。”我輕聲道。
他握着我的手這才鬆了一些,竟是半睜開眼朝我望來:“是你?”
這句話順着飄拂的薄帷向我襲來,薄帷拂過我的鼻端,讓我的鼻子有如在酸菜壇里泡過,有些發癢,揉了上去,才感覺鼻樑濡濕了。
此時,我有些慶幸他身上有傷,正因為有傷,想必還不知道武崇帝想幹什麼,那麼他不會殺人滅口了。
以我的性子,知道了這個前因後果,我應該從袖袋裏拿出塊玫瑰糖,慶祝一下,可玫瑰糖放進了嘴裏,卻沒有了往日的甜味。
我想起有人說過,多了就好了,我們村裏面如果老婆和老公打架,打不贏了,就會在村頭一聲吆喝,把娘家所有的人都吆喝過來,包括手裏抱着吃奶的孩子。此時此刻,不用言語,這場架就贏了……菜如果沒味,多放點鹽就行了,嘴裏不夠甜,吃多一塊就行了。
於是,我又從袖袋裏拿了塊糖出來,剝了外皮,放進嘴裏,可卻還是淡而無味。
反而嘴巴微微有些苦。
所以,我再摸了一塊玫瑰糖出來,想往嘴邊送去,哪知還沒有送到嘴邊,我的手指頭被一溫暖濡濕之物掃過。再望過去的時候,玫瑰糖已經消失不見,他閉着眼睛細嚼慢咽:“這糖真甜……”
手指端殘留的溫度彷彿從指端擴散,一下子傳遍到全身,而且那溫度還持續升高,讓我感覺到了自己如熱鍋上的螞蟻同樣的感覺。
等我摸到那條冰絹一般的手帕,我那熱鍋上螞蟻才變成了冰塊上螞蟻……冰寒刺骨。
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兒暖意,貼身穿着的,彷彿是冰屑製成的薄衫。
有風從門隙間吹進,更是增添了幾分寒冷。
屋子裏沒有暖爐,武崇帝很細心,把所有能發熱的東西全帶走了,包括蓋着罩子的宮燈。
更貼心的是,矮榻上只放了一床錦被,讓你不得不糾結於是與人同蓋一床被子,還是讓其中一人凍死?
跟着老爹久了,我也有了幾分預知未來的本事,可以想像明天此處殿門一開,齊刷刷地湧進來一群人,或華服錦佩,或荊釵布裙,都愕然地望着這屋子裏相擁而依、錦被同蓋的兩人,有那抑制不住情感的就發出一聲尖叫:傷風敗俗!有那宮裏待久了、人情老練的就嘆息一聲,上前關心道:被子還暖和嗎?沒凍着吧?還有那豁達開朗的便道:哈哈哈,太好了,宮裏面又要辦喜事了,說不定雙喜臨門呢……哈哈哈……
那麼,我離被殺人滅口也就不遠了。
白冪的臉又成了青白之色,身子也縮成一團。他和我一樣,此時也耐不了寒凍。
如果要不向預知的結果發展,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我摸了摸懷裏的火摺子。
我將小件的放腳的凳子,衣服架子,枕頭芯子堆成了一堆,然後把屋子裏弄得溫暖了起來。融融的火光映在我們兩人的臉上,屋子裏瀰漫著一種冬日暖陽般的幸福。只不過這些材料太過貴重,但凡貴重的東西必定稀少,所以,燃燒的幸福就很短暫,為了維持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我不得不四周圍尋找,不斷地添磚加瓦。小至武崇帝收藏在枕頭底下的某位正受寵的妃嬪的香瓤,大至他平日坐着的檀香矮榻,到了最後,都變成了這融融火光。
散發著香味的篝火實在是讓人很幸福,想像着這屋子外面的人咬着牙控制着心痛,在沖與不衝進來之間糾結的樣子也很幸福。
只可惜武崇帝是開國皇帝,開國皇帝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比如說簡樸,所以這屋子裏的東西很快就被燒得差不多了。
雖在宮中,可寒風總是無孔不入,熱量散得快,我耐不得寒凍,所以四周一打量,現在這屋子裏能產生熱量的東西只有蓋着屋頂的茅草和那扇門了。
我在茅草和門之間糾結,茅草太高,要爬上柱子才能使它產生熱量,但如果點燃這扇門,會不會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比如說讓火燒連營,又比如說獲得一個欺君之罪?皇帝封上的門,你也敢燒?
況且,這兩樣東西如果全都化成融融火光了,只怕在外咬牙切齒的忍住不衝進來的人也忍不住了。
凡事不能太過,要留有餘地。
門太少,茅草很多,扯一兩把下來最多讓這屋子裏晚上睡覺時可見天上星月,所以我最後還是爬上了龍柱,向著屋頂的茅草爬了過去。
宮裏的茅草屋雖然是茅草屋,但到底由修宮殿的能工巧匠製成,和鄉下的茅草屋相比,形似而神不似。所以,這看似茅草的茅草讓我很花了些力氣,但正因為做工精細,所以扯起來連根帶皮,原本我只想扯一小把下來的,哪知一不小心,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我看見了漆黑的夜空,有兩三點繁星,一輪明月……還有那襯着星與月蹲坐於屋頂清俊的身影。
明月照在他的臉上,他容顏如玉。
白日裏的那一抹深紅因是黑夜而變成暗紅,如傍晚夕陽沉落,映得晚霞沉沉。
我和他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瞪了半晌,一時無話。大家在屋頂相逢,雖是熟人,但總不好打招呼道:你好,你也上來了?大家一起啊,閑時坐坐屋頂,有空拆拆屋頂……
所以我只好道:“大哥,您真是敬業,連皇宮內巡邏都親自動手,而且事無巨細,連皇上的茅草屋頂都巡到了。”
他臉上現過一絲可疑的暗紅,卻把袖子揚起,掩着嘴咳了一聲,抬頭望了遠處那輪明月,道:“今日月朗星疏,明月皎皎,一覽無餘……”
每當他抒情的時候,他的樣子就很文藝,和平日裏冷酷太子的樣子相差甚遠。每當這種時候,便要順勢而為,所以,我順着他的語調道:“是啊,黑夜像一匹上好的黑絨布,而星星,彷彿鑲嵌在黑色絨布上的寶石。夜空,多麼美麗,坐在屋頂上,彷彿要乘空飛去……”我一手抱着那連接屋頂與地板之間的龍柱,望着廣袤星空,另一隻手抱着從屋頂抽下來的茅草,在掉下去與堅決不掉下去之間來回糾結,“大哥,要進屋烤烤火嗎?”
他這才不經意地將目光轉到破洞之處,不經意般地望了一眼白冪,不經意地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了我,恍然憶起般地道:“身上正好有瓶雲南白藥,帶着也是個累贅,你如果用得着,就拿去吧。”
他這刻意的“不經意”實在讓人感覺太過經意,再加上我一手抱龍柱,一手拿茅草,分不出手來拿那瓶子,所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那瓶子。如此一來,我的表情恐怕使他產生了某種歧義,一種似是懷疑又有些嘲諷,心如明鏡又有些嘲諷。所以明月照耀之下,他的臉上又有紅雲飄過。
其實我當時的確沒有想着“嘲諷”人家,全心全意想着的是怎麼樣多出一隻手來接住那個小瓶子,因為實在多不出來一隻手,於是只得盛情邀請:“大哥,要不進來烤烤火?”
我的語氣誠懇而親切,自認為很盛意拳拳,可不知為什麼他臉上的神色在月光的照射之下有青綠的跡象。眼神如碎了的寶石般閃閃爍爍,也可以理解為閃躲。所以說,某些場合,無論你說的話多麼正經正常,總會讓人往歪里想,想得不正經、不正常。比如說有一次,我貪圖方便,換了身男裝去池塘採蓮藕,采出來的蓮藕着實鮮嫩可口,於是我讚不絕口:滑嫩肥美,真想一口咬下去。結果被旁邊挽了衣袖撐篙的漁女拿着竹篙追了我五十里水路,一邊追還一邊大聲吆喝,抓二流子啊……結果這場追逐變成了百來個漁女四面八方的圍捕。
有了這次的教訓,所以,在危機暴發之前我就感覺到了危機,雖然我還不明白是什麼危機,所以我抱着柱子一路滑到了底。
只可惜柱子太滑,再我對這位太子殿下有深入骨髓的恐慌,所以滑下底之時我站得不太穩,一下子翻倒在地上,頭撞上了冰冷的青磚石板。在視線模糊之時,我聽到了衣袂風響,有暗香流動,明黃的靴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逕往那將熄未熄的火堆而去。
火堆旁,斜斜歪着的,是白冪,氣息微弱,臉孔在火光照射之下或明或暗。
等到我再睜開眼時,便聽見了布衣撕裂的聲音,這聲音不得不使人產生聯想,讓人大驚失色。在加上白冪少有的冰冷的語氣之中夾雜了些別樣情緒:“你做什麼?”
所以,此時,我也有了一種義憤填膺的感覺,着實想喊上一嗓子:抓二流子啊!但到底那句話在出口之前在腦子裏面便輾轉反覆地思考,再思及此處此地,彼人彼身份等等一系列使人不得不想的問題,所以出口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婉轉悠長的字:“二……啊!”
白問鼎顯然被我這“二”字弄得有些糊塗,一邊撕着白冪的衣服,一邊回頭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着實帶着些殺人滅口的意思,使我不得不順勢叫下去:“一……啊!”
這數字一出,他迷惑了,他一邊迷惑,一邊將瓷瓶子打開,將藥粉撒在了白冪傷口上。他看了半晌,終於明白了:“只有一個傷口,傷及心肺,刃口狹長尖銳,這是一把女子用的鬢邊劍!”
三千青絲鬢邊繞,玉簪似劍挽雙鬟。
鬢邊劍,多用玉製成,能劃下這麼大的傷口在特務頭子白冪身上,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心甘情願。就像在山莊,他可以束手就擒,為了她,他可以隱瞞自己身上的傷……芸娘,又重現人間,我甚至可以猜測,當年的她,自殺未成又若是乾脆沒有自殺,就被白冪藏起來了。
芸娘,的確是不能在武崇帝面前露面的人,所以,他的傷只有隱藏。
他為了她,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當然,他們之間的事不關我什麼事,要管閑事的話,輪也輪不到我,這裏有個想管閑事的人在這兒杵着呢!
一想及此,我又摸了一塊玫瑰糖塞進嘴裏,只覺得那糖微微有些苦。
白問鼎說了那麼多,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是誰傷的你?”白問鼎是一個陰冷寂寞的人,白冪是一個冰冷涼薄的人。兩個人都有一大群手下,話沒說出口之前,早有那善於察言看色的人把那未出口之話說了出來。所以,此時此地,兩人面對面,卻無話可說。
我看着兩人的樣子着實有些煩惱,屋內的氣壓很低,讓人壓力很大。我反覆思量良久,感覺如果不想辦法打破這種沉悶,那麼最終的結果是大家可能都給悶死。我周圍望了望,可望了許久,也找不到話題,武崇帝的這個房間被我燒得太過乾淨,連茶杯都沒有地方放了。原本我打算每人泡一杯茶,大家圍坐一團,喝喝茶,聊聊天,氣氛也就活躍了。可如今桌椅台凳都沒有,總不能叫人一人捧着一杯茶盤腿坐於廳堂中央的地板之上,飲一口,拍一下地板吧?再唱一句蓮花落?
眼看氣氛越來越壓抑,火光之中,兩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裏面包含了不少的冰碴子,一不小心那冰碴子就變成了冰刀子,傷及池魚了。再加上武崇帝剛剛才頒佈了這麼一個不靠譜的口諭,在我看來,這條口諭可以引起四方暴動,讓我成為這個池魚之中那條受傷的魚。
所以,我很着急,一着急我就想着往門口退。可一進腳,才發現我早就到了門口了,門口上了鎖,門外定會有些咬牙切齒的人等着。但天無絕人之路,於是,我看到了那剛剛拆下來的茅屋屋頂的那個口。
從口子望過去,那裏一輪明月斜照,清輝灑在屋內,照在這空空蕩蕩的地板之上,也照見了掛在龍柱上的那個小小方帕上,有微風吹過,那方帕曾現出如雲彩一般從龍柱之上飄落。月光如銀,照在它上面,我居然看清了那方手帕之中有暗華隱隱,那流動的光華,似是雲彩,又似染了五彩的液體,婉轉柔長,流光溢彩,火光映照之處,那流光溢彩之中,仿有映水藏山。
等我醒悟過來,才發現自己已走到那柱子旁邊,接着那個方帕,可此時,這方帕卻是光斂雲收,全沒了剛才的奪目溢彩,摸在手裏,不過是一塊比普通手帕柔軟輕薄一些的方帕而已。
“這手帕,你從哪裏來的?”
倏忽之間,那方帕已從我手中消失不見。再望過去,卻已到了白問鼎手裏,方帕一角那個“芸”字在他的指尖流連。他指甲透明尖利,如一把利刃……我忙上前一躍,趁其不備,從他手裏奪過了那方帕,躲在了白冪身後。
從白冪身後探出頭來,我看清了他捻了捻手指,將空空如也的手收了回去,同時將臉上的茫然收了收,這才朝我望了過來:“這方手帕,你從哪裏拿的?”
他的語氣冷冽如冰屑,夾着寒風朝我襲來,讓我不得不在白冪的身後又縮了縮,還好白冪背夠闊,我藏在其後還有餘地,讓我一時間忘記了其實白冪這根稻草是一根正往下沉的稻草。
根據夏菡與夏寄的考證,白問鼎和白冪之間有着斷與不斷的情結,理所當然,這方綉着“芸”字的手帕可能就是挑起這理不斷剪還亂情結的罪魁禍首。而我,有可能成為這無辜受累的路人甲。根據我的經驗,作為路人甲的這配角總是死得最快的一種人。所以,為了避免這種待遇,我縮在白冪身後,用手指戳了戳白冪,低聲道:“二哥,瞞不住了,咱們不如告訴他好了。”
我的手指戳了好幾戳,可白冪一動不動,讓我頓時陷進了無比的彷徨之中。這屋子裏唯一的一張椅凳就是白冪坐着的這一張。從這張椅凳的椅子腳望過去,白問鼎明黃色的靴子踩着大理石磚越走越近。
廣袖擺起,有現着青筋的拳頭若隱若現。
白冪沉沉於寶椅之上,有沉睡下去不知道何時才醒的跡象。
情況緊迫,我從椅子後站起來,活潑而不失嚴肅地對他道:“本來在二哥的威壓之下,我不想告訴你實情的,但現如今這樣的情況,我不得不告訴你實情,其實這方手帕,你看起來是一方手帕,實際上它不是一方手帕。你看着這方手帕上面繡的‘芸’看起來是一個女子的字,但實際上不是一個女子的字。”我思摸下面應該怎麼去圓話,才能使白問鼎對我剛剛的搶奪行為既往不咎,大家哈哈一笑泯恩仇。可我感覺我越說,他拳頭上的青筋暴得越高。
白冪還是沉沉於寶椅之上,一動不動。
倏地,白問鼎廣袖無風自動,仿有微光閃爍。我一聲尖叫:“別殺我,好歹我也是你親戚。”
良久,沒有重物或利刃接觸到身上的跡象,我反而聽到了幾聲抑制不住的粗喘與牙齒咬得咯咯響的磨牙之聲。
他攤開的手擺在我的面前。
我將矇著臉的衣袖放下,月光如水之中,看清了白問鼎如石雕一般的面頰邊有咬肌暴出。他的話語傳進我的耳中,沒有了平日裏的清冷和悅:“把那手帕給我!”他攤開的手在屋頂漏下來的月光下如玉一般圓潤,手指甲齊整,實在沒有半點兒行兇的跡象,我頓時放下心來。結以往種種,感覺此人彷彿無論怎麼樣的涼薄冷酷,在白冪的面前總要保持幾分的人性,從小山村的追殺,到山谷山莊的陷阱,他總留有餘地。一想及此,我不禁浮想聯翩,心想這正是再兇惡的人總有一處軟肋,看來白冪這根稻草還可以讓我攀附良久。
所以我瞬間便放下心來,決定反擊:“其實我不是不想不告訴大哥你,但二哥反覆囑咐,這方手帕牽涉人多,決不能隨便示於人前,所以我才這麼急着把這方手帕從大哥手裏搶了回來。”但其實我很後悔剛剛的那搶奪動作。
彷彿那方手帕上那一瞬間的流光溢彩有莫名的魔力,讓我不由自主地做出這樣的動作。
可我總不能向白問鼎交心:其實我也不想搶你手裏的東西,可實在這東西吸引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拿取。
可以想像,他會輕輕一笑,雲淡風輕:既如此,那這條不受控制的手長在你身上也沒什麼用。
緊接着或白光一閃,或骨頭折斷的聲音碎響。
前面種種想法使我很憂鬱,如在平時,在如此憂鬱的情況下,我早就把那手帕交了出去了,可今日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不想交出去。
他攤開的手掌繼續攤着,眼角眉梢有了不耐煩的神色:“別說廢話!”
“大哥知道芸娘嗎?”我忽地問道,“這手帕角的‘芸’字,大哥以前可見過?”
他渾身一震,臉上神色瞬間從白到蒼白再到粉白再漸漸轉為青綠。等我再看清楚一點,原來前面種種轉變都是我的錯覺,是青色帷紗拂動,那透明紗絲在他臉上映襯的神色,他的面容如大理石一般毫無表情。
可他的眼睛,卻在原來冰涼的基礎上再添增了幾分冰涼,冰涼得如埋於千年寒山下的古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