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我恨透了這個世界,只想離開。”
苗輝絕望的話音從康喬的手機中傳出。
在說完這句話后他便陷入了沉默,但康喬並沒有停止錄音。
那段沒有任何言辭只有粗重呼吸聲的沉默長達十幾秒,警察局接待室里的氣氛陷入凝重,在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誰也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他們不是第一次接觸此類案件了,可是無論多少次,在聽到受害者講述被施暴的經歷時仍然會覺得心驚、憤怒以及深深的無力。
這份無力恰恰來自於“校園暴力”這個標籤。
敲詐勒索、故意傷害、非法監禁、侮辱……這些罪行分明就是毫無爭議的刑事案件,可是一旦打上了“校園暴力”的標籤,反而變得難以量刑。
最後往往是學校方面給予涉事學生一定的處分、施暴者家屬給予受害者一定的賠償,然後就沒有瞭然后。
這一次看來是也不會例外了……
“對不起……”校長站起身,非常誠懇地苗輝父母鞠躬致歉,“發生這種事確實是我們的疏忽,苗輝之後的治療費我們會全額負擔,也會給予適當的賠償,您看……這事能不能就這麼算了?那些對苗輝施暴的也都是孩子,心智還不夠成熟,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您就當是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還沒等他說完,苗事興就激動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掄起拳頭朝着校長沖了過去。
幸好一旁的幾個警察反應迅速,及時上前制止了他。
被徹底鉗制住的苗事興只能衝著校長吼罵,“你當我兒子是什麼?給點錢就想打發嗎?不可能!我告訴你,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多少錢都沒商量!”
“怎麼能說是打發呢……事已至此,我也只是希望能夠盡量彌補對苗輝造成的傷害……”校長也有些急了,一番語無倫次的解釋后,他的話音里甚至透着哭腔,語氣也像是在哀求,“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制止真的很對不起……可是,我是校長啊,就算事態發展到現在這樣,還是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孩子啊……他們…他們都是我的學生啊……”
“能讓我跟他們單獨談談嗎?”康喬忽然啟唇,看着王隊長,問道。
王隊長猶豫了會,默默起身,拍了拍一旁的校長,示意對方跟他出去。
見狀,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等到那些人都離開后,康喬才抬眸看向苗事興,道:“我可以幫您介紹專門處理此類案件的律師,會為你爭取到最大限度的賠償。”
“……”苗事興表情怔然,沒料到康喬竟然會站在那一邊。
“賠償?”苗筱也沒料到,她眼裏滿是不敢置信,“你也認為這是錢能解決的事嗎?!”
康喬微微揚了下眉梢,反問:“那你覺得這件事該怎麼解決?”
“當然是讓那些人繩之以法了!”苗筱想也不想地回道。
“知道校園暴力有多難量刑嗎?”
“我就知道!”苗事興憤憤地嚷道:“說什麼《未成年人保護法》,根本就是《未成年畜生保護法》!”
“叔叔,你冷靜一點……”苗筱還是有理智的,錯的從來不是法律,而是人,“校園暴力成功量刑的先例也是有的啊。”
“確實有,但前提是證據確鑿。”康喬抬了抬眸,看着苗事興夫婦,問:“你們有帶苗輝去驗過傷嗎?”
苗筱的嬸嬸則抹了抹眼淚,抽泣了幾下,斷斷續續地道:“怎麼可能驗過……我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些事啊……為什麼是輝輝?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苗事興朝着康喬瞪了過去,“事情的經過苗輝不是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這還不夠嗎?你是在懷疑他嗎?!”
“那你們呢?當初你們為什麼不相信他?”
“我……”苗事興語塞了。
“他向你們求救過,為什麼不能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即使他那時候身上未必有傷,但如果你們願意相信他,事情也不會演變到現在這種地步……”康喬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指責道:“大部分校園暴力的案例中,缺席的並非公理和正義,而是受害者的父母。”
就這一點上而言,苗筱是贊同康喬的。
這跟《未成年人保護法》無關,事實上,年滿16周歲是需要負完全刑事責任的,但量刑是需要證據,驗傷報告確實是能夠證明苗輝遭受過暴力對待最有力的證據,可也並非唯一的吧?
想着,她啟唇道:“不是還有人證嗎?”
康喬反問:“哪來的人證?”
“警察可以去學校問啊,那些人這麼明目張胆,一定有不少人見過苗輝被施暴。”
“他們之所以敢這麼明目張胆,就是因為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
“那不一樣,如果警察出面的話,說不定他們會願意說出真相呢。”
“是不一樣,如果校方和施暴者家屬出面的話,說不定只需要一些蠅頭小利就能堵住他們的嘴。”
“……你為什麼非得用最大的惡意來看待這個世界?為什麼就不願相信或許還有不為強權催眉、不為利益折腰的人存在呢?”
“你要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去跟強權和利益抗爭,會不會太強人所難了?”
“……”苗筱陷入了沉默。
她其實是知道的,康喬所說的每一句都有道理,可她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算了,不甘心讓這個世界真如苗輝所想那般的令人絕望啊!
“這種事情我們來做就好了。”
“欸?”苗筱一愣。
“根據醫院方面的鑒定,苗輝背後的傷口確實是拖曳所致,報告很快就能做出來。但這隻夠讓你們報警立案,還無法指證那些施暴者。”他視線一轉,看向苗筱,道:“我聯繫了庄瑜,他們事務所在這方面也很有經驗,取證的事交給他們就好。”
“庄瑜?”苗筱很詫異。
但這份詫異很快就被一旁的叔叔打斷……
“意思是……”苗事興小心翼翼地問:“這官司有的打?”
康喬笑了笑,點頭,“我不是說了嗎,缺席的從來不會是公理和正義。”
“謝謝……謝謝……”苗事興緊緊抓着康喬的手,眼淚依舊忍着,但聲音里的哽咽是掩不住的,他低着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道謝,彷彿已經贏了官司一般。他是知道的,這才剛開始,緊緊只是開始,最後結果依然有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是這一次他不想再缺席了,“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嗎?”
“啊,說起來,確實有一件事。”
苗事興沒有說話,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他瞥了眼身旁的苗筱,道:“您能否把劉老先生的遺體修復工作交由苗筱來完成?”
“……”苗事興一臉怔忡。
他沒有料到康喬會提出這個要求。
==============
“我不同意。”
苗家和冷着臉端坐在餐桌邊,還沒等苗事興說完,他就拒絕了。
他的語氣很平和,甚至還若無其事地夾了一筷子菜,低頭扒了口飯,所謂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這樣吧,平平淡淡的,卻讓人感覺到了毫無轉圜餘地的堅決。
“爸……”苗筱無奈地喚了聲。
他輕聲啟唇,“吃飯的時候別說話。”
這不由分說的態度讓苗筱放棄了想要跟他講道理的念頭,賭氣道:“我也只是知會你一聲,理論上來說只要叔叔同意就好了,你的意見並不重要。”
苗家和眉頭一皺,朝着自家弟弟看了過去。
見狀,苗事興連忙道:“大哥,這也是為了輝輝,康醫生說了,最好是能夠讓他和他爺爺好好道個別,可是……”他想起了最後在醫院見到他那位親生父親時的畫面,難免有些不適,“遺體是什麼樣子的你也知道,那種畫面能讓小孩子看嗎?”
苗家和的目光投向了康喬,問:“這是你的意思?”
康喬清楚感覺到有一陣寒意從他背脊擴散開來……
為什麼要把他拖下水?第一次跟未來岳父、岳母吃飯就被捲入這種奇怪的家庭紛爭中,他以後日子怕是不會好過了吧……不對,他可能根本就沒“以後”了吧,人生感覺就到此為止了……
“伯父,我理解您的反對,您說的非常有道理……”在求生欲的唆使下,他緩緩啟唇,這種時候就應該毫不猶豫地逢迎拍馬,無條件附和。
苗家和丟了一道“算你識相”的眼神給他,但語氣還是略微有了些軟化,“我今天已經跟殯儀館那邊提過了,他們會盡量修復遺容的。”
“為什麼要找外人?”苗筱無法理解,情緒也不免有些激動。
“沒什麼外人不外人……”苗家和淡淡地瞥了她眼,“人家是專業的。”
“我也是專業的!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一次?!”苗筱忍不住就跟她爸卯上了。
“相信你什麼?你也看看自己這幾年都混成什麼樣子了,你要我相信你什麼?”他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衝著苗筱吼道:“一開始我就不贊成你做這種工作!一個女孩子,幹什麼不好,非得看這個?我不說你不代表我支持你,只是因為我懶得管你!今天我就把話給你撂這兒了,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幹什麼都成,我管不着,但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給我找晦氣!”
“如果我堅持要做呢?!”苗筱不服輸地吼了回去。
“我看看誰敢!”說著,苗家和垂眸瞪了眼對面的苗事興,警告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誰也沒想到,在這父女倆劍拔弩張的關鍵時刻,勇敢站出來的人竟然是剛才還求生欲沸騰的康喬……
“伯父,恕我直言,這件事還真就只有苗筱能勝任。”
苗家和微微一愣,朝着他瞪了過去。
“你們也提供不了二舅公的照片,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算經驗再豐富也無法修復,據我所知,苗筱是見過二舅公的。”
“你懂什麼……”
“我懂。”康喬鼓起勇氣打斷了他的話音,他知道這麼做不太禮貌,但他還是得說,“我比您更懂苗筱現在的情況,但我相信她可以。”
苗家和陷入了沉默,氣氛有些緊張,誰也不敢說話。
許久后,他看着康喬,再次啟唇,拋出了一個讓在場眾人都有些不明就裏的問題——
“你今晚住哪?”
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康喬還是本能給了一個非常有心機的回答,“我對這兒也不太熟,伯父有合適的酒店介紹嗎?”
苗家和瞥了他眼,“住什麼酒店,浪費錢,就在家裏湊合一晚吧。”
“……”苗筱愕然抬眸,嚴重懷疑她爸是不是中邪了。
“這……”穩住,我們能贏!康喬沉着氣,假惺惺地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你就當是幫苗筱的二舅公守個靈吧。”
“啊?哦……好……”康喬訥訥地點頭。
苗筱也有點懵,她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她爸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轉頭看向她媽媽,企圖討要到一個明確答案。
然而,她媽媽壓根就不看她,自顧自地給康喬夾了一筷子,“小康,來,多吃點兒。”
“謝謝……”康喬連忙把碗湊了過去,客氣地道着謝。
“客氣什麼,都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自己人啊!怎麼辦?他現在有點剋制不住啊!
雖然不明白他的未來岳父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顯然他的未來岳母已經承認他了!
“自己人?”苗筱也察覺到了這個有些微妙的說辭。
韓麗霞轉頭瞄了她眼,還是提醒了句,“守靈這種事能讓外人做嗎?”
“……”原來她爸是這意思啊?這麼婉轉噠?!
可是沒理由啊,從剛才發生的事情看來,她爸非但沒理由喜歡康喬,反而應該非常不滿意才對。
她努力回憶,還是搞不懂康喬到底是哪句話戳中了她爸的喜好。
反倒是康喬,似乎明白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