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踏馬陣
大河以西,數萬鐵騎嚴陣而待,驍騎營精銳盡結於此,皆是亮銀色的輕甲細鎧裹身,連馬背上也覆著胄甲,又用皮襻綴聯,在一片雪光中透出凜然的寒氣,遠遠望去,似是一堵銀色的高牆。正中馬背上的人扶弓而立,盔甲尤是雪亮。他身材不高,面容黢黑,額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若不是着了戎裝,遠看去就如草原上再尋常不過的羯族牧馬漢子,可若要真對上他那雙似千丈寒潭般的眸子,才會叫人心神一顫,這人的眸子烏沉沉深不見底,哪裏能揣摩出他心裏想些什麼!
北風驟緊,身後“石”字大旗獵獵迎風,如雲霞卷天,他微微偏着頭,卻將左手高舉,手背上青筋驟起,肅然道:“兩年前在此決戰,不分勝負,是我銀胄鐵騎的恥辱!今日若不活捉劉曜,我無顏去見叔王!誓不還師!”
身後千軍萬馬縱聲齊呼,聲勢排山倒海:“不捉劉曜,誓不還師!不捉劉曜,誓不還師!”
綺羅一出冰面,頓時覺得胸懷一暢,便透過氣來。她睜開眼睛,見六丫亦是伏在冰面上,哇哇地吐水。
忽然身旁響起一聲長嘶,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匹馬卧在冰上,一匹馬卻四蹄都陷在冰中,皆哀嘶不已。它身旁還有一位長者坐在冰面上,皺着眉頭,卻是俯身看着兩匹駿馬出神。那長者身後還站着一個年輕些的男子,低聲對長者說道:“陛下,此地不能久留。”
“小姑娘,這裏離孟津還有多遠?”那人頭也未抬,淡淡地說道。雖然語氣平和,卻自有一股拓落高亮的氣勢。
“我和六丫是被水流衝過來的,也不知道被水沖了多遠。”綺羅輕聲說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靴上,心下一驚,那靴口的金線勾出的龍紋這樣眼熟。她心下存了三分怯意,不由得偷偷打量,只見這位長者約莫年過半百,身形高大,面容清癯,三尺長須如墨,雙目湛然若神,而雙眉卻隱隱有數根白毫,尤是醒目。而他身後之人面白無須,相貌俊朗,卻是一臉的焦急之色。
長者聽了倒沒說什麼,卻只看着陷在冰中的愛駒不說話。那年輕的侍從神色更郁,綺羅湊近幾步看了清楚,只見卧在冰面上的那匹棗紅馬前腿彎折,而後面那匹黑色的駿馬更是四蹄都在冰下,腹部被堅冰劃開,狀似凄慘。她一看便有些心慌,這兩匹馬的陷落處正是自己適才用匕首鑿過冰的地方,想來這冰面本十分結實,自己在下面鑿得略鬆動了些,周邊冰面已有了淺淺的裂痕,哪裏還能經得起快馬疾馳而過。這匹棗紅馬想來是匹寶駒,冰裂之時立刻躍起,然而冰面濕滑,仍然摔倒。而後面那匹黑馬就更慘了,馬蹄一陷入這冰中,就被自己在水下牢牢抱住,眼見馬腿已經彎折不能動彈了。她心下愧疚,結結巴巴道:“對……對不住……是我們的錯……”
“對不住又有何用,你們竟敢陷陛下至此境地!”那侍從怒聲呵斥道,六丫被他嚇住,頓時哭出聲來。綺羅忙摟過六丫,柔聲安慰。那侍從眼見,一眼便看到她手中的匕首,一怔之下怒道,“大膽!竟然是你用匕首鑿開冰面,陷害陛下!”
他此刻神情簡直只能用猙獰形容,綺羅嚇得不清,後退幾步,結結巴巴道:“我,我不知你們要從上面過……”
那侍從身手矯捷,哪容她躲開,一伸手如拎小雞一般把她抓到面前,奪過她的匕首,斥責道:“還敢抵賴,匕首都在這裏!”他此時簡直對綺羅痛恨萬分,恨不能把她碎屍萬段,目中便露出了殺意。
“罷了,住手,”那長者忽而開口,聲音極低道,“兩個孩子為了求生罷了,不是有意為之。”
“怎不是有意!”那侍從恨道。
綺羅心知自己與六丫的性命都在這二人手上,一咬牙便大聲道:“我們在冰下連性命都要丟了,哪裏會知道冰上會有人過。你們都是身份尊貴之人,何必如此恃強凌弱!”侍從見她還要還嘴,更是惡狠狠地瞪着她。
“此處河面何等寬闊,怎會知道我們要從這裏過?”那長者神情倒是淡然,只見那侍從神情仍是憤恨,便道,“她們年紀還小,又有何錯,不過求生而已。阿茂,不要為難她們。”他眼見得兩匹馬都動彈不了,便抱膝坐在冰上,閉目道,“且等待吧,胤兒會出來找我們的。
那侍從不敢違抗長者之言,將綺羅重重扔在冰上,再不看她們一眼。綺羅右肩撞到冰上,疼得小臉發白,卻不敢哭喊,她看了看那侍從手裏的匕首,又抬頭盯着那侍從。那侍從被她的目光迫得無奈,只得冷哼了一聲,將匕首拋在冰面上。
綺羅撿起匕首,小心地藏在懷中,又低頭去看六丫,見六丫將腹中的水都吐盡了,嘴唇凍得發紫,雙眼中露出恐懼的意味。
綺羅看到那件黑色的大氅還在,心中頓時一喜。那大氅不知是什麼所制,倒是奇特得緊,從水中撈出來只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便滾滾灑落,竟然瞬間便幹了。她將大氅裹在六丫身上,六丫感覺暖和,面上稍有了點顏色,再看綺羅卻是衣衫盡濕透了,連發梢也凍得結了冰,便拉了拉她,小聲道:“綺羅姊姊,你也來。”綺羅心下一暖,嘴上卻道:“姊姊不冷。”
那長者睜開雙眼,向她們看了一眼,目光忽然落在六丫身上的大氅上,倒是有幾分驚異。又看了看綺羅,問道:“你們是從孟津城裏出來的?”
“是。”綺羅心知此人貴極,不敢抬頭望他。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腳尖,心想對這些貴人來說,兩年前的事早如浮雲一樣拋之腦後了,誰還會記得自己這個不起眼的孤女。
忽聽遠遠的吶喊聲促響,那長者雙眉微挑,露出幾分憂慮之色。那侍從更是跪下道:“陛下,不能在這裏等下去了,石賊的銀胄鐵騎就在附近,先找地方躲避起來再等候南陽王也是不遲。”
長者放目望去,四目所及都是荒涼,哪有地方可以容身?他忽地轉頭問綺羅道:“孩子,你可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避?”
綺羅還未說話,便聽六丫忽然大聲說道:“往前面再有幾里路,河邊有個小村子。”
長者看向了綺羅,只見綺羅亦是點了點頭,面上便露出淡淡的讚許之意。
綺羅覺得這位長者看上去溫和極了,天性就覺得十分親近。她拉起六丫,義不容辭地便走在前面帶路。走了好幾步遠,卻見沒有人跟上來。她回過頭去,只見那長者被侍從扶起身來,可顯然每走一步都舉步維艱。綺羅大吃一驚,慌忙跑到近處去看,只覺那長者的衣襟上都是斑斑血跡,背上竟是有傷,血跡順着衣襟滴到地上,看上去傷得更是不輕。可他卻毅然向前走着,面上看不到半點痛苦之色。再看侍從雙目通紅,顯然心中不忍之至。綺羅低聲道:“這位伯伯恐怕走不了那麼遠。”她一瞥便見侍從皺起眉頭,顯然責怪她多話,忙道,“我知道從這裏往岸邊走幾步,便有一個小土丘。”
侍從聞言立刻向長者望去,目中露出了哀求之意,見長者點頭不語,忙對綺羅道:“那你快帶路。”
綺羅帶着他們走到了兩年前和小宣挖野菜的土丘后,指了指道:“便是這裏了。”侍從左右打量一番,這裏離河雖然近,但到是一處避風所在,就是站在河上也輕易望不到這土丘後有人。侍從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墊在地上,再扶着長者坐下,然後便侍立在一側,一舉一動無不小心之至。綺羅從未見過這樣講究做派,但她天生敏感懂事,從不多口多舌惹人煩,於是也不吭聲。
那長者略坐了一會兒,面色便緩了幾分,睜眼道:“阿茂,你也坐下吧。”
那個名叫阿茂的侍從卻覷了覷長者的神情,小聲道:“陛下,可要吃點什麼?”長者搖了搖頭,他其實從清晨至此時尚未用過膳食,可在荒郊野外又哪裏能找到什麼吃的?侍從不知想到什麼,忽然眼睛一亮,便跑了開去。不多時,竟是提着一大塊生肉過來。
綺羅瞧見那肉還在滴血,嚇了一跳:“這是什麼。”
侍從哪裏理她,只跪在長者面前道:“小臣無能,只得……只得……”長者點了點頭,似並不奇怪,仍閉目道:“獅子驄隨我征戰多年。”
“小臣不敢冒犯陛下御騎,”侍從叩頭道,“但唯恐敵人循着馬嘶聲找到這裏,便將它們都了結了,推入冰下。”綺羅聽得毛骨悚然,看看這主僕二人的神情,彷彿在說一件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她一分神便漏聽了幾句,只聽那侍從又道,“……這肉是從小臣的黑馬上取下的。”
長者點了點頭,再不說話,可不知為何,綺羅覺得他心裏甚是難過。
說話間,只見侍從從懷中摸出火折,又撿了許多枯枝,小心翼翼地生起了火。綺羅見他動作嫻熟,仿若是做慣了這些事,心裏更是奇怪,這樣的貴人竟也需要常在外面生火嗎?她心裏雖這麼想,但動作卻十分勤快,亦是跟着侍從身後幫他撿枯枝添柴。那侍從瞥了一眼她們倆身上的大氅,忽然輕聲道:“你識得南陽王?”
綺羅搖了搖頭,臉上頓時有些泛紅,就好像最隱蔽的心思被人窺破一般。那侍從見狀倒也沒有再問,他身形微微遲疑了一瞬,又低下頭一邊撿着枯枝,一邊飛快道:“我叫慕容茂,日後若是見到南陽王,替我……”他頓了頓,又道,“罷了,見到南陽王也不必提起見過我就是了。”綺羅察覺到他語聲有意,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面色如常,好像什麼都沒說過一樣。
慕容茂烤好了馬肉,用腰中彎刀切成小塊,雙手捧到長者面前:“陛下多少用些。”長者長嘆了口氣,卻並沒有食用。
他雖然不吃,但有人卻是餓了的。六丫眼巴巴地望着那烤得噴香的馬肉,口水快流到地上了。綺羅想了想,從懷裏摸索一番,掏出一個被河水浸得漲了數倍的饅頭,遞給六丫,道:“六丫,吃這個。”六丫點了點頭,懂事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馬肉,接過饅頭便咬了起來。綺羅在旁看着咽了咽口水,卻不出一聲。
慕容茂叩頭如蒜搗,語中帶了嗚咽:“陛下若不食用,臣……臣萬死難辭其咎……”
長者卻對慕容茂道:“你們三個把這些肉都分吃了吧。”
慕容茂睜大了眼,長者的語氣卻不容置疑:“昔日獅子驄曾救過朕的性命,朕起誓不會食馬肉,不用再勸。”慕容茂無計可施,只得含淚與兩個孩子一起將馬肉都吃了。
天色越來越暗,北風卻颳得更急,鵝毛大雪瞬時便傾瀉而下,更夾雜着呼嘯的風聲吹過河谷,如咽似泣。長者望着河面,只見那大河從上游奔騰而下,氣勢何等磅礴,可仿若一瞬時被上蒼定住了一番,竟就這樣結成了冰,卻依然保留着那一瀉千里的氣勢,長者不由長嘆道:“逝者如斯夫,真真鬼斧神工。”他偏過頭去,長須隨風而動,似是想起了往事。
一隻鳴鏑劃破天際,一時間鐵騎聲如同潮水般湧起,瞬息間天地色變。慕容茂大喜過望,便站起身來:“是南陽王到了。”他待看清遠遠奔來的都是雪白銀甲,目光忽然一滯,面色陡然凝重,咬牙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那銀胄鐵騎轉瞬已快到土堆前,慕容茂再不做他想,深深向長者行了一禮:“陛下!臣先走一步。”說罷一躍而出,已是亮刀奔出丈遠。
“阿茂,不要枉自送了性命。”長者忽然高聲道。可慕容茂哪裏還聽得到,他拼了性命也要把這些鐵騎引開了去。
綺羅心知此事有變,她放眼望去,只有那土丘下還有個小小的洞,彷彿是什麼動物的巢穴,看上去並不醒目,只能容納一個身量瘦小的孩童。她便用大氅把六丫裹好,藏在洞中,又拿了最後一塊烤熟的馬肉塞給她,吩咐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可聽明白了嗎?”六丫點了點頭,目光中都是恐懼之色。綺羅心下略定,她走到了長者身邊,伸手拔出了匕首,牢牢護衛在胸前。長者心中本已發涼,忽然目光觸到綺羅手上的匕首,竟然頓時色變,道:“孩子,你把那匕首拿給我看看。”綺羅雖不解其意,但見他竟然這樣緊張,便依言走了過去,將匕首遞給了他。
他接過匕首,錯金的龍紋映入眼目,他指尖微微顫抖,一瞬時一股血腥之氣湧上喉頭。他好不容易方才壓下了這股血氣,雙目直視着綺羅:“這匕首是哪裏來的?”
綺羅心中疑惑,便如實道:“是我娘的。”
那長者聞言,眉間全然是激動之情,連聲問道:“你娘姓什麼?她現在在哪裏?”
“我娘已經過世六七年了,”綺羅忽然有了幾分警惕,“你問這個幹什麼。”
長者又追問道:“你娘姓什麼?是姓司馬還是呼延?”
綺羅心神俱驚,他竟然認識娘。她雖然沒有說話,可她的神情已經出賣了她。
長者心裏忽然一軟,望着綺羅柔聲道:“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我叫呼延綺羅,今年十四歲了。”綺羅直覺眼前的長者必是至親之人,便也不隱瞞他,“我是臘月里生的。”
“十四年前……那就是麟佳二年了……”這長者正是劉曜,這一瞬他心神激蕩,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可憐見,他還有骨血在人間!”
那人何等的英明睿智,卻去世的那樣早,留下的孩子也已死在數年前的殺戮中,這麼多年午夜夢回,最憾之事莫過於此。想不到這世間竟還有一個那人的孩子,今日活生生的就站在面前。他大喜之下緊緊拉住綺羅的手,忽然滾下淚來:“孩子,快叫一聲五叔。”
綺羅心下惶恐,哪裏敢應。可劉曜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滿懷期待之情。綺羅不忍讓他傷懷,小聲喚道:“五叔。”
他一剎時只覺心中再無憾事,縱然目中含淚,仍縱聲大笑道,連聲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劉曜本就是性情豪邁、率意洒脫之人,這些年身居帝王之尊,養移體、居移氣,早年裏那些縱情縱性早就消磨了十之八九。可此時乍遇故人之女,一瞬間那種豪氣重回胸懷,他朗聲笑了一會兒,低頭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小女孩,只覺得她眉眼五官,無處不像極了那位故人,更是心中喜極,笑道:“你與我的阿霖一般年紀,若將來你能見到她,定要如親姊妹一般!”
這一刻骨肉天性,綺羅便覺得這人定是與自己雙親至親至近之人,當下便點頭含淚道:“是。”
寥寥飛絮青冥,風雪中只聽一聲衝天悲鳴,接着便是利箭脫弦之聲混雜着吶喊聲、馬蹄聲,綺羅與劉曜都愣住,他們都聽到那一聲嘶吼悲鳴,兩人同時回頭望去,遠遠只見一縱都是銀胄鐵騎搭着長弓,中間半跪之人正是慕容茂,他此時如同一隻刺蝟一般渾身上下插滿了利箭,鮮血四處濺開,在慘淡的雪光中印出殷紅一片。
而銀胄鐵騎最前一人此時已偏過頭來,正冷冷地望向他們。不待他開口,銀騎鐵甲便已圍了過來,行動迅猛有序。
綺羅身子一縮,看了一眼慕容茂,那樣生龍活虎之人,竟然瞬間便如同血人一般。而劉曜神色不變,只足下一緩,竟然攜了綺羅的手,緩步走到了鐵騎之前,聲音倒是平和得緊,只問綺羅道:“孩子,你怕嗎?”
綺羅微微一怔,只覺得適才的箭矢之聲還在耳中嗡嗡作響。可從他手中傳來的溫熱讓她瞬時溫暖,她嘴角微顫,可神色卻鎮定了下來,朗聲道:“綺羅不怕。”
馬上之人本一直冷眼而看,此時見面前一老一少皆是面不改色,心下不免也有幾分敬意,便在馬上一拱手,卻漫不經心道:“小侄季龍,見過中山王。”
劉曜舊時在昭武皇帝帳下,便封做中山王。此時他故意不稱劉曜名號,卻用舊時的稱謂來禮見,自有成王敗寇的意味。可劉曜神色閑適,如在家中與子侄閑話一般:“你便是石勒的那個侄兒石虎?果然是人中龍虎,佼佼不凡。”
馬上之人聽了這話卻霍然色變,眸子裏寒光一閃而過,半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都到了這個時候,世伯還能如此坦然,倒讓晚輩刮目相看。”
劉曜的目光掃過訓練有素的銀胄鐵騎,卻是緩緩道:“老夫縱橫沙場四十餘年,與你叔父更是故人。此前數次交戰,總是平手。今日得見石家銀胄鐵騎,倒也不負這名頭!後生可畏矣。我們這些老朽,終是該下場了。”
原來此人姓石名虎,小字季龍,今年剛滿而立之年,正值風頭最盛之時,他如今是石勒麾下第一得力之人,多年來率軍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他所統領的銀胄鐵騎更是所向披靡。他此番出征前立下過軍令狀,誓必要生擒劉曜回去。如今他終於抓到了劉曜,面上雖不露聲色,可心中早已激動萬分,恨不能好好奚落一下這個宿敵。
然而此時他聞聽劉曜之言卻只覺得胸中氣海翻湧,心道這劉曜果然老奸巨猾,想不到幾句話的交鋒,便落了下風。要知道侄子畢竟不如親生骨肉,他雖受叔父石勒的重用,但早已風頭過盛被人嫉忌。今日劉曜在千軍萬馬前說的這番話定會傳到叔父耳中,他一想到自己那個雄才大略卻又疑心病重的叔父,還有一群虎視眈眈的堂兄弟們,便大覺頭痛。他面色本就黢黑,此時黑了臉倒也瞧不出來,他偏了偏頭,眉目間驟然閃過一絲陰霾,心裏便起了殺意,只冷聲道:“先都綁起來。”
他一言既出,眾軍士便毫不手軟,將他們捆綁結實。這些銀胄鐵騎都是素日裏跟隨着石虎的,此刻存了意要為難劉曜,手上便越發重了幾分。劉曜雖不說話,任那些軍士在身上搜羅,但綺羅卻有些着急,大聲道:“將軍,枉你還稱一聲世伯,這就是你對待尊長之道嗎?”她此言一出,眾軍士果然便手下放緩,紛紛抬眼去看石虎的吩咐。
石虎少年成名,向來眼高於頂,哪會把她放在眼裏,此時翻身下馬,然而他身材不高,也恰恰約與寶駒齊高,他微微瞥了綺羅一眼,輕哂道:“不必理她,捆起來就是。”綺羅卻也是個烈性子,見此時他們不顧劉曜背上的傷勢,用繩索將他勒得背袍上浸出血來,當下怒不可遏,忽然掙脫了身後人的束縛,拔出匕首猛地向石虎沖了過去。石虎與她站得甚近,一時倒未來得及躲閃開,他本來身着索子銀甲異常堅固,可哪裏想到綺羅手上的匕首更是割金斷玉的寶物,竟然被她刺穿了銀甲,扎得手臂上鮮血直流。石虎趔趄後退一步,卻握牢了她的手腕,眼風凌厲地直視着她。綺羅覺得手腕像是要斷掉一般,錐心刺骨的痛意襲來。可她咬緊了雙唇,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她眸中似是能刺出淬了毒的寒刃一般,彷彿要在他身上戳出兩個透明窟窿。石虎本想將她一掌斃在掌下,此時忽然起了意興,一隻手便將她雙足離地地提了起來。
“將軍住手,”變故不過瞬間而起,劉曜看清時已是冷汗涔涔,忙喊道,“犬女無知,誤傷了將軍。還望將軍見諒。”
“見諒?”石虎嘴角擠出一個極不屑的弧度,望着綺羅的目光中卻有了一絲玩味,“這位就是安定公主?”
劉曜心知此人心狠手辣,行事不能以常理推斷。當下再無他法,只得硬着頭皮道:“這是小女綺羅,自幼被寵得無法無天,一時冒犯了將軍。”綺羅抬眼望着眼前人,目中本是怒火燃燒。可聽到劉曜求情的話,心裏忽然一軟,這世上竟還有個人這樣關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忽聽石虎問道:“你喚她什麼?”她一怔間,只見石虎用馬鞭指着劉曜,無禮之極,但卻是側着頭再對自己說話。綺羅本想硬氣些,但目光觸到劉曜關懷焦急的神情,心裏再也不忍,低下頭,低聲道:“爹爹。”
聽她出言,石虎便信了十分。畢竟綺羅只是個未及及笄的少女,並不似是會說謊的樣子。然而前有劉曜出言挑撥,後有綺羅出手傷人。石虎何等高傲之人,怎能受這種氣。他雙目微睞,便想要在此處要了這二人的性命。他主意拿定,就有些分神,暗自盤算着如何做出自己不知情的舉動,如何向叔父稟明等等,當下心中一一佈置籌劃起來。
忽然遠遠有人高聲喊道:“將軍手下留情。”石虎一怔神間,卻見一匹快馬飛奔而至,轉瞬已至眼前。馬上的人瞬間一躍而下,正是石勒的貼身侍從田戡,他抬頭望着石虎朗聲道,“大王有命,要向欽犯問話。”
石虎心中微微不快,出征前與叔父明明約定過此番要自己先立頭功,怎麼這樣快便派人到了?他心下不滿,脫口便問道:“田將軍幾時到的?”田戡望着他笑笑,卻並不答話。石虎倏然醒悟過來,原來叔父一直便在近處,只是暗中觀望而已。他不由得側過頭去望着劉曜,卻見劉曜亦是坦然。他想徹的這一瞬,只覺如芒在背,眾人皆心知肚明,都看着自己如果踏錯一步,必將跌落萬丈深淵。他哪裏還站得住,頓時放開綺羅,俯身拜在田戡面前,恭敬道:“末將遵旨。”
田戡並不理他,親自迎着劉曜上了金犢車。這車是用禁中所飼養的牛來御車,牛蹄瑩潔如玉,車上都是金玉所鑲飾,極為奢華。劉曜扶着車轅微微一笑:“石勒好大的排場。”田戡不接話,只賠笑送他到了車上,又親自坐在前面御車。石虎率着銀胄鐵騎緊跟其後,細想想叔父的佈置何等嚴密,只覺背上全被冷汗浸濕。
綺羅又驚又怕了一整日,直到此時上了這輛豪華的金犢車,聞着車裏淡淡的熏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處何地。她小聲問道:“五叔,我們不會死了吧。”劉曜眉目間都是平和,微笑道:“不會的。”他頓了頓又道,“在外面那些人面前,你需叫我父皇。”綺羅點點頭,眼皮低垂,卻有些犯困了。
“好孩子,等忍耐些日子,就不用這麼叫我了。”他的話聲極輕,似是微不可聞。綺羅猛地抬起頭來,卻見劉曜並未看着自己。她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她到底年紀幼小,折騰了一日,早已疲憊不堪。此時心下略定,只覺渾身松乏,便依靠着溫暖的車壁,竟然沉沉睡去。劉曜移目窗外,外面依舊是雪色蒼茫一片。他的目光瞥過了車前畢恭畢敬的田戡,心中忽然無限譏諷,真若是以禮相待,竟會忘了解開他手上的捆綁嗎?
第二日黎明時分,劉胤駐馬在孟津城外,聽着屬下回來道:“稟告王爺,城外四處都搜羅過了,並未見陛下身影。”劉胤心中起伏不定,忽然望見有人快馬而來,當下策馬過去,問道:“對面可有消息了?”來人卻是他的心腹韓鈞,他低聲道:“臣搜羅過北城外,也沒有陛下的消息。但有件奇怪的事,對面的石虎撤軍了。”
“果真?”劉胤眉頭頓時皺起。
“千真萬確,”韓鈞又刻意壓低了聲音,“臣還在城外三里的土丘里找到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受了凍,現在還昏迷未醒。她身旁的冰面上馬蹄痕迹交錯,恐怕是遇上了對面石虎的銀胄鐵騎的。”
“帶我去見那孩子。”劉胤精神一震,便策馬要行。韓鈞忽然拉住了他的韁繩,一字一句說得極輕極慢:“陛下恐已遇不測,您要早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