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勸金船
是夜,鉛雲低垂,紛紛揚揚的雪霰子密密地打在琉璃瓦上,不一會兒便結起了一層輕薄的冰晶。若是往常這個時候,宮裏早就生起了地龍,屋子裏縱然不說能多熱騰,至少不會覺得寒冷。可今時不比往常,大行皇帝駕崩,宮中禁燃燭火,闔宮內凍得如冰窖一般,宮內宮外又都換了白色的燈,越發顯得清冷。
剛剛敲過三更,長秋殿內一片漆黑,綺羅臨窗坐着,偶爾望一眼窗外的月色,淡淡清輝透入殿內,灑在她身上便似一層輕紗。幾個黃門侍從在她身後看守,人人不敢移動,此時李桓進殿,見她這般情狀心底嘆了口氣,小聲道:“呼延姑娘,老奴給你送點儀程。”
“李公公。”綺羅回頭見是他,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難得你還來看我。”李桓拍了拍身上的雪霰子,就近撿了個榻邊坐下,覷了覷她面色,嘆息道:“倒是又瘦了,陛下見到時,怕也是會心疼的。”綺羅低頭瞧着手心,卻不答話。李桓識趣的住了口,拍了拍手:“送進來吧。”
外面果然進來了兩個小黃門,卻是面生的緊,手裏托着漆盤,人還沒走近,飯菜的香味便飄了進來。綺羅到底是餓了一天,忍不住順眼望過去,卻見端來的酒菜呼呼地冒着熱氣,一碗白飯,兩塊酥酪,正中還有一盆蒸豚,用蜜裹着烤的,香噴噴十分誘人。“老奴伺候陛下的時日也不短了,若說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道,老奴多少事能猜中八九不離十的。陛下待姑娘的這顆心,自始至終可都沒變過,”李桓一邊替她布菜,一邊說道,“再說咱們姑娘這樣的人品容貌,做個皇後娘娘有什麼差的?老奴是真心為姑娘惋惜,唉,可惜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綺羅心下閃過一個念頭,卻依然不接他的話。李桓是個乖覺的人,見狀也不多勸,遞過一雙牙箸:“這都是御膳間的拿手菜,一時間倉促準備不齊許多,將就着用點。”“多謝公公了。”綺羅惜字如金,半個多的字也不說,只接過碗筷夾了幾粒米慢慢嚼了。“多吃些菜。”李桓替她布菜,將那燉得極爛的蒸豚夾了一大塊,放到她碗裏,殷勤勸道,“天這樣冷,吃飽了不會凍着。”綺羅心下越發感動,剛剛夾起來,卻聽門竟又被推開了,門口有個女子冰冷的聲音道:“國喪之時,竟敢這樣不敬。”跟着門帘挑開,卻是冉玉琪面色不善地帶着宮人進來。李桓見是玉琪進來,忙起身賠笑道:“娘娘安好。”
“本宮不安,”冉玉琪冷哼一聲,走到近處覷了一眼桌上的飯菜,伸手便掀了碗筷。李桓幾欲氣結:“這……這可是……”
“這是什麼?”冉玉琪目光如電,從李桓面上掃過,冷笑道,“這是什麼都不該送到這裏來。”玉琪提高了聲調,指向了坐在一旁默然不語的綺羅,“這是要殉葬的人,讓她吃這些葷腥酒菜,豈不冒犯大行皇帝?你們誰人擔當得起?”李桓情知理虧,也不敢分辯,只得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唯唯諾諾地道:“是,是老奴糊塗。”
冉玉琪瞪着他道:“那你還不滾出去?”
李桓氣得雙手攥拳,面上卻不敢帶出半分,忍氣吞聲道:“老奴遵旨。”
等到殿門合上,冉玉琪瞧着綺羅,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桓這老貨,雖然油滑了些,倒是真關心你的。”
綺羅低頭久了,揉着脖子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笑意:“他還好吧。”
“他很好,”玉琪點點頭,忽然多了幾分擔憂,歪着腦袋望着她道,“你不會還要跟我搶他吧?”
綺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存心逗她,故意抿唇道:“你說呢?”
玉琪頓時惱了,噘嘴瞪着她,眼眶卻紅了:“你們誆我。”
“莫惱,莫惱,”綺羅微笑地拉過她的手來,湊在她耳邊道,“你放妥一萬個心,我不同你去搶。”
玉琪拍了拍胸口,長舒了一口氣:“可嚇死我了,若你要去搶我的宣哥哥,我就跟你拚命。”
“誰不知道你是拚命冉三娘!”綺羅點着她的額頭道。玉琪吐了吐舌頭,向外面指了指道:“他們若知道咱倆這樣,怕是把眼珠子挖出來也不信。”二女相視一笑,室中具是融融。忽然玉琪又道:“你可知道武威侯被滿門抄斬了?”綺羅一怔:“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昨日,”玉琪低聲道,“魏王與武威侯積怨多年,這次借故發作,太后也沒有保他。”綺羅對田戡本無好感,也不過略怔了怔,便岔開話題道:“那日慌慌忙忙,小宣也沒說仔細這籌謀的經過,你們一切都安排妥當沒?明日下葬那麼多人看着,怎麼逃得出去?”
“萬事有我在呢。”玉琪信心滿滿地道,卻一五一十地把兩人籌謀的經過告訴了綺羅。
卻原來數月之前,在玉琪和程蓉爭皇后之位時,因有太后插手,處處壓制玉琪,她過得好不鬱悶,有一日冉閔傳遞了一支金鳳釵入宮。冉玉琪拿着玉釵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軍中傳遞信報的法子,便將玉釵擰開,果然鳳釵是中空的,裏面藏着薄薄一頁箋紙,卻是冉閔寫給妹子的一封信。
“宣哥哥常誇你聰明靈巧,你倒猜猜看,我二哥的信里說了什麼?”玉琪俏皮地看着綺羅,卻賣起了關子。
綺羅思索片刻,說道:“若是魏王給了你哥哥什麼承諾,讓你當皇后,也不用特意使人送信入宮。這信里只怕是勸你不要與程蓉爭皇后之位的。”玉琪面色一凜:“你果然聰明,我哥哥確實是勸我不要與程蓉相爭。他在信里告訴我,宣哥哥早已中了一種慢性的毒藥,少則半年,多則一兩載,便會身亡。他勸我偃了這心思,讓程蓉去做皇后,到時候他會想個法子把我弄出宮去,為我另尋一門好親事。”她頓了頓,續道,“魏王當時在朝堂上處處受制於程氏一族,他定是想讓我做皇后的。我哥哥是瞞着魏王遞信給我的,他雖然一心為我,可我怎能不替宣哥哥考慮。我看完了信慌得要命,趕緊去找宣哥哥,告訴了他一切。”
“誰知宣哥哥卻好像並不驚訝,他看了信只皺了皺眉頭,說這段時日他隱隱覺得胸口發悶,早有預感不妙,這封信只是證實了他的猜測。我駭得眼淚都掉下來,忙要為他去找太醫,可他卻不讓。”
綺羅點頭道:“對方既然敢下毒,必然佈置好了極精妙的後手,去傳太醫來只能打草驚蛇,這種情形下應當徐徐圖之。”玉琪道:“你跟宣哥哥說的一樣。當時我慌亂的一點主意都沒有,一切都聽宣哥哥的安排。他讓我當作無事一樣先回住處去,卻隔了幾日便詔了慧理大師入宮來。大師在宮中盤桓了三日,細心留意起平日裏宣哥哥的日常起居,這一留意不打緊,卻發現竟是平日裏用的香料有問題。”
她見綺羅不明白,便解釋道,“平日裏宮中多用蘇合香,只有大殿才用龍涎香,連寢殿的花燭也是用沉腦配着龍涎灌過的。大殿的博山爐、香寶子我都打開看過,香屑也並無異樣,直到用銀刀撬開了花柱才發現端倪。那銀刀一插進去,就變了顏色,撥出灌在裏面的沉腦屑一嗅,那哪裏是沉腦,竟是混了阿末香的。”
綺羅一怔:“阿末香是什麼?”
“是西域傳來的一種香料,市上極其罕見。嗅起來與沉腦類似,卻有毒性。倘若日日吸入,便會中一種無葯可解的寒毒。慧理大師一見那阿末香便變了臉色,他說這毒難解,當天夜裏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洛陽,說是去西域尋解藥了。”
“這下毒的人好狠的心思。”
玉琪目中亦露出憤恨之意:“雖然發現了毒出自何處,但大殿中的花燭卻不敢停用,怕那下毒之人一旦發覺又生出別的陰毒心思來。但日日吸入阿末香,到時候日積月累,就真的無葯可解了。百般無奈下,宣哥哥便定下了這條詐死之策,慧理大師臨行前留下了一味七息丸,服下后七日內氣息全無,人同僵死。再後來的事,你便知道了。”
綺羅點點頭,再後來她在洛陽市中巧遇了石宣。兩人飲酒之時,他隱晦地向她暗示了此事,她當事還不知其實早有石虎的人盯在外面,等她一離開那間酒肆,便被石虎的手下所擒,她便猜測到了定是石宣遇到麻煩。石宣正在苦惱,用一個什麼名義突然詐死不引人懷疑,正巧遇見了她,一切都能順理成章了。
他成功地籌謀了一出樂極生悲的大戲,在封后之日駕崩,任是太后也猜不到他竟是詐死。可還有一節她沒有想明白,綺羅疑惑道:“石虎等人皆不可信,可太后是他的生母,為何連她也要瞞着?”
“這便是宣哥哥的一片孝心了,”玉琪嘆息道,“他了解太后的秉性剛強,若太後知道此事,定要與魏王斗個你死我活。可宣哥哥說,其實魏王比他更適合做天子,不如這樣一了百了,讓太后也熄了爭權的心思。”
至此真相大白,綺羅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經過,說道:“接下來你們要怎麼做?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
玉琪指了指身後,綺羅這才注意到她身後一直站着一個一言不發的侍女,好似木樁一樣。玉琪道:“你等會兒同她換過衣衫,我把你送出城去,在城外已經備好了快馬,隨時可以帶你離開。”綺羅微微訝異,“你一個人在宮裏,能對付得過來嗎?”玉琪似嗔非嗔地略了她一眼:“等明日你殉了葬,我便是正兒八經的皇後娘娘,還有什麼對付不了的?難道你要留下來同我搶宣哥哥?”
“罷了罷了,”綺羅知她潑辣,忙搖手道,“我不給你們添亂,我這就走。”
玉琪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聲調,佯裝發怒道:“你這賤人,還真當自己是皇後娘娘了。”說罷,一摔手中的杯盞,哐啷一聲驚得外面的人心頭都是一震。綺羅見她滿面笑容的做戲,便也配合著她輕聲抽咽起來,兩人一怒一哭,外面守衛的人哪還有什麼疑心。玉琪笑着一拍手,那侍女順從的過來,站在綺羅身旁。綺羅開始並未注意她的容貌,等看清時卻有幾分驚訝:“怎麼是你?”
那侍女容色嬌麗,年紀甚小,卻正是靈婆身邊的阿玬,她木然地一抬頭,輕輕喚了聲:“呼延姑娘。”便不再言語。玉琪微有幾分尷尬,輕聲道:“靈婆被魏王抓去嚴刑拷打,老人家上了年紀,熬不住刑,沒有保住性命。阿玬是個孤女,便跟在我身邊了。”綺羅頗是擔憂:“到時候你怎麼逃脫?”玉琪推着她道:“萬事有我在,你放心就是。”阿玬抬頭望了望綺羅,目中露出感動的神情:“呼延姑娘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逃命的法子。”
兩人換過衣衫,玉琪替綺羅戴上緯帽,便要帶她出去。臨到出殿門之時,綺羅回過身來,卻見阿玬動也不動地低頭坐在窗邊,竟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
雪下的又密又急,玉琪屏退了宮人,親自送綺羅出了永定門,便見積雪厚厚已有數寸深,天色灰濛濛的,也不見日頭。官道旁的老槐樹下,果然停着一輛青布榆木的油幢馬車,送她到車上,玉琪止步道:“就送至此,一路多多保重。”綺羅心下感動,抬頭瞧她道:“多謝你們救我。”
“這個謝我自是領了的。”玉琪洒脫地笑道,“那日你與宣哥哥喝了一夜的酒,我可不依,這次來不及罰你,下次定要與你好好飲一場。”綺羅點了點頭,忙強調道:“那是自然,日後定有重逢之日。”雖然與玉琪相處不多,可她心裏真的把對方當做了多年相知的故交姊妹一般,眼見得玉琪已向回走了數步,綺羅仍沒有鬆開車簾。
寒風瑟瑟,枯樹落雪,鹿皮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腳印,卻見她忽地止了步,轉過頭來,朝着綺羅招了招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綺羅姐姐,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樹上黃葉落盡,天氣漸漸寒冷。轉眼半個月過去了,這天忽然大雪紛飛,卻是長安城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格外的遲。
長安城外,黃沙漫漫,風雪襲人。
一列列整齊的軍士身負重甲,靜靜地佇立在城門外。銀胄銀盔在雪光映照下越發顯得鋥亮耀眼。風雪卷過馬背,翻起長矛上獵獵紅纓,皮製的長弓都繃緊到最大的弧度,萬千精鐵的箭頭上光芒流轉,都指向了城頭的方向。
陳太妃扶着兩個侍女的手臂,顫顫巍巍地走上城頭,才往外看了一眼,便覺頭暈心驚,她蹬着一雙精美的三寸梅花履,精緻又小巧的鞋底足有半寸高,可此時竟站立不穩,身子一顫險些摔倒。一旁的芙蓉眼明手快,趕忙扶住她,輕聲在她耳邊道:“娘娘休怕,城內有大軍鎮守,這些逆軍又算得了什麼。”陳太妃心中略安,強打起精神環顧左右問道:“為何不見有人城上指揮?”
左右卻無人應聲。陳太妃連連喝問,末了,卻見只有一個略面熟的校尉低聲回稟道:“啟稟太妃娘娘,南陽王不在城中,無人敢調動大軍。”
陳太妃面色陡變,恰此時城樓下竟又重重地敲了數下軍鼓,一聲聲直入敲在她心上了。她嚇得魂飛魄散,哪裏還站立得住,慌忙下了城樓回宮去。
且說她回宮之後尚是心神不寧的,一連喝了好幾碗冷茶才覺出手心裏的汗意,冷不防聽得偏殿裏皇帝的哭聲大作,她越發心煩,拍着桌子怒道:“讓奶娘把皇帝抱出去。”
元祁行到長春宮外,只見殿門禁閉,只有數個宮人在殿門前打掃。他一甩衣袖,施施然漫步上了宮階,那幾個宮人仍在做自己手中的活,卻無一人敢抬頭瞧他。他走進幾步,只聽殿內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呵斥:“蠢笨!連個仙散都調不好,要你何用?”這聲音嚴厲的緊,卻正是陳太妃。
元祁心內波瀾微起,整了整道袍衣冠,又將手中摺扇合起,慢慢邁步進了大殿。陳太妃見是他來了,面色頓悅,喚道:“還是你來調散吧,這些人笨手笨腳的,也不知留着有何用。”元祁調好仙散,遞給了陳太妃,覷着她的面色開口道:“娘娘,這幾日可適宜了些。”陳太妃的鳳目微閃,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就有勞道長來給哀家診診脈了。”元祁清咳一聲,對宮人道:“都退下去吧。”
等到人都退去了,元祁便就近撿了張軟榻挨着邊坐了,雙手籠在袖中,笑道:“貧道掐指一算,娘娘心中有憂,貧道便來為娘娘分憂。”
“哦?你又能分得哀家什麼憂?”
“如今石逆兵臨城下,南陽王在上邽屯兵,無人調配大軍,太原王劉隗雖然厲害,卻是個老朽,也是不堪重用的,”元祁口舌便給,三言兩語果然說到了陳太妃心頭,他見陳太妃顰眉更深,又添了把火道,“困守城中,無異於坐而待斃,如今南陽王不在城中,軍心思變,太原王不過苦力支撐而已,再過幾日說不定有人以娘娘和聖上二人為功獻於石逆,到那時候娘娘該如何自處?”
陳太妃背上冷汗涔涔,她到底是個婦人,被他三言兩語說得心中大亂,慌道:“眾大臣不至於如此吧。”
元祁手中拂塵輕擺,目露憂色:“娘娘豈不聞主少國疑?”陳太妃再也坐不住了,面色霍然一變,正色道:“那可如何是好?”元祁道:“貧道昔年在龍虎山修道,機緣巧合曾得張天師黃卷兵法十冊,至此大敵臨頭之時,自然要為娘娘分憂的。”
元祁肚子裏有幾兩墨水,陳太妃還是略知一二的。她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他:“你竟然還通兵法?”
“孫子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守之,不若則能避之,”元祁搖頭晃腦的引經據典起來,果然引得陳太妃聽得認真許多,他越發來了精神,“如今石逆十萬大軍在城下,城中守軍不過五萬,連倍之都不到。此時正應廣調各路兵馬,讓西路臨淄王,北路晉王,東路平陽王都勤王而來,如此,我軍便能五則圍之,何愁石逆不破?”
“若是諸王遲遲不來呢?”
“到時候貧道在城頭作法,招來天兵天將,也能生擒石虎賊人。”元祁虛張聲勢地一揚拂塵,殿中竟有陰風陣陣。陳太妃只覺眼前一花,好像殿閣中閃過了許多影子,她又驚又懼,拉住了元祁的衣袖道:“那是什麼?”
元祁雙目微合,擺出仙風道骨的派頭:“那便是天兵天將了,貧道讓他們來向娘娘問安的。”
陳太妃定眼向前望去,只間殿內燈火閃爍,果然牆壁上浮現出許多人影來,個個頭戴盔甲,手持兵器,瞧起來足有數丈高,都巍峨的緊,她驚喜道:“這些果真是天兵天將。”
元祁手中拂塵又擺,斥了聲:“咄,去,去。”
那殿中光影即滅,再恢復燭光時,牆壁上空空餘也,什麼都沒有了。陳太妃道:“天兵天將去哪裏了?”
元祁說道:“貧道讓他們都先回去了。天兵天將們也要休整數日,到時候才好一鼓作氣,剿滅石逆。”
陳太妃過去只把元祁當作孌戲之人,如今到真有幾分刮目相看,她本就迷信鬼神之說,此時親眼見到天兵天將,那還有什麼猶豫,當下便道:“道長,可否請天兵天將來助陣。”
“這有何難,”元祁深深一躬道,“孔明二十六齣山拜相,臣今年恰也虛歲二十有六,正和天時,敢不殫精竭慮,為娘娘分憂?”
陳太妃大喜:“好,傳哀家口諭,冊元祁道人為中郎將,統羽林軍,即刻接管長安城防。”元祁大喜過望,想不到自己鼓舌數句便能討來二千石的中郎將噹噹。
待得元祁意氣風發的出了大殿,芙蓉卻快步追了過來,嬌聲喚道:“道長留步,奴婢還有話說。”元祁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語。芙蓉觸到他的目光,忽地覺得有幾分陌生的意味,她心中一寒,到嘴邊的話咽了咽,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來:“道長,你答應過奴婢的事……”
“哦,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錯。”元祁毫不在意地從懷中摸出一個金錠拋給她,“這個賞你。”原來元祁之所以能在殿內召喚天兵天將,全在於有芙蓉在幕後弄鬼。他事先將剪好的紙人交給了芙蓉,又指點她如何運作。須知自那日事發后,他的兩個道童都被遣出宮去,若無幫手,他怎能蒙的了陳太妃。
誰知芙蓉的私心卻不只在於此,她瞧了瞧元祁丰神俊朗的臉,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小聲道:“奴婢之心不在金銀,而在道長之心。”
元祁心中冷笑,他如今已是堂堂二千石的中郎將,怎能娶一個小小奴婢做妻眷,這賤婢也敢痴心妄想?元祁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滿心都是冷意,瞧着她就好像看着泥塘里的一隻蛤蟆,目中更毫無半點憐憫之情。但他到底是個周全人,忍住了衝口而出的刻薄話,想了想,終是放柔和了語氣道:“你的心意,貧道會放在心上。莫要心急,你先在太妃娘娘面前好好伺候。等日後貧道還了俗,等立了大功回來,再風風光光娶你可不更好?”芙蓉將信將疑,可一抬頭對上他含情的目光,一顆芳心便都酥了,她點了點頭,微不可聞地應了聲。
長春宮的旨意才傳出去,過了晌午,城頭上便出了事,羽林軍不肯交出換防的虎符,兩方的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元祁依舊是一襲道袍,只把平日裏不離手的拂塵換成了摺扇,依舊是如神仙一般的翩翩佳公子,此時卻面做紅憤之色,一見陳太妃便如見了救星一般,跪在她膝邊,哀哀哭道:“娘娘,太妃娘娘,要為貧道做主啊。”陳太妃秀眉微顰,不耐道:“休要啼哭,成何體統?萬事有本宮在。”
太原王劉隗卻是戎裝未卸,只對陳太妃屈膝一禮,便硬聲道:“南陽王離開長安時有軍令,若非他親臨,任何人不可擅調駐軍。”他頓了頓,瞥了一眼元祁,目中露出一絲不屑之色:“便是什麼天師道人,也不可違令。”
陳太妃勃然大怒:“劉隗,你想造反嗎?難道大軍兵臨城下,爾等竟連皇帝也不顧了嗎!”說罷她拿出金虎符,在眾人面前晃了晃,厲聲道:“這是先帝留下的金虎符,見之如見御令,你們一個個都是要造反嗎?”
眾人見了金虎符,都熄了爭辯之心,皆垂頭不語。
“非是老臣不尊懿旨,實是後宮不該干涉軍務。”劉隗素來是強項之人,此時梗着脖子半步不讓。
元祁抓到他話中漏洞,忙道:“娘娘可聽到了,太原王哪裏是欺負貧道,他根本就不把您放在眼裏。”
陳太妃本已怒到極致,聽到這話卻氣急反笑,鳳目掃過劉隗,厲聲道:“劉隗,你果真如此想?”
劉隗性子最是剛強不折,剛想應聲,他身後有個校尉名叫陳垣,是陳溥的弟弟,卻是個機靈的人,趕忙拽了拽他,輕聲道:“太原王噤聲!韓鈞將軍還在牢裏,休賭一時之氣啊。”原來韓鈞性子剛烈,自得罪陳太妃后,便被押在天牢裏。
劉隗猛然驚醒過來,偏頭想了想,嘴唇一動,終是忍住了沒說話。陳太妃隔得遠,倒聽得並不清爽,皺眉道:“你們在嘀咕什麼?”
元祁卻是聽得明白,說道:“看來太原王是有二心,看來是不想遵娘娘的懿旨了。”劉隗心中怒極,忍氣吞聲道:“老臣不敢。只是換防乃大事,如今尚有太僕太尉都在城中,可否請眾大人商議過後,再做決斷?”他這便是退了一步了,陳太妃也不想將朝臣逼得太急,卻聽元祁道:“如今敵軍兵臨城下,太原王使這拖延之計,其心可誅!”劉隗哪裏瞧的起他,怎會受他斥責,當下便厲聲道:“你區區一個遊方道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懂什麼兵法?”元祁冷笑道:“貧道自知資歷低微,卻是秉持天道,奉皇命行事。”太原王劉隗衝口而出:“什麼皇命,不過是婦人之言爾!”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陳垣替他捏了把冷汗,慌忙拉扯他道:“太原王今日中午多灌了幾樽老酒,不如先回去歇息。”劉隗自知失言,面色漲得通紅,卻不肯服軟。陳太妃面若冰霜,冷聲道:“好一個大膽的劉隗,竟連本宮也敢羞辱。來人,將他拖下去重責五十,押交掖廷問罪。”元祁心中得意,眼見眾武官皆有不服之色,忙厲聲道:“若有誰人敢為他求情,一併重責。”
堂堂一國王侯,竟被元祁這等遊方道士羞辱。劉隗被痛責一頓后回到家中,便閉門謝客,再不出門半步,自是心灰意冷了。
元祁接了羽林軍后,迅速調換了校尉以上的人員,皆換成了從前與自己交好的一些破落的輕浮子弟。他從前未做道士前,本就是個無賴破落戶,倒是結交了不少蹴鞠射獵的浪蕩子弟,這些人哪裏懂什麼兵法?個個都換了全新的袍服盔甲,滿面卻只酒色財氣四字。而元祁自領了中郎將之職,也不來校場操練,卻先帶着幾個校尉跨上好馬,去北邊林苑圍獵了幾日。
林苑一帶,自漢末便已廢棄,早已都改遷民居。如今元祁偏要去圍獵,竟是策馬而入民戶的田地之中,一時間民怨沸騰,哀聲載道。可元祁等人見到民戶的慘狀卻不以為意,反倒哈哈大笑。
他又看中了太原王劉隗的府邸,便三天兩日命人上門去滋事,劉隗忍無可忍,御狀告到陳太妃面前,陳太妃卻不痛不癢地安撫了他兩句,反說道:“太原王家中也無多少人口,哪裏用這麼大的府邸。”
劉隗又驚又怒,當下一口拒絕,可隔不了幾日,他的小女兒貞靜郡主出門之時,竟被元祁命人截住,綁回了家中,成了劉隗的便宜女婿。劉隗聞信氣得一口血噴了出來,他的夫人管氏當夜便懸樑自盡。劉隗氣急難忍,要去討個公道,但元祁倒打一耙,反說他的長女先嫁東夷王,又嫁石勒的心腹田戡,定是與石逆私通的內奸,反而要把他下獄。劉隗被迫無奈,一口氣憋屈不過,竟然單騎反出了長安,直投石虎軍中去了。
長安城中大亂,劉隗管束長安城防多年,他若反了,長安難保。旁人問元祁,城外石虎大軍臨城,將軍作何考慮?元祁竟大笑道:“且由他去,我長安城固若金湯,他怎能破城?等到天寒地凍,貧道自會上城頭去祈天作法,召喚來天兵天將,那些南狗哪裏能是敵手?”
然而元祁的美夢並沒有做幾日,五日後,黎明未破,天際是迷籠又深沉的墨色,長安城還在一片安詳的美夢中,忽聽得刺耳的號角聲響徹天際,接着便是戰鼓聲、投石聲,震耳欲聾。元祁在林苑的華宅溫被中猛然驚醒,大聲道:“出了何事?”緊接着便有親信校尉急報而來:“大事不好,石逆大軍攻城了!”猶如一盆冷水澆在元祁頭上,他頓時清醒了幾分,一時間肝膽俱裂,哪裏還有睡意。
他被中還有兩個美貌姬妾,此時兀自睡眼矇矓,呢喃着去挽他手臂:“道長,好夢正酣。”他猛地推開姬妾嫩白的胳膊,連道鞋也未穿,便奔至城頭。倒了城頭上,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城樓下黑鴉鴉全是兵士,人人戎裝整齊,無數的戰車在最前,接着是馬隊、投石車,一聲聲沉悶的投石聲伴隨着緊湊的鼓聲接連起伏,這種有條不紊的秩序更讓人覺得心驚。元祁睜大眼睛,面若土色,結結巴巴地道:“何時來了這麼多人?”
今日城頭值守的正是陳垣,他沒好氣地道:“這幾日石逆大軍一直在調增人馬,如今怕已有十五萬之眾。末將三日前便去您府上稟報,可道長忙着聲色犬馬,沒空聽軍報。”
正此時,一塊怕有數千斤之重的大石被投來,重重地砸在城門上,這一聲悶響驚天動地,長安城門縱然是固若金湯也經不住這麼一砸,頓時厚重的門板發出了軋軋之聲,聽起來尤為驚心。
元祁雙腳一軟,跌坐在地:“這,這如何是好。”陳垣極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如今之計,還請您放出韓將軍,讓他安排守城之計,再使人去平陽請南陽王回來主持大局。”
“這斷斷不可!”元祁脫口便道,“絕不能讓劉胤回來。”
“那道長您就帶着天兵天將守城吧。”陳垣一甩手,轉頭下了城樓。
元祁惡狠狠地瞧了眼他的背影,目光一轉,又有些膽寒地向城下瞥了一眼。一旁的親信問他:“道長,咱們怎麼辦?”元祁閉眼一瞬,咬牙道:“先把韓鈞那狗東西放出來。”那親信猶有不甘心,遲疑道:“真要放他出來?萬一他派人送信給南陽王怎麼辦?”元祁眼珠一轉,陰惻惻地道:“不怕,先讓他守幾天城,貧道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