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隴頭月
“綺羅,綺羅。”石宣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從宮裏趕回來的,他一下馬便飛奔回到偏院,大聲道,“祖父答應了我的要求,不讓你去東夷和親了。”
他滿心歡喜地衝到綺羅住的院子中,可院子裏空落落的,哪有人在。他心裏忽然一跳,推開了房門,只見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雙目緊閉,全身縮成一團,不是綺羅是誰?石宣一把抱起綺羅,卻覺她渾身冰冷,偏偏額上滾燙,觸手竟如火炭一般,他大驚失色,直喊她名字:“綺羅,快醒醒。”
綺羅在昏迷中哪有知覺,只覺自己一瞬時墮入寒徹刺骨的冰中,一會兒又好像被放在火炭上烤,她喃喃地動了動嘴唇,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石宣驚駭到極點,扯過她的手診脈,卻覺得她脈象紊亂,竟是毒發之象,可她明明是服過解藥的啊。石宣心裏慌亂極了,大聲喊道:“快來人啊。”
少頃幾個內侍匆匆趕了進來,見狀亦是驚住。石宣厲聲問道:“綺羅姑娘下午見過什麼人,吃了些什麼?”
內侍們相望都是驚疑,卻不敢回話。石宣氣急,一腳便踢到為首的內侍頭上:“還不快回話。”
那內侍哆哆嗦嗦道:“小人們不敢打擾姑娘,只有夫人召見姑娘過去說了會兒話,又讓人奉茶進去。”
石宣面上的表情頓時僵住,母親,難道是母親?!
他霍然站起身來,急道:“母親在哪裏?”
幾個內侍都戰戰兢兢:“夫人早就走了,這會兒應該到玉真觀了。”
綺羅難受極了,躺在床榻上不斷翻滾,用手拚命地撓着自己的脖子,很快皮膚就被撓出一道道血絲。石宣回頭見她情形,更覺驚懼,這分明就是中毒至深的境況。再也等不了了,必須馬上解毒。他牢牢地把她雙手都抓住,將她抱在懷裏,柔聲道:“別怕,別怕,我帶你去拿解藥。”他抬頭便吩咐內侍道,“快備車,送我去玉真觀。”
阿霖見四周無人,便湊到明堂的窗外,卻聽裏面的人說話聲格外清晰。
“國師所言甚是,是小王淺薄了。”這是石虎的聲音,阿霖聽到便面上一沉,“……只是陛下身邊,都與小王為敵。就連田戡也與我反目。”接着裏面傳出另一人的聲音頗是蒼老,卻是石勒的國師佛圖澄,只聽他道:“貧僧也詫異,此番陛下分封諸王前,田將軍確實出言對將軍不利。”
石虎嘆了口氣,半晌才含糊道:“大概是因為劉曜身邊那個姬人的緣故。”
“難怪如此,”佛圖澄沉吟道,“老衲還有一事要請教,昨日您遣人來要牽機丸的解藥,但貧僧當日給您牽機丸時早已將解藥給過您,昨日當著人也不好多問,便只能給了另一味暫時壓制毒性的葯。敢問可是出了什麼岔子?”
阿霖心中霍然一驚,牽機丸三個字划入腦海,她頓時有些分心,又錯過了幾句話,只聽石虎道,“……既然是石宣來拿葯,也不能駁他面子。我特意遣了個石弘的探子去送葯,只要那個丫頭死了,石宣第一個便會懷疑上他的兩個叔王,與陛下也會離心。”佛圖澄贊道,“王爺好謀略,只要他們祖孫三代骨肉離心,王爺的大事就有機會可成。”
阿霖腦中嗡嗡作響,“丫頭”兩個字竄入腦中。她突然清晰地回憶起來,上次在城外綺羅告訴過自己,她被石虎灌下過毒藥,好像就叫作牽機丸。這麼說來,石虎派人送去的竟然並非是真正的解藥?
她心下慌亂至極,便有些失了分寸,不小心頭往前一撞,正好碰到了窗欞上。雖只是“咯噔”一聲輕響,房中兩人卻都已驚覺。石虎高聲道:“誰在外面。”卻無人回答。阿霖再也不及多想,轉身就往回跑。
石虎開窗時,只見一角素白的裙裾從轉角閃過。他神色有些不快,當著佛圖澄的面,石虎也不願在明堂內嚴加查問,便送了佛圖澄出去,這才回來沉了面色,一擲手中杯盞,厲聲道:“叫冉閔和郭殷過來。”
石宣將綺羅背在背上,快馬加鞭的直向玉真觀而去。一路上他心亂如麻,只覺背上的人氣息也弱,忍不住低聲喚她:“綺羅,你別睡,就快到了。”綺羅輕輕的嗯了一聲,依舊迷迷糊糊的,朦朧中似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顛倒沸騰。石宣一手執馬鞭,一手緊握着綺羅的手,卻覺得她的手越來越冰,心中更是發急,狠狠地抽着駿馬,恨不能插翅就飛出城去。
洛陽城南出了永市橋,便少有人煙,多見荒涼。又因為程氏在此帶髮修行,石勒便命人在此把守玉真觀,不允人來煩吵,此時玉真觀外只有一架牛車,瞧起來亦是簡樸。石宣一到玉真觀門外,便抱着綺羅翻身下馬,急匆匆的衝進觀去。門口的侍女倒是都認識石宣,見狀驚道:“世子怎麼來了?”
石宣哪裏理她,他低頭看到懷中的綺羅面如白紙,焦急之下解下身上的長袍,牢牢將綺羅裹住,似想讓她覺得暖和些。他頭也不抬的直向里闖,高聲道:“母親在哪裏?”
“夫人在見客,”侍女慌忙跟在他身後,急道,“世子不能闖進去。”
“誰敢攔我!”石宣面色發青,眼眶亦是紅的,一擲長鞭募地激起地上灰塵亂舞。眾人嚇得面面相覷,果然不敢再阻攔他。
玉真觀是輕車熟路慣來的,石宣也不用問人,抱着綺羅直向程氏平日念佛的觀音閣而去,卻見隔門緊閉,裏面隱隱有說話聲傳出。石宣不及多想,伸足便踢開了門,大聲道:“母親,快給我解藥。”
隔門洞開,裏面卻不止程氏一人,西首還有一位僧人相對而坐,二人都向石宣看來。
石宣頓時愣住,結結巴巴道:“師……師父怎麼……在這裏。”那僧人鬚髮皆白,精神矍鑠,卻正是石宣的師父慧理大師。
程氏陡然便沉了面:“你怎麼來了?”石宣見到母親,忽覺心虛,但一想到懷中人昏迷難醒,仍是鼓足勇氣上前跪下道:“求母親救她。”程氏目光轉到石宣懷中的綺羅身上,只見她面上毫無血色,雙眼緊閉,瞧上去彷彿沒了生氣。她輕輕“咦”了一聲,倒是有幾分詫異。
石宣大是迷茫,仰頭看着程氏:“難道不是母親要取她的性命!”
程氏眉頭微蹙,當著慧理卻不願斥責兒子,只轉身對慧理道:“請大師來看看。”
慧理輕輕伸手去搭綺羅的脈象,良久方道:“是牽機丸。”程氏倏然驚動,咬牙道:“竟還有人用這陰毒之葯?”
“除了我那個師弟,也沒旁人擅使這樣的毒藥了,”慧理搖了搖頭,輕聲道,“小姑娘不僅服了牽機丸,恐怕還服了暫時壓制毒性發作的藥物,這才會昏迷過去。”石宣不敢相信所聞,慌亂道:“怎麼可能這樣,虎叔已經找國師要了解藥來,毒明明已經解了!”慧理仔細看了綺羅的舌苔,又診過另一隻手的脈象,堅定道:“牽機丸的毒性絕沒解過。”
石宣忽然跪下,對着慧理叩頭連連:“請師父救救她。”慧理目光一閃,沉吟片刻,卻望向了程氏。石宣又驚又疑,便也抬頭看着程氏,顫聲道:“母……母親。”
程氏不悅地瞥了他一眼:“你亂想些什麼!”她嘆了口氣,低聲道,“宣兒,你也長大了,此事也不想瞞你。十五年前你父王隨陛下出征之時,忽然起病,三日而暴亡,中的便是牽機丸的劇毒。”說著她瞧了眼慧理大師,又道,“此葯毒發甚劇,針石無效,當年慧理大師就在你父身旁,施展醫術,也不過為他延了三日性命。”她說到這裏,目中已泛淚光,低低道,“你父臨終前,擔心你的安危。便求慧理大師將你帶走,不在宮中養大,便也是這個緣故了。”
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石宣呆若木雞。誰能想到當年父親竟是中毒死的,當年連師父這樣的杏林高手也束手無策,今日的綺羅……又該怎麼辦?他愣了一愣,忽然拔足向外跑去。“宣兒,你去哪裏?”程氏大急。
可石宣仿若未聞,徑直竟是奔了出去。程氏面上神情複雜,眉頭微微聳動,目中淚光粼粼,彷彿想起了許多舊事。良久,終是嘆了一聲,回頭望着慧理道:“請您救救這個孩子把。”
“此毒因從蠱蟲而起,故而解藥是從蠱蟲的母體裏煉出的,一毒一葯解,除此之外再無它法。”慧理看向綺羅的目中閃過一絲憐憫,輕聲道,“此女與老衲也頗有緣,老衲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儘力為她多延幾日,請夫人為老衲準備一間靜室。”
程氏自是命侍女去安排妥當,慧理將綺羅平放在榻上,從懷中取出一個青色布包,打開只見裏面都是銀針,長的若寸余,短的如牛毛,他起手運針飛快,在綺羅的諸多穴上都施了針,不多時慧理額上已密密地浸出汗來。
從旁望去,程氏只見綺羅的面色雖仍是青灰,但罩的那層烏氣卻好似褪去不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她頓時想起十幾年前的情景,默然在心裏低低道:“命……這都是命……”
石宣盛怒之下,入宮便先要去找佛圖澄。可到了內宮宣陽門外,卻見宮門已落了鎖,守城的侍衛雖然客氣周道,卻直言告訴他,陛下這幾日都有外臣覲見,若不奉詔不可入宮。石宣這才想起祖父的諭旨,自己已是開牙建府的世子,不能隨意入宮了。
進不得宮,石宣調轉馬頭便去了明堂,可石虎亦不在堂中,從人也不知他去了哪裏。石宣忽的愣在玉階下,抬頭只見一輪明月高掛空中,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他這一日都在忙碌,全靠一股勁支撐着,直到此時所有的退路都被切斷,他方覺渾身上下都乏透了,好似連提步再行的力氣也沒有。他想了想,又抱着最後一絲奢望,問那侍衛道:“虎叔若是不在,小冉將軍可在否?”
侍衛頗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回答。
身後忽有人朗聲道:“你找冉將軍做什麼?”石宣回過頭去,卻見一個清秀俊俏的小侍衛站在數步外,正好奇地望着自己。他頓時燃起一絲希望,一把抓住那小侍衛的衣領,道:“快說,冉閔在哪裏?”
那小侍衛身材不高,生得又瘦弱,竟然毫無防備地被他提了起來,頓時面上漲得通紅,大聲道:“快放我下來。”石宣心急如焚,只揪着衣領不放:“快說!”小侍衛生得頗是清俊,一張小臉竟比女子還嬌嫩些,此時面上儘是羞憤的神情,咬牙道:“我哥哥跟隨中山王一同去徵兵,午時便已出發。你若想找他,過半個月再說吧。”
石宣驀得心中一顫,手忽然一松,無力地垂了下來。那小侍衛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一壁揉着腿,一壁罵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沒輕沒重!”石宣哪裏聽得到他說什麼,他獃獃地望着遠處出神,心神卻已全亂了。
小侍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來,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卻見他毫無反應。
“哎,你這人到底怎麼了?”
石宣忽然轉身,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夜幕中。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這人!”小侍衛氣得沖他的背影嚷嚷。
“玉琪,那是什麼人?”
小侍衛回過頭去,只見阿霖站在數步外的玉階上望着自己,旁邊還站着櫻桃,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聲道:“阿霖公主。”阿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小侍衛,只見她帽子也戴歪了,一身戎裝足像是大了一號套在身上,頗有些不倫不類,她不由笑道:“你想去找你哥哥?”
裝扮成小侍衛的正是冉閔的妹妹玉琪,她這些日子與阿霖也混熟了,再加上本就是爽朗的性子,被她說破也不否認,紅着臉道:“是啊,在這裏悶也悶死了,我也想去練兵。”櫻桃掩口驚呼道:“女兒家怎麼能去沙場上?”
玉琪大是不悅,瞪了她一眼。卻聽阿霖說道:“古時候有一位婦好夫人,上陣打仗英勇無比,比男人還要厲害。”玉琪大感知音,望着阿霖道:“阿霖你真有見識。”櫻桃卻歪着頭笑她:“你怎麼出得了城呢?”玉琪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看,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腰牌,小聲道:“我有這個。”
阿霖與櫻桃定睛一看,正是一張明堂的出城令牌。阿霖心中一動,不由點頭贊她道:“你準備的周全。”
“那當然,”玉琪極是得意,笑道,“哥哥和王爺今日過了午時才出城,還要祭軍酬神,點校令官,最多不過出城二十里就要安營紮寨,我現在趕過去,明天清晨就能趕上他們。”她自幼和冉閔冉隆兄弟生活在一起,熟知軍中事務,說起來自是頭頭是道。她身邊站了一匹白色的寶駒,此時一揚前蹄,打了個響鼻,彷彿在應和主人的話。
“玉琪,你能帶我一起去嗎?”阿霖忽然目光一閃,開口問道。
“你去幹什麼?”玉琪沒料想她會這麼說,頓時愣住。
櫻桃亦是驚詫,扯了扯阿霖的袖子,小聲道:“公主,你何必……”阿霖並不理她勸阻,只望着玉琪,柔聲說道:“我……我有一件心愿沒有完成,求你帶我去……”
“你不想嫁給陛下對不對?”玉琪忽然眨了眨眼,這些日子她多少也聽冉閔說了要把阿霖送進宮的事,不由大是同情,“陛下都一把年紀了,確實不該嫁她。”她又看了眼阿霖,機靈道,“你是不是有別的喜歡的人?”阿霖面上一紅,索性做戲到十分,頓時紅了眼眶,小聲道:“是,我喜歡的人不是陛下。所以我……”
“那就是了,”玉琪一握拳,忽然生了幾分好漢之心,她從小書沒念過,話詞本子倒是聽了不少,最愛聽便是什麼好漢仗義救佳人的故事,此時不免義氣澎湃,問道,“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出征了?”她仔細觀察阿霖神色,“你喜歡的是不是我哥哥?”阿霖一愣,一時倒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我哥哥,難道是中山王?”玉琪倒是鍥而不捨的八卦了起來。櫻桃望望玉琪,又看看阿霖,不知她們兩人在唱哪一出,索性閉嘴不言。阿霖被她亂點鴛鴦譜,不知還要問到什麼人,趕緊胡亂點點頭:“就是中山王。”玉琪恍然大悟,有些同情的看着阿霖,一豎拇指,贊同道:“中山王端然是位大英雄。”阿霖被她纏得頭痛,趕緊祈求說道:“好玉琪,求你帶我去見中山王好不好。”
“包在我身上了!”玉琪一拍胸脯,大聲道,“我這就帶你出去。”說罷,她拉着阿霖便上了馬。
“公主!”櫻桃着急的在馬下叫她們,“奴婢也跟你去。”
“你去什麼?”玉琪望着她大是不解,“難道你的心上人也出征了?”阿霖望着櫻桃的目光卻很堅決:“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到了后……自會和你聯繫。”
整整三日,石宣守在綺羅身旁,一瞬也沒合眼。慧理大師每隔三個時辰便要給她施一次針,他畢竟年過七十,體力漸漸有所不知。石宣細細的在旁學了針法,索性便接過銀針,親自照料起綺羅。他本就在醫道上精研頗深,此番更是打起了十成的精神替綺羅診治,半點也不敢放鬆。綺羅卻始終昏迷不醒,昏迷中兀自不斷翻滾低吟,狀似痛苦至極,唯有每次施針后才能稍微安靜一會兒,好似解了不少苦痛。
慧理見狀悄悄掩了門,在門口遇到程氏投來的關切目光,他微微嘆氣,搖了搖頭。程氏心下不忍,隔着虛掩的門縫瞧著兒子滿頭大汗地施針的樣子,小聲道:“還能延多久?”
“大概便是今夜了。”慧理悲憫地合上雙眼,雙手合十。
程氏微微一怔,脫口道:“這孩子與他父親一樣,是個至情至性的性子……”當年那段秘事,慧理大師亦是知情的。他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若真如此,也是他命里的劫數。”
“不,我斷然不許!”程氏臉色蒼白,果決說道。可她瞧著兒子的目光中更見心焦。
到了日暮時,綺羅的毒性果然有了反覆,額上冷汗蹭蹭,面上灰氣亦更濃了幾分,她雖然閉着眼,可雙手死命地抓着自己的皮膚,道道抓痕見血,仿若苦癢難當。石宣本伏在她身側小寐,驟然驚醒過來,慌忙牢牢抓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動彈。綺羅身子一僵,忽然向一側仰面卧倒,脖頸一軟,卻嘔出一大口血來。血漬殷紅,直濺了石宣一身,石宣大驚失色,慌忙喊道:“師父,快來啊。”
慧理聞聲推門而入,取出銀針,急在綺羅的神門、太沖、內關諸穴施針,又推拿了好一會兒,綺羅這才安定下來,面上的灰氣卻有些發黑了。石宣手心裏全都是汗,急道:“師父,她這是怎麼了?”
“小宣,”慧理緩和了語氣,似在思索怎樣措辭,好久方才低聲道,“你還記得師父給你講過的故事嗎……世人活在世上,原只是度過這一遭輪迴,生死都有命數……”
他話音未落,石宣忽然變了臉色,斷然道:“師父,我不信命,我不會讓她死的。”慧理微微一怔,卻聽石宣開口道:“師父,你曾經說過,天竺有一種秘法,可以以血換血,以命易命,這是真的嗎?”慧理變了神色,嘴唇微張,卻不言語。
石宣凝視着雙目緊閉的綺羅,目中有慧理看不清的複雜神情,只聽他忽然說道:“師父,我願意以我的命,換綺羅的命,求您成全。”
慧理愣怔着望他,心裏忽然劃過十餘年前那個人的聲音,嗡嗡然在耳旁作響。他素來都是鎮定自若的有德高僧,可這一刻,面對親如骨肉一般的徒兒所說的話,他雙手微微顫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夜快馬兼程,到黎明時,天空微微發白,露出了一絲迷濛的霞光。阿霖又困又累,本伏在馬上快要睡着,忽的被玉琪拍醒,她驚道:“到了?”
“還沒有,快了。”玉琪指着天際,“你瞧,日出了。”
阿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轉眸望去,只見天際一抹雲霞映得通紅,仿若度了一層金邊。雲海交際處,一輪旭日噴薄而出,光芒萬道,十分壯觀。
“真美。”阿霖看得呆了,喃喃自語。
玉琪狡黠的一笑,忽然一夾馬腹,馬聲嘶鳴,猛地向前衝去。她笑道:“這會兒該醒了吧,等下見到心上人,睡眼矇矓的可不好看。”
果如玉琪所料,石虎因是在附近募兵,大軍便紮營在離洛陽不過三十里的一處鎮上。玉琪扶着阿霖下馬,墊足繞到了后營,做了個噓聲的情狀,小聲道:“咱們先去找哥哥,再想辦法帶你去見中山王。”阿霖慌忙拉住了她:“等等,先別告訴你哥哥。”她心裏如亂麻,自從她聽到佛圖澄和石虎的對話,便下定決心要偷到解藥來救綺羅,可真到了這時候,她卻赫然發現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冉閔可不像玉琪這樣單純好糊弄,如果被他看到,肯定要把自己送回去。
她抬起頭,只見玉琪睜大了雙眼,目也不瞬地望着自己。阿霖無法,硬着頭皮說道:“玉琪,現在離洛陽這麼近,要是去找你哥哥,肯定會被送回去的。”
玉琪點了點頭,噘起了小嘴:“哥哥總是不許我上戰場。”阿霖心下略寬,拉着她小聲道:“不如我們先混到一個隱蔽些的隊伍里藏起來,等走得遠些了,再去找你哥哥去。”玉琪大是贊同,她本就在銀胄鐵騎中混得極熟,很快就找到了幾個熟識的校尉,還給阿霖也找來了一套小兵的盔甲。她又對阿霖好生叮囑一番,直到過了晌午,方帶她去了前營。冉玉琪與石虎的親兵素來都是交好,很快便帶着阿霖混入了親兵之中。
阿霖自幼嬌養,哪裏進過軍營,此時穿着一身十幾斤重的盔甲,站在軍帳外,只覺全身酸痛,站也站立不住,好在借來的頭盔極大,把她一張臉也遮了大半去,倒也無人注意到這個瘦弱的小兵。玉琪瞧着她撐得艱苦,大是同情,對她豎起了拇指,心裏佩服極了阿霖這樣為了情郎不惜犧牲的精神。
忽然號令聲響,眾人都目不斜視地站得筆直。玉琪慌忙對阿霖連使眼色,目光極是興奮。阿霖搜尋半天才看到原來是石虎帶人入帳,此時與在明堂中見到的石虎不同,他換上了一身銀胄鎧甲,身材雖不高大,但眉目間更見幾分肅殺之氣。
誰能想到軍營中事物着實繁瑣,直到太陽落山,石虎才點校完將領,分發好了將令,這才在眾人的圍繞下離開前營。
玉琪悄悄對阿霖吐舌道:“哥哥他們都去用晚飯了,要是吃不消,就先回去歇着吧。”
阿霖向外望了望,果然見冉閔等人都在外面吃飯,她頓時上了心,小聲問道:“王爺去哪裏了?”
“誰知道呢?”玉琪偏頭想了想,“大概去巡營了。”阿霖心念一動,慌忙問道:“王爺的寢帳在哪裏?”
“那就是了,”玉琪指了指軍帳後面一間不起眼的小小營帳,她望着阿霖忽然有所懷疑:“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阿霖尷尬道,“我想……”
玉琪忽然心領神會:“你想去寢帳里等着他?”玉琪倒是極潑辣大膽的,也不覺女子大膽追求愛人的舉動有什麼不妥。阿霖鬧了個大紅臉,慌忙道:“我做了個同心結,想放在王爺的枕下。”
彼時風俗,女子手編同心結,放在心上人的枕頭下面,兩人便可永結同心。這本是漢人的習俗,但匈奴人久居漢地,漸漸也沾染上了這個習慣。
玉琪亦聽說過此事,大是好奇,忙道:“同心結怎麼做,給我瞧瞧吧。”阿霖迫於無奈,真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同心結,卻是用青色的絲絛所結,甚是精美,這本是她給慕容茂做的,想不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場。玉琪拿在手裏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又還給了她,慫恿道:“那你快去吧,我在外面替你把風。”
阿霖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玉琪果然過去花言巧語地騙走了石虎帳前的侍從,又趁着無人注意,便向阿霖招了招手,阿霖趕忙跑進了石虎的寢帳。
寢帳里倒是十分簡樸,裏面除了一張書案,一個卧榻,只有兩排書架,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擺設。阿霖乍起膽子,快速地翻檢起來,卧榻上,書案里,她翻了個遍,渾然不知寢帳外冉閔已經踱步過來。
“糟了。”玉琪遠遠看到哥哥,頓時急得跳腳。正此時,冉閔亦一眼望到了她,果然勃然大怒,“你怎麼在這裏。”他一邊說話,一邊探頭要往寢帳里望。玉琪心裏發急,臉上嬉皮笑臉地拉住了哥哥道:“哥哥,我來這裏不是沒有緣故的。”她扯着冉閔便往旁邊走,“來來,找個沒人的地方,我有重要的軍情要向哥哥稟報。”
巡完一遍營帳,石虎慢慢踱回寢帳時,倒覺得有點不對勁,外面的親兵都上哪兒去了?他伸手掀開帳簾,一眼便見裏面有個小小的兵士背對着自己,踩着一張小凳,踮着腳手忙腳亂地在書架頂上亂翻。
“什麼人?”他沉聲道。
那小兵好像受了驚嚇,手一抖,書架上的書冊都被碰倒,頓時朝他面上壓去。他看起來極瘦,頓時跌下凳。石虎一個箭步上前,攔腰將那小兵接住,卻見那小兵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阿霖歪着頭看着眼前的人,渾身直發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此時全都是驚恐的表情。石虎看清她嫵媚俏麗的面容,忽然愣住:“怎麼是你。”
阿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石虎忽然起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是長安的探子?”此番募兵,極是機密,便是為的他日出征長安。阿霖身為大趙公主,怎能不讓石虎多想。他下手極重,抓着阿霖的手腕更是如鐵箍一般。阿霖痛得直落淚,小聲道:“痛……”
“快說,”石虎眸中墨色變深,厲聲道,“你是不是來刺探軍情的。”兩人離得極近,呼吸都可聞。阿霖眼見他面上都是可怖神情,再無它法。她一閉眼,忽然鼓足勇氣,猛然伸頸向他唇上吻去。她的櫻唇極軟,彷彿帶着淡淡的花香。他猝不及防的身子一僵,只覺她的唇一直在他唇際滑離而顫抖,莫名的,一股血氣湧上顱中。
玉琪雖然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在哥哥的逼問下說出了自己和阿霖來此的經過,待冉閔聽到適才阿霖一個人在石虎的寢帳時,已是大驚失色,怒道:“阿霖是敵國的公主,你怎麼這麼糊塗,居然放她在王爺的寢帳中。”
“阿霖說她思慕咱們王爺。”玉琪臉色驟然慘白,卻見冉閔大步向石虎的寢帳趕去。
寢帳外一個人也沒有。冉閔心中一動,悄悄掀開帳簾。
帳內春光無限。
隱然有女子低低的呻吟透出,玉體橫斜,被下伸出的一隻芊芊玉足恰與銀胄同色,何等旖旎無限。他只瞧了一眼,便漲紅了臉,慢慢放下了帳簾。
獨立風宵中,竟不覺夜寒。
冉閔忽的抬頭望了一眼天邊格外皎潔的新月,如一艘無定的小舟,恰停在了今宵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