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接近晌午時分,木楓川將樊溪帶出了東市,兩個人來到一座相當氣派的酒樓門前。
足足吃了一個早晨沒停過嘴,說實話樊溪這會兒一點兒也不餓,但是木楓川堅持要帶他正兒八經地吃一頓,理由是,他木楓川還沒有和樊溪在外面吃過飯,這不合規矩,至於什麼規矩,樊溪一頭霧水。
酒樓沾了東市廟會的人氣,裏面早已座無虛席,外面等空桌子的人,排到了街的拐角,一個夥計滿頭大汗地挨個勸過去,“客官,您看,我們這裏真的滿了,要等很長時間才會有位置,真的要等很長時間。”樊溪看見有幾撥人被勸走了,更多人選擇原地不動。
“師兄,我不餓,咱們別等了吧。”
木楓川不搭腔,抱着樊溪走上台階,就往裏闖,夥計趕緊跑過來要攔,“這位公子,這兩位公子,咱們這裏沒位子了。”
“我是木侯府的小侯爺。”木楓川簡單的一句話,小夥計立刻變了顏色,“原來是小侯爺您啊,怎麼不早說。我這就帶您去雅間。”說罷,小夥計一溜小跑,引着木楓川一路穿過擁擠的大堂,安排他們進了一間靠窗,清凈又寬敞的雅間裏坐好。
夥計出去取茶的功夫,樊溪好奇地問木楓川,“吃飯還要看身家,京城酒樓如此勢利嗎?”
“那到不是,”木楓川幫樊溪將椅子往桌子前面推了推,讓他坐得更舒服,“我爹有這家酒樓六成的股份,我應該能算這裏的半個少東家,這雅間是專門為我們木家單開的。”
樊溪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識趣低頭開始看菜單,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樊溪方才在廟會上貪嘴,這會兒看見滿篇的鳳尾魚翅,繡球乾貝,炒珍珠雞,奶汁魚片,由衷地表示有心無力。
“師兄,我真的不餓。”樊溪勉為其難地抬頭看看木楓川。
“我出去一趟,給你買點開胃的。”木楓川招手示意在雅間門口伺候的夥計,“幫我照看一下這裏,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樊溪知道攔不住師兄,乖順地坐在位置上品嘗夥計端上來的一碗龍井竹蓀。
此時對面的另一間雅間裏,有四個人圍坐着一張紫檀圓桌,觥籌交錯,正聊得十分熱絡。
正對門帘坐着一位膚色略深的公子,他手握一隻青玉斗,讓了左手,又去敬右手,着實一幅左右逢源的玲瓏樣子。
此時他正殷勤地對右手邊躬身,那裏坐着的人,身上穿件半新不舊的袍子,本來一幅年輕意氣的模樣,可惜臉上蒙昧不清地混雜着書卷氣和城府色,他舉起杯子,涼薄的傲氣就從他圓潤的笑意里突兀出來,令恭維他的人莫名齒冷。只聽見有人說,“不過幾年的光景,在下丁嫡和曹公子還在混文書檢討的位置,方兄卻是一路高歌猛進,如今作了這從六品的侍讀,實乃我輩中的翹楚。”說話的那人拿着一隻六角扇,“好歹今日我是有備而來,還請方兄一定賞臉,在我這扇面上留下墨寶。”
“是啊,是啊,小弟陳商的這座小飯館,今日能請各位大人屈尊降貴地過來,都是托着當年‘文章四子’的情分,若是今日也能得幸方大人的珍跡,定然蓬蓽生輝。”
那位方公子被話捧在中間,似聽非聽,笑而不語。
坐在方公子對面的是個身材臃腫,腦門鋥亮的公子,原本和在坐的幾位年齡相仿,但是腮上多出來的二兩贅肉憑空給他添了幾歲年紀。暑熱天對胖子格外不友好,這位公子顧不上說話,一個勁兒地搖了半天扇子,把自己搖得又餓又渴,梗直脖子說,“我說陳老闆,你這麼大個產業擺在這裏,還提什麼小飯館,我們又不瞎,你是不是捨不得你那些新鮮食材、招牌菜。”
“哪能呢,哪能呢。”陳商趕緊叫夥計再去切西瓜,添涼茶,“我的曹范曹大人誒,我的家底您還不知道嗎?有大股東瞧上我有幾分經營的才幹,我拿了金主的錢才開下這麼個館子,算起來我只有這裏四成股份,還不是給人跑腿受累的命。”
“哦?誰給你掏的銀子?”丁嫡轉過臉,一臉疑惑。
“還能有誰,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金主,文昌侯。”陳商嘴上說著有幾分得意。
聽到文昌侯三個字,那位方公子也轉過頭,“你是說木侯爺?他的獨生子前些日子從北疆回朝在金殿上封了定國將軍的那位?”
“正是那位,他們木家現在京城有錢有勢,風光無兩,我原先開的買賣在德寶堂對面,生意不錯,沒想到木侯爺竟然是那德寶堂的股東,路過我那裏吃過幾次飯,就稀罕上了,給我投了錢,讓我在這東市邊上開了這家大的。”陳商正說得眉飛色舞,一個夥計進來,放下一盤新切好的西瓜,湊上來小聲說,“少東家剛到了,進雅間要吃飯呢?”
陳商一愣,後面要說的許多話風捲殘雲般全散了,“哪個少東家?木侯爺家的小侯爺來了?”
夥計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怎麼不早說!”陳商甩下一屋子人拔腿就要走,卻被丁嫡一把攔住,“小侯爺在此,無論如何也要請陳老闆給我們引薦一番。”
樊溪剛喝下一口湯,門帘一挑,雅間裏下餃子似的忽然進來一票人。師兄不在,樊溪心裏沒底,他客客氣氣地抬起頭,衝進來的人禮貌地一笑,剛想開口問他們找誰,卻見那伙人,各個瞠目結舌地盯着他看,為首的一個人脫口而出,“怎麼是你?”一句話說得明白,這些人顯然認識他,然而不上不下的一句話又讓樊溪沒法往下接。
樊溪清楚自己記憶有損,心裏飛快地閃過這些日子聽來的那些故事,但是沒名沒姓,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人能往哪些情節裏面安,恰在此時,只見那伙人中走出來一個清瘦的公子,幾步來到他的面前,毫無預兆地一把拉過他的手,“樊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裏,一別經年,你還好嗎?”
這般的言語舉動,眼前想必是個相熟的故人。樊溪眼睫微顫,“你,你是?”對上樊溪一雙如珠如玉的眼眸,那人竟然微微有些顫抖,他呢喃道,“我是方倚,怎麼?樊公子不認識我了?”
方倚,樊溪應該聽過這個名字,不是從師兄那裏,而是......
樊溪想起來三喜曾經隻言片語地和他提過,師兄離開文章鎮的頭一年,文濟堂里曾經住進來一個姓方的生員,那位生員當年和他走得有些近,至於怎麼個近法,三喜剛要繼續說的時候,恰好師兄從外面進來,當時三喜莫名其妙地閉了嘴,後面的故事樊溪還沒來得及補全。不過至少可以斷定,這位方公子應該算他的朋友。
既然知道是朋友,樊溪臉上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剛要開口解釋,雅間外木楓川手裏攥着幾串紅瑪瑙一樣的糖葫蘆,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木楓川一腳踏進雅間,身上還帶着在外面大太陽里走了一遭的暑氣。忽然看見屋裏一群陌生人圍着樊溪,有一個還不知好歹地拉着樊溪的手,木楓川就像沾了火星的炮仗,一下炸上了天。
他飛身過去,身邊的幾個人被撞了個東倒西歪,方倚還沒明白過來,整個人已經被拎起來,扔到門口,差點被直接送了客。
木楓川如同鑄鐵的盾擋在樊溪和眾人之間,周身發著森森的寒光,他盯着為首那個人,口氣像是在審犯人,“陳老闆,你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小侯爺,”陳商一邊忙着去拉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的曹范,一邊不知所措地陪笑,“我聽說您來此賞光,就想着帶幾位朋友過來打聲招呼,不想衝撞了,小侯爺今天這是?”陳商說著眼睛望木楓川身後瞟。
木楓川挪動步子,將陳商的目光擋了個結結實實,“我今日帶家人來吃飯,恕不能招呼各位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了。幾個人隨着陳商魚貫退出去,回了自己的雅間。凄凄慘慘不是揉胯骨,就是揉肩膀,曹范落座的時候,動作急了點,“誒呦”一聲聽得人心裏發怵。
“什麼情況,幾年不見,樊公子怎麼會和木小侯爺廝混在一起?”丁嫡斜眉看了方倚一眼,“他們這是......交上朋友了?”
“什麼朋友,我看那個樊公子是攀上高枝了。”曹范一邊揉屁股一邊齜牙咧嘴地說,“你們看木小侯爺進來那不管不顧的做派,還什麼家人,分明就是怕我們看見他身邊養了寵。”
“怪不得,這位樊公子見了我們,只看作陌生路人,我們也就算了,就連方公子,他也能裝得如此真,這樣的城府,我今天可算開了眼。”丁嫡一邊說,一邊將一柄六角扇搖的虛了影子,彷彿有一肚子的邪火扇不滅。
“你們看清他坐的椅子了?”陳商小聲說,“那可不是我們家酒樓的椅子,那椅子是特製的,叫輪車,我聽說是富貴人家裏專門給老人和身有殘疾的人代步用的。”
“所以呢?”曹范忽然來了興緻,看上去屁股也不那麼疼了。
“所以,這位樊公子怕是身上有什麼傷,影響了行動。”陳商若有所思地說。
“什麼傷?好端端的怎麼就受了傷”丁嫡擠着眉毛,眼神閃爍。
“那還用說,在權貴圈裏作寵那麼容易的嗎?人家什麼沒玩兒過,什麼不敢玩兒,說不定還有些不為人道的癖好,更不必提那位木小侯爺,武將家風。樊公子想借一幅好皮相登堂入室,卻不想搭上了身子。”曹范說到興起,忘乎所以地指手劃腳,屁股又撞上椅子邊,“誒呦”一聲,自己縮着頭接着揉屁股。
“還有公務,今日就到這裏吧。”一直不做聲的方倚忽然開了口,他頂着一張青白的臉,眉宇間還布上了陰霾的顏色。一桌子人頓時啞了聲,也沒了興緻,堪堪地相互遞眼色。
這邊的一屋子人沒滋沒味地散場,出雅間的時候,方倚禁不住往剛才差點被扔出來的那間屋裏張望,大概是屋裏的人怕熱,帘子挑着,從外面可以看見樊溪正偏着頭,木小侯爺一手托着白瓷碗,一手掐着銀調羹,像喂孩子似的,什麼東西先放在嘴邊吹妥帖,才往樊溪嘴裏送,樊溪撅着嘴唇,說了句什麼,看木小侯爺的嘴形,應該是吐出了一連串的“好”字,樊溪才像小貓一樣,舔着勺子吃一口,木小侯爺的兩片嘴唇跟着動了好幾下,彷彿要幫着嚼。方倚看着就晃了神,自己差點磕到拐彎的牆角上。
那邊屋子裏一番你儂我儂,樊溪被親師兄喂到嗓子眼,他自己捏着一邊腮幫子,沖木楓川不依不饒,“不能再吃了,胖成這樣,該沒人看我了。”
木楓川捏起樊溪另一邊腮幫子,“瘦成這樣,過來再吃三口。”說完復又回過點滋味,霸道地將樊溪圈到自己懷裏,“等一下,你想着讓誰看你?你是不是被剛才那伙人攪亂了心思,我倒要看看,誰竟敢看你?”適逢夥計進來送水,聽到這麼一句,嚇得眼睛都沒敢全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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