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8章】皇朝長公主
如果說,王凝的父親常明帝是個庸君,那昌順帝王皎然就是昏君和暴君的結合體。
一個天真任性只憑自己喜樂行事的孩童掌握着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利,會發生什麼完全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今年的冬季果然下了一場暴雪,北地的民眾因雪災而死傷慘重,不得不向都城遷移。涼夷的鐵騎再次踏上景國的土地,鎮北軍嚴守邊關不敢後退半步,可送到邊城的軍餉卻在層層盤剝之下所剩無幾。將士們拿槍挑着軍餉,那米袋輕輕一翻就能看見下方的米糠和草垛,禦寒的冬衣裏面全是破布棉絮。涼夷已經開始攻城,可將士們卻滿心茫然,握槍的手已經被凍得僵木發硬。
塞北的風那般冷冽,卻涼不過他們被朝廷冰寒的心。
而在這個時候,昌順帝新得了一位美人,滿腦子風花雪月的王皎然當即下令封其為妃,賜號為月。他誇讚月妃貌若娟娥,故決意為她建造一座九層高塔的“攬月宮”,下令讓戶部撥款。戶部尚書乃駙馬生父,是一名純臣,性情古板且不知變通,楚老爺子當年扶持他成為戶部尚書也是看中他的忠厚老實,不會貪污受賄。可如今,戶部尚書雖然對此道命令感到為難,卻還是不敢違背皇令。
駙馬倒是數次上摺子勸諫皇帝,可那摺子卻被堆積在御書房裏,沾染了不少塵灰。
眼看着昏君要將鎮北大軍往死路里逼,中書楊知廉終於忍無可忍,手捧烏紗帽長跪宮門外,以死上諫。他痛斥景國皇室不顧百姓興亡,一昧貪圖享樂,前有常明帝大興土木修建避暑山莊,後有容華公主豢養男寵四十餘人,每月領俸十萬雪花銀的妝粉錢,奉勸皇上居安思危,及時醒悟,否則等到涼夷君臨城下,悔之晚矣。
對此,越發專.制獨.裁的王皎然自是勃然大怒。
望凝青雖然也被罵了,可她卻並不生氣,容華公主的妝粉錢是自常明帝時期便存在的,沒有那一大筆銀子,如何養得出容華公主這種連一根頭髮絲都精緻得毫無瑕疵的女子?高貴高貴,不僅地位要高,自然還要夠“貴”。她在御書房裏聽着屋外楊知廉的訓斥,只覺得楊中書不愧是曾經的狀元郎,文采果真極好,那檄文乍聽之下是在斥責公主,實際字字句句都在指桑罵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望凝青估摸着楊中書小命難保,正等着看昏君的墮落史,可靈貓卻欲言又止地道:
“……公主,楊知廉會當出頭鳥是因為你最近私收賄賂,敗壞了朝廷風氣,攬月宮只是導火線而已,他要是死了,跟你有因果哦……”
又跟我有因果?望凝青冷了臉,只覺得漏洞越填越大,這般拆了東牆補西牆的終歸不是個事。
望凝青看着王皎然一句“拖出去砍了”就到嘴邊了,當機立斷掀翻了手邊擺放水果的桌案,先他一步暴怒了起來。
“不要臉的老匹夫也配對本宮指手畫腳?!本宮自家的錢,本宮和皇兄愛怎麼花怎麼花,輪得到一屆外人說話!”望凝青說出了王皎然心中的所思所想,聽得皇上心頭一暢,她復又罵道,“鬣狗賊鼠!本宮要把他扒皮抽筋,城牆暴晒,往他脊梁骨里釘八十一枚釘子!”
王皎然:“……”倒也不必如此。
王皎然心中的怒氣散去,竟覺得有些好笑,他看着皇妹怒氣沖沖地往外跑,連忙讓侍衛去攔。可長公主一推開門,跟台階下長跪不起的楊中書一對眼,又好似被刺了一下般小跑回來,霞飛雙頰,美目含情,竟是一副小女兒才有的嬌態。
靈貓和王皎然只聽她羞赧萬分地低喃道:“方才沒細看,未曾料到楊中書竟也生得相當俊朗。”
眾人:“……”
楊中書今年已過不惑之年,家中小孫子都已經能打醬油了,可他本人保養得極好,看上去不過三十好許。加上景國官員的甄選本就要求五官端正,儀錶端方,皇帝上朝放眼望去都覺得賞心悅目,當年也曾踏馬看遍長安花的楊中書自然也當得起“俊朗”二字。
靈貓渾身顫抖,爪子捂着貓臉不忍直視,只覺得尊上為了渡劫當真付出了許多。
眾人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着容華公主將毒爪伸向了朝臣:“皇兄,反正您也厭棄了他,不若賞給皇妹吧?”
容華公主嬌柔一笑:“這朝廷上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委實不少,不少人都曾斥過皇妹荒.淫無狀,既然他們這般看不起皇妹,皇兄不如將他們送到長公主府里,讓他們來伺候我。要對自己看不上眼的盪.婦低頭,做那般低賤的男寵,想必對這群偽君子來說是比死還要難受的事情,還能免得世人不知內情,一昧指責兄長不仁,不是嗎?”
王皎然聞言,若有所思,望凝青又悄悄湊到他耳邊,低低地道:“等我玩夠了,便找個由頭將人弄死或者打發得遠遠的,如何?”
王皎然心性殘暴,可卻愛着一張君子的皮囊,他當然不願承認自己道貌岸然,便假仁假義地推拒了一番,最後好似捱不過皇妹的撒嬌糾纏一般應允了下來。他心想,無怪乎父皇如此寵愛容華,實在是容華不僅嬌俏可人,還相當善解人意啊。
王皎然十分感動,命人將楊中書給捆了,送到長公主的轎上。
望凝青一上轎,就看到了被捆手捆腳還堵了嘴的楊中書,他呲目欲裂,恨不得把她當場看殺。望凝青一上轎就冷了臉,不需要在王皎然面前演戲,她自然不願白費表情。楊知廉看着長公主,心裏渾渾噩噩地只想着如何以死明志,可那出了名荒唐的公主上了轎卻沒看他一眼,一張嬌艷如花的面容如覆霜雪。她端坐在轎中捻弄着雪禪菩提,竟如佛前白蓮般殊勝,襯得身上的華服珠翠都黯然失色了起來。
馬車吱呀,一路無話,漸漸的,楊知廉也冷靜了下來。
他莫名覺得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長公主,那平日裏刁蠻任性、貪奢嬌淫的女人反倒像是偽裝。
馬車行至半路,一直闔眼的長公主突然出聲道:“楊中書,您可知您今日所為,掉的不僅是您自己的腦袋,還可能禍及妻兒?”
原本神情已經平靜下來的楊知廉雙目一瞠,他是死諫又不是犯罪,聖上殺言官就足夠令天下人詬病了,怎麼還能動自己的妻兒?
但是舉朝皆知,要論這世上誰人更擅長揣測聖心,那必然非容華公主莫屬。她既然這般說了,必定是因為皇上動了殺念。
只消這般深思一番,難免覺得撕心裂肺。楊中書甚感心悲,為這帝皇,為這朝廷,為這天下,為這百姓。
“楚家之事,還不夠讓你們吃教訓的嗎?”長公主冷冷寂寂地掃來一眼,滿目冰雪,照得人心悄愴幽邃。
楊知廉被扯掉了堵在嘴裏的麻布,他眼角發紅,嗓音沙啞,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下官能忍,邊城十萬將士卻沒法等,御書房外長跪,下官本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就算……就算會禍及妻兒,下官相信他們也有此等殉國的氣節!”
楊知廉語氣悲憤,望凝青卻是抬眸掃了他一眼,心想,都不曾問過家中妻兒的意見便決意讓他們犧牲,此人倒是心狠,可以一用。
楊知廉說完,卻發現長公主看了他一眼便又闔上了眼睛,他心裏模模糊糊地有個猜測,可卻完全不敢信。
渾渾噩噩中,餓了一天一夜的楊知廉聽見有人詢問長公主:“……殿下,楊中書大人應當如何安置?”
“送去懷釋大師那邊的柴房,一天送一頓飯,關到服軟為止。”
楊知廉抖了個激靈,柴房好啊柴房!被關柴房所有人就都知道他寧死不屈,沒有成為公主的入幕之賓,這可真是太好了!
楊中書就這麼被餓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居住於長公主府家寺中的懷釋大師親自出面求了情。於是第四天,楊中書便住進了寺廟,吃着齋飯,有了一床溫暖的被褥。夜半三更正滿心感慨地跟懷釋大師說佛,卻迎來了帶着男寵小侍的長公主。
楊知廉如臨大敵,可是除他之外,懷釋大師很冷靜,公主殿下很冷靜,就連公主殿下帶來的面首都很冷靜,顯得他格外鶴立雞群。
“楊中書,如今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改頭換面隱姓埋名前往邊境為本宮效命,要麼捨棄名節留在府里成為客卿,為後人鋪路。”
楊知廉微微一怔,心中隱晦的猜想如今被證實,心底竟有些不知所措。
望凝青沒有過多解釋,她需要一些人替他前往邊境時刻注意袁家的情況,危難時給予必要的支持,但同時朝堂上送來的官員也會越來越多,想要完全掩人耳目是不可能的事情。望凝青也需要心腹來幫自己穩定局勢,避開皇帝的追責,也省得那些官員鬧事。
楊知廉有些隱晦地瞥了袖香一眼,咬牙道:“下官不明白公主之意。”
“懷釋大師和袖香都是我的人。”望凝青挑眉,她並不喜歡拖泥帶水,“他們可比你識時務,你若兩個都不選,那本宮只能對不住了。”
楊知廉若不識趣,望凝青也不準備留他,畢竟他的命都是她掙下來的,她完全可以像“殺”死楚老爺子一樣“殺”死他。
望凝青暗中的行事非常隱晦,但偏偏有許多事情不能親力而為,懷釋的投誠是個意外,她也不知道這個外表光風霽月內心城府深沉的和尚在想些什麼,之前突然過來給她說佛。望凝青當時正忙着籌備軍餉,不想應付和尚,便一針見血地刺了他幾句。誰知道懷朔沒過多久便坦白了自己嚴家嫡長子的身份,還說要助她,望凝青估摸着這個和尚心不靜,自私自利更好,便卻之不恭地收下了。
至於袖香?那更簡單了。她只是在一次尋常的召幸中喚人過去,可是沒等她出手掐人,袖香噗通一聲就跪下了。袖香說他自幼在宮內長大,體內被植入了價值千金的蠱蟲,他願意獻上自己體內蠱蟲的命蠱,從此徹徹底底成為長公主的人,只求她別再把他打暈。
袖香說這話時很有幾分哀怨,欲語還休的模樣彷彿在責怪長公主心如鐵石毫不憐香惜玉,但是望凝青只當自己瞎了。
望凝青說得明白,楊知廉也知道自己若不答應只怕走不出這扇門了,他能當朝死諫,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公主府里。
想到這,楊知廉咬着牙,深深一躬道:“在下願留在京城,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望凝青微微頷首,心裏很滿意,這邊廂有聲名狼藉、將來必定會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長公主;有對氣運之子袁蒼未來的左膀右臂、嚴家家主虎視眈眈的棄子;有得到公主獨寵、給駙馬沒臉的菟絲子面首;再加上楊中書這個心懷蒼生不顧小家、時刻可能反水捅她一刀的大義之士。想必乘風破浪的小船隨時能翻,而這三人都各自心懷鬼胎,必然不會揭她老底。
沒過多久,袁家滿門被屠的消息傳來,朝廷嘩然。涼夷開始攻城,鎮北大將軍心衰而死,袁家兩名兒郎死守城門,卻因兵疲意阻而導致邊城失守。千鈞一髮之際,是安都王帶領軍隊力挽狂瀾,抵禦涼夷的鐵騎,同時袁家三子袁蒼被驅逐,領着殘兵游散於草原之上。
此戰結束后,安都王上書以戰敗為由給袁家定罪,直說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攛掇昌順帝剝奪袁家的爵位與功勛,昌順帝蓋了章。
殺人誅心,安都王順利離間了世代忠良的袁家與皇室,還為自己搏得了美名。
望凝青意識到時機已至,距離安都王謀反恐怕不遠了,只是不知道那批軍餉有沒有成功送到鎮北軍的手裏。
只要熬過了冬天,便有來年可期。
這段時間,朝廷上因為袁家之事鬧得不可開交,昌順帝的殘暴卻越發變本加厲,那些本該被處死的官員都挑挑揀揀地送到瞭望凝青的手裏。望凝青不想收這些人,便打發了楊知廉去安撫他們,等風波過去了,再一一將人安置。
望凝青當初提出“收朝臣為男寵”的建議其實也是為了一勞永逸,免得王皎然殺了不該殺的人,她還得勞心勞力地收拾爛攤子。仟韆仦哾
雖然劍走偏鋒,但好在男寵這個說法羞辱度極高,因此皇上從未懷疑,每次都將那些惹惱自己的臣子賜給公主,隨她處置,民間甚至有了“帝羞惱,賜公主”的兒歌笑言,令容華公主的名號越發不堪了起來。
但實際上,那些忠正敢言的大臣都被培養成了班底,沒有宗族、白身起家的通通以“寧死不從”、“虐待致死”等名義暗中送出了華京,連帶着妻兒一起,遣往四海平定山河,救助百姓;而那些宗族勢力雄厚、牽連甚廣、或是沒有效忠打算的,便在柴房裏關十天半個月,等皇帝把人給忘了,再以“膩了”的名頭讓人“失蹤”,遣返回宗族,往後如何,便不關望凝青的事了。
而這些事,都是由楊知廉或懷釋出面解決的,望凝青只需要扮演一個朝三暮四、花心濫情的荒唐公主。
當然,也有那些實在救不下來的,但望凝青對此並不強求,只要與自己沒有因果,人之生死也不過輪迴往生罷了。
只是望凝青也不知道楊知廉對這群人說了些什麼,看着這些人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半點心不甘情不願。對此她也只能感慨,楊知廉煽動人心的手段倒是不俗,處理盤綜錯雜的人事關係也很有一套,可惜對她而言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望凝青看着勉勉強強彌補上的漏洞,還不待鬆一口氣,安都王居然循着曾經賄賂過她的那些官員的門道找上門來,要與她合作。
大抵是私收賄賂的行為讓人覺得她滿懷野心,王項許她垂簾聽政、皇朝女子第一人的地位,還許她堪比王侯的封地,只要她在王皎然的吃食里下毒。
聖上的吃食都是需要試毒太監經口的,但如果是容華公主親手奉上的,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她在吃食里下毒。
望凝青冷着臉答應了,轉頭便將王項出賣給了王皎然。
王皎然聞言自然大怒,他不通朝政,下手自然毫無顧忌,一通亂拳下去,居然真的險些將安都王打死。
毒蟲互相撕咬,狗咬狗一嘴毛,不到第三年,被削得像個孫子的安都王在內務府里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刺殺昌順帝后,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