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問詢南來北往的客(五)
這次不辭而別,郭長有非但沒有死在外邊,而且一年不到就回來了。那是初春的傍晚,出現在村路上的郭長有披一身金色的晚霞。他徹底改頭換面了,穿着西裝革履,打着條紋領帶,胳膊下夾着一隻皮包。郭長有大搖大擺地走進自家的柴門,氣宇軒昂地邁過門檻進到屋內,在妻子袁慶芬和立春、芒種、夏至、立秋、立冬5個孩子驚愕的目光中將皮包甩到炕上,拉開,裏邊裝的全是一沓沓10元的大票子。
“老婆呀,老公回來了,你怎麼還不高興呢?”郭長有不再稱慶芬二芬兒或媳婦兒,而是稱“老婆”,說話口音也好生奇怪,故意把原本十分圓滑的舌頭拉直變硬,像電影裏的狗特務。
“老婆呀,去告訴你爸爸,不用爭論蓋幾間房子啦,就一下子蓋它六間好啦。”
郭長有發大財啦!在那個改革開放之初的年代,窮怕了的上河大隊農民對金錢有着超乎尋常的渴求,成為萬元戶是他們最大的人生理想。差不多一個小隊的男人都來到郭家,聽郭長有講外面的精彩世界,傳授發家致富經驗。
“我去廣東啦,遍地都是錢,只要你彎腰去撿就是了。”郭長有從皮包里拿出5塊電子錶,得意地說:“這是我給我5個小孩子帶回來的,從香港那邊拿貨只要幾塊錢,到內地轉手就賣100塊。”郭長有繼續夸夸其談。“只可惜啦,我的錢要拿回來蓋房子用,否則的話,又可以打滾地賺翻了。”
村裡人都被郭長有描繪的遍地黃金的美好世界鼓舞着激勵着。有性急的人說:“長有,我出錢,雇你幫着倒騰電子錶好不好?”這一說,大家都隨聲附和。“是啊,長有,我們出錢,你幫着跑,掙到錢對半分。”
郭長有面有難色地說:“這,你們能信得着我嗎?不怕我把錢給拐跑不回來了?”
“你老婆孩子在咱上河大隊,你能往哪跑?我們信你!”那個性急的吳二說。
於是,郭長有用小本子記下大家交的錢,又給大家一一開具了收條,只在家裏住了10天,便揣上鄉親們拿的本錢上路了。為了讓慶芬放心,他還將自己皮包里裝的錢留在家裏一半。並表示,放心吧,我有空兒就給家裏寫信。
郭長有這次出行確實如其所言隔一段時間就往家裏寫封信,一共竟寫了6封。雖然來信郵戳上地赴常變,但有信來總歸讓人感到心裏踏實。
又過了不到10個月,差不多是伴着小女兒郭小雪呱呱墜地的哭聲,郭長有回來了,是從城裏打了輛出租車送回家的。掛着的士燈的拉達轎車在上河大隊坑窪不平的泥土路上艱難行進,一直開到郭家兩間泥草房前停下。郭長有給司機數了好幾張10元的鈔票,付了車費后,先邁出車門的是一隻鋥光瓦亮的黑皮鞋。郭長有依舊是西裝革履,胳膊下夾的皮包換成了手中提着的密碼箱,裏邊裝的是一沓沓10元的票子。
聽說郭長有坐着轎車回來了,提了一箱子的錢,那些出了本錢的人紛紛湧進郭家,郭長有按小本子上記的錢額連本帶利分給每戶人家。莊戶人家過去只知道種莊稼打糧食能賣錢,這次驚異地發現原來錢也能當種子生出錢啊!而且比種地生錢又快又多,個個笑逐顏開。
送走了鄉親,哄睡了孩子,便是寶貴的二人世界。妻子剛剛生產,郭長有英雄無用武之地,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連說錯過了戰機。
郭長有6個孩子兒女雙全,卻最疼愛大小兩個女兒。這次回來,他給大女兒買了一套洋氣的連衣裙,不知媳婦兒又給他生了小女兒,直懊悔沒有給小的買條裙子。
袁慶芬說:“小的才多大,啥時能穿上裙子?你要是心裏真有這群孩子,就別滿世界亂逛了,安安穩穩在家獃著,來年開春把房子蓋起來才是正經主意。”
郭長有望望媳婦的臉,咧開嘴笑道:“嗯,真是塊好地,接二連三給我生出這麼一炕孩子來,是該給他們壘個像樣的窩了。二芬子你老實交待,那年在村口老柳樹下,你是不是一眼就看上我了?不然我給你剪頭你害羞啥?”
“誰看上你了?我沒有,就是你勾引我的。人家站在那裏好好的,你為啥要死皮賴臉給人家剪頭髮,還故意摸人家脖子?又是誰貓在公社招待所里讓慶玲捎話叫人家去的?”袁慶芬不服氣地說。
“你一個大姑娘家的,叫你去你就去么,解你扣子你都不知道反抗么?”郭長有繼續逗自己的媳婦。
“你就是流氓,撒了種兒拍拍屁股就走,害得我像頭老母豬一樣左一個生右一個生。那年生立冬,我正在園子裏起蘿蔔呢,孩子就來了,着急忙慌往家裏跑,還沒爬炕上,孩子就生褲兜里了,你說懸不懸?”慶芬講起往事像說書一樣。
郭長有收起臉上的笑容,說:“媳婦兒,你和這一堆娃娃把我的腳絆住了呀!我一個孤兒,不知從何處而來,也就不願去想向何處而去,所以一直嚮往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快活日子。你倒好,孫猴子一樣,一口氣給我變出了6個小猴兒崽子來。”
“郭長有你沒良心,你不圖快活,我一個人就變出這6個猴兒崽子了?生完立冬后你沒回來這4年,我肚子多消停!”袁慶芬也不依不饒。
“還說呢,肚子是消停了,人卻變成了乾巴老太婆。你這塊地還就得我勤去犁勤澆水。”
郭長有這次回就不想往外走了,可是村裡人卻不答應,總有人上門說:“長有,別在家獃著啦,出去幫我們生錢去吧。”
“你媳婦孩子有我們照應着,放心去吧!”
“要不這一冬一春你先出去,來年掛鋤時再回來,我們幫你家蓋房子。”
這些勸說,在寒冷的冬天裏毫無效果,郭長有已經一點點喜歡上了這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快活日子。然而,春風乍起,春雨過後,杏花桃花次第開放的時候,郭長有的心也像眼前的黑土地一樣,開始長出綠草來。這次他沒有丟下張字條偷偷摸摸地離家出走,而是跟老婆孩子告了別,甚至連小雪也抱了抱親了親,才揣着鄉親們一家一戶湊的本錢上路了,因為有上次的收益,這次帶去的錢更多。
這一去便再無消息。
春耕過了,三遍地也鋤完了,男女勞動力都掛鋤休息了,陸陸續續有人來郭家詢問長有啥時回來?什麼時候準備動土蓋房?袁慶芬其實比哪個都心急,而此時,她知道自己必須穩住神兒,因為大家來可不是專為詢問她家蓋房之事,而是關心他們投出去的本錢能賺多少。她這時如果一慌神兒,大家心裏不就更緊張了么。
母親總是催促立春去大隊看看有沒有父親的信來,每次收穫的都是失望。後來立春只好敷衍母親,明明沒去大隊部,卻謊稱沒有來信,連她也確信,不會有信來了。
過了一年,兩年,已經第三年了,郭長有依舊杳無音信。鄉親們等得實在不耐煩,說不指着掙了,能回來個本兒就行啊,這個說缺錢等着給兒子娶媳婦,那個說用錢給媳婦看病,袁慶芬不得不依照郭長有留下的小本本上記下的數字,給大家返錢。郭長有留給她準備蓋房的錢都支出去了,也只還上了不到一半兒。
那個時期,關於郭長有的傳聞很多。有說他倒騰買賣賠了錢還不上,沒臉回來了。有說在外地跟人打架被人打死了。有說他騙了人家的錢,被判刑關進了監獄。也有說他家外有家,躲在另一處溫柔鄉里不肯挪窩了……總之,郭長有丟下老婆孩子,欠下一屁股債,人間蒸發了。
這一年,上河村分田到戶,郭家分了十幾畝地。這時候,袁慶芬卻病倒了,一病不起,又是像那年一樣,面頰潮紅,咳嗽不止,還咳血。多虧孩子們的鐵蛋兒舅舅幫着,才勉強把地給種上,而鐵蛋兒舅舅也有他的一家子人需要養活呀。15歲的郭立春小學一畢業就下田勞動了,13歲的弟弟郭芒種和12歲的弟弟郭夏至也很快成了好幫手,連10歲的立秋和8歲的立冬也能帶小妹妹,做飯餵豬餵雞了。
這年冬天,田野里的莊稼都收倉入庫,過了元旦,眼見就要來到春節,如果郭長有能回來,這個時候應該回了,因為再無田裏的農活兒可做,他不必為自己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而感到慚愧。可是,外邊的柴門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雪簌簌地下着。
“叫爸爸呀,叫爸爸”,袁慶芬耳邊總有這樣的聲音傳來。
“嗡嗡”,是“喚頭”在撥響……
“立春,你出門看看,是不是你爸回來了。”袁慶芬說話的聲音已經極其微弱。
“媽,哪有什麼爸爸,是一隻野貓叫春呢。”立春回答。
袁慶芬眼中湧出兩行淚,又是一陣猛咳,一大口鮮紅的血吐出。
“立春兒,長大,找回你爸爸……”袁慶芬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便垂下頭,再沒有醒來。
這個家,爸爸不知所蹤,媽媽撒手人寰,15歲的姐姐帶着肩挨着肩的4個弟弟和只有3歲的妹妹,這日子該怎麼過呀?
有好心人說:“立春,把小雪送人吧,尋個好人家,也是一條出路。”
立春和4個弟弟都不答應,說怎麼的也要把小妹養大。
立春的太姥姥在她媽媽生立冬那年去世了,姥爺袁興武半身不遂癱在炕上,姥姥去年也病逝了。鐵蛋兒舅媽放出話來:“袁慶鐵,咱自己家也兩個孩子了,老郭家那一窩子咱可招惹不起,那就是個無底洞!”
雖然家裏有力氣活兒也還會找鐵蛋兒舅舅來幫忙,但更多的時候,立春都反覆告訴弟弟們:“咱爸媽不要咱了,咱誰也別指望,要活命,就得自食其力。”自食其力這個詞她是跟太姥姥學的,小時候太姥姥總教育她人活在世上要自食其力,所以她牢牢地記在心裏。
母親去世后,立春帶着5個弟弟妹妹春種、秋收。打點弟弟們上學后,她要把小雪帶到地里幹活。弟弟們放學后做飯的做飯,帶小妹妹的帶小妹妹,6個孩子按照每個人的角色分工有條不紊地生活着,一天天長大成人。
留夠口糧,剩下的糧食賣掉后,如果有上門討債的,立春會像母親活着的時候一樣,拿出爸爸留下的小本子,按錢數還給人家,然後把這家人的名字用圓珠筆劃掉。實在沒有錢時,就客氣地跟人家說:“現在手頭錢真不夠,等湊夠了一定給送過去。”
那些心地善良的鄉親,常常嘆一口氣說:“雖說人死賬不爛,可是看老郭家那幾個可憐的孩子,驢年馬月能還上這筆債呀!罷罷罷,自認倒霉吧,能還就還,還不上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