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卡列揚(5)

第213章 卡列揚(5)

夏仲深吸口氣,感受混雜着地底潮濕而腐爛的冰冷空氣逐漸充斥胸腔,然後再緩緩地將它吐了出去。在他身前,黑暗的洞穴猶如怪獸惡意張開的大嘴深不見底,不知何處傳來的水滴聲越加凸顯了地底的幽深靜謐。旅人點起的微弱光亮照亮了腳下,青灰色的碎石隨處可見,新鮮的斷裂面無聲地說明之前發生了什麼,它們的數量如此之多,哪怕腳步輕盈的沙彌揚人,行走間也不免碰到,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這讓貝納德始終死死地皺緊了眉毛,在眉心扭出一個怪異的曲線。

女戰士半張着弓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黑暗似乎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大妨礙,最為細微的聲音都會立刻得到沙彌揚人關注的一瞥——如果被確認危險,那麼接下來就是一支無比迅捷鋒利的長箭。雖然石子的存在的確極大的妨礙了沙彌揚人——證據是每聽見一次聲響,貝納德的臉色就會更難看一分——但哪怕如此,這個勇猛無匹的戰士仍然能用弓箭和直刀給所有襲擊者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法師將雙手交叉插在袖筒,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幾組微弱的光點搖搖晃晃地飄蕩在夏仲身邊,如果他有任何的動作——比如饒有興趣地向著某些斷壁的花紋看過去——光點便會移動過去,充當照明。但要是以為它們柔弱無害那就大錯特錯,證據是當光點掠過的地方,總會留下烏黑的灼色,空氣中也會臨時飄蕩起焦糊的味道。

而走在隊伍最末的半身人與前惡棍則似乎完全沒注意險惡恐怖的環境,悉悉索索的談話聲時有時無,法師偶爾會聽見諸如“黃金”“寶石”一類的單詞,甚至還聽見了兩個嗜財如命的傢伙在爭論各自應得的份額——這從雖然微弱但卻越發激烈的語氣中可見端倪。

這支怪異的隊伍迄今為止依舊運行良好。離開暫時棲身的洞穴,他們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了之前發生崩塌的地方,滿地的落石與塌陷的裂縫足以說明一切。但幸運的是,遺迹的建築比想像更為堅固,當法師他們回到這裏時,那條幾乎湮滅在落石中的道路依舊頑強地向著不遠處的黑暗延伸過去。

在變故發生之前,夏仲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過那些沉寂在黑暗之中近乎廢墟的建築。當再一次回到遺迹,法師的注意力哪怕不是立刻,也是在第一時間被吸引過去,他的視線掠過細長的,中間由立柱支撐典型堡壘樣式的窗戶,或者偶爾停頓在殘缺的塔樓上,但無論是哪一種,現在看起來不過都是頹廢的歷史遺留物而已。

這片曾經屬於卡列揚的地下遺迹比旅行者所想像的還要廣大,雖然無人知曉,但事實上,它包括軍營,神殿,居住區,以及一系列散佈在居民區類大大小小的特殊建築——比如法師塔和矮人工坊。而不管是法師塔還是矮人工坊,前者如今只允許法職者出入,矮人們則回到霧山溪谷地,不再同人類混居。

與其認為卡列揚是一座軍營,不如認為是一座規劃合理,防守嚴密,面積廣闊的中型城鎮。當然,與現今這個和平得過了頭的世界相比,卡列揚顯得局促並且過分嚴肅。那些沒有被時光徹底湮沒的建築上除了並不太多的紋飾——通常由簡單的曲線和幾何圖形構成——之外並沒有多餘的裝飾,當然,或者也曾經有過,不過數千年之後的現在誰也無法找到它們的蹤跡。

這兒的裝飾並非那些虛有其表浮華的花紋和雕飾,而是那些遍佈整個卡列揚的雕刻——矗立在神殿之前的諸神,相貌詭異醜陋的怪物,衣着或者樸素或者華麗手持長劍的騎士。儘管現在它們因經歷了太過漫長的歲月而歸於塵土,但哪怕是為數不多的遺留物——比如旅行者遭遇的石像鬼——也能說明雕像的精美和它存在的最重要的價值。

法師之前看過細長的堡壘樣式的窗戶,在此之外,僅容一人通過的巷道遍佈整座城市,它們是城市的毛細血管,會同那些寬敞的主幹道形成了卡列揚的道路網。這些並不太方便日常行動的巷道卻是重要的防衛手段,它能夠保證任何入侵卡列揚的敵人在這裏徹底迷失方向,然後被好整以暇的守衛者輕鬆幹掉。

相對於這個過於宏偉的地底空間,旅行者手中的火把顯得異常微弱,黑暗濃厚得像異常綿密的毛毯,嚴嚴實實地裹住了每一個縫隙,火光僅僅只能驅散三安卡尺不到的區域。原本落在最後的半身人和前惡棍不知何時緊緊地跟在了法師的身後。

“這兒真可怕。”古德姆暗自咕噥了一句。半身商人為數不多的理智讓他終於戰勝了對金幣的狂熱戀慕,兩條粗短的腿靈活地交錯邁開,並不比人類走得要慢多少。

比利站在他的身側,確保自己能夠在第一時間牢牢抓住半身人——不論遭遇到什麼。他眼神閃爍,身為維弗里先生的僕人,前惡棍並非像他自己所說那樣對地底一無所知。好吧,也許知道得並不太多,比如眼前的遺迹比利就一無所知,但先前那條特馬卡爾巨蛇……前惡棍悄悄吞了一口唾沫,他覺得口乾得厲害。

最為聒噪的兩個人閉上了嘴巴,在旅行者耳邊響起的就只有或輕或重的腳步聲,石子被踢動的喀拉聲,輕緩或者粗重的呼吸聲,衣料在行走間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以及這許多聲音撞到石壁上盪起的一波又一波回聲。

前惡棍加快速度,踉蹌一下跟上了古德姆的步子——他竟然落在了一個半身人的後頭——臉色青白,看上去就像某種程度的憋氣過度。他儘可能地壓低聲音,卻無法停止上下牙齒相互撞擊着咯噠作響,口齒含混不清:“我們還得在這各該死的地方呆多久?”

半身商人眼神古怪,他上下打量他,最後視線在比利發白的臉上稍微停留了一會兒。“這可不是我們能選擇的。”他朝前方法師的身影努努嘴,“就連奧瑪斯,”半身人在這裏下意識地選擇了更加委婉的說法:“也沒法違逆命運的安排。”

古德姆的回答真讓比利無話可說。他瞪着半身商人離開的背影,下一刻突然意識到這裏並非往日那些能讓他展現威嚴的場所,前惡棍在黑暗湧上來將他吞噬之前及時跟上了古德姆的腳步。只是他還懷有微妙的羞恥和不悅感,這讓他沒像之前那樣選擇明智的沉默,而是嘟嘟囔囔地開口:“要我說,”他繞開一塊半人高的落石,順便彎腰撿起一個疑似金屬的片狀物,然後嘖了一聲將它丟開,前惡棍直起身繼續往下說:“我們不應該繼續呆在這兒。我是說法師大人的決定當然是正確的,但是這兒可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地方。”

“你似乎忘了我們是因為什麼才落到這個地步。”古德姆決定提醒這個已經忘記自己身份的俘虜,“如果你是一個誠實可靠的好人,”他舔了舔自己的厚嘴唇,“一個不會試圖敲詐和綁架購買者的好商人——感謝薩蘇斯,那我們准不會有這趟多餘的旅行!”

“他們真夠吵的。”沙彌揚人甚至懶得轉動脖子,僅僅用眼尾的餘光給了後頭正在“討論”的兩個人一瞥,然後冷靜地評價道:“難道古德姆沒有意識到爭吵也是友誼的一種體現?他可和那位先生沒有太多本質的不同。”

“毫不奇怪。”夏仲收回黏在某個曲型花紋上的視線,漂浮在法師身邊的記錄本和鵝毛筆飛快地將他剛才所看到的一切描繪下來(“某種戲法的變形,簡單並且使用”)。“大多數人總是下意識地和與類似的人呆在一起。”七葉法師稍顯刻薄地說:“這樣他們就不必擔心如何面對自己數不勝數的缺點和自艾自憐的不幸。”

“噢,大人。”女戰士笑起來,那雙像貓一樣變得圓滾滾的琥珀色瞳仁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熠熠生輝,“我驚訝地發現您竟然如此擅長自吹自擂。”貝納德難得揶揄法師:“我真好奇您是屬於並不完美的大多數人還是屬於太過完美的少數人?”

這句話並不好笑——至少在夏仲看起來是的。於是法師生氣地——也就是嘴唇抿緊,嘴角向下耷拉,眉毛深刻地糾結在一起,銀灰色的眼睛暗含譴責——警告自己膽大妄為的僕從:“這句話實在太不得體了。”他如此說道,但也僅僅如此。然後七葉法師就死死閉緊了自己的嘴巴,再也不肯讓任何句子,任何單詞從口舌中發出。

沙彌揚人顯然樂在其中,這從她上挑的嘴角,舒緩的表情和眼神中顯而易見的愉悅可以輕易發現。不過女戰士深諳見好就好的真理。僅僅是片刻之後,貝納德的表情再次恢復平靜,誰也別想能從這沙彌揚的傑出戰士臉上發現任何端倪和破綻。

不止終點的路途還在繼續。殘存的建築物不再像之前所見那樣刻板和嚴肅。當法師停下腳步,注視一座垮塌地只剩半堵牆的建築時,半身商人注意到這個近乎廢墟的地方上雕刻着某些他非常熟悉的花紋——

“我的金幣啊!”藉著微弱的火光,古德姆不太確定地打量了花紋,他儘可能地湊近看,鼻子險些貼到了牆面上,忽然瞪圓了眼睛激動地大聲嚷嚷:“快看我發現了什麼!薩蘇斯的聖紋!”

前惡棍頗感興趣地靠過來,看來這個常年和商人打交道的傢伙對薩蘇斯的聖紋並不陌生——很快他就退後一步,沒讓更多的灰塵蹭到臉上,挺高興地開口:“我以為這種地方,”比利做了個手勢,“只適合學者和法師什麼的,”他衝著半身人擠眉弄眼,“不過現在看來也挺適合我們的。”

這個小插曲顯然不是壞事。就連沙彌揚人也頗感興趣地過來看了看,而半身人和前惡棍則一拍即合,打算探訪一位他們曾經的同行。他們討論得熱火朝天,渾然忘我,好像成堆的寶石和金幣——“一準有晶石”——就像童話讀本里無人看守的寶藏那樣等待着他們,出現在這兩個傢伙身上的認真甚至讓貝納德和夏仲產生錯覺,以為並不是貪婪得可以和巨龍比肩的半身人和惡棍,而是兩個正直熱情的學者!

夏仲將右手從法師袍寬大的袖子裏抽出來,招了招手,羽毛筆和記錄本立刻飄了過來,落在法師攤開的手掌中。他的視線在薩蘇斯的聖紋上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一臉詢問色彩的沙彌揚人,法師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和數千年前比起來,諸神的符號依舊沒有任何變化。”他說,聽不出語氣有什麼變化,“在這個世界,大約只有他們能談得上永恆了。”

貝納德看上去倒是和法師有不同的看法。“您這樣說並不公正。”沙彌揚人認為哪怕是幼星,貿然觸及這樣的話題也不太謹慎,她一臉不贊同的神色,輕微地責備夏仲:“大人,您真不該這樣說,哪怕是命運之神也不敢妄稱永恆。”

法師挑了挑眉毛,他低下頭翻看了幾頁記錄本,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倒是沙彌揚人頗為不安。對她來說,剛才那樣近乎斥責幼星的行為真是太不可想像了。女戰士有些不安,左手習慣性地握住直刀——這能讓她感到鎮定——同時暗自警告自己:“貝納德,你實在太過大膽了,幼星的教養可不是讓你放肆的借口。”

她反省了一會兒,又開始為夏仲擔憂起來——無論在法師還是在薩貝爾人中,夏仲的言談都不能僅僅用古怪來形容。與他相處的時間越長,沙彌揚人越加為他憂慮,和其他法師相比,夏仲過於淡泊,他所擁有的力量與其說來自自身的努力,不如說是依靠優秀的天賦;而若讓薩貝爾人來說,這顆幼星又實在不夠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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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紀歷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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