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卡列揚(3)

第211章 卡列揚(3)

距離地面一安特比的地底深處,這裏絕不如人類想像一般沉寂靜默。黑暗之中植物的根須不斷向下深入大地,攪動土壤——包括特拉法槭樹在內,岩松,白艾草,黃楓以及更多有名或者無名的喬木和灌木,乃至於各種各樣的草本植物——喬木的根須是樹冠在大地中的倒影,而灌木的根須則互相纏繞,拚命追逐着大地中養分和流水的蹤跡,而草類的根須則躲避着前兩者,因為它們過於孱弱,而不論是喬木還是灌木的根須,都會毫不留情地扼殺所有敢於爭奪養分的對手。

在那些地底千百年來無人知曉黑暗的洞穴當中,荊棘蜥蜴爬過石壁,留下稀薄的透明黏液,這不僅是告知同伴方位的信息素,也是捕獵的誘餌,面具蜘蛛會被這些黏液引誘發情,聚攏交配,而它們則是荊棘蜥蜴最愛的食物;較淺的地表有蚯蚓活動,但一安卡尺之後土壤中就再也找不到它們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稱為弗里曼沙蟲的節肢動物,它們類似蜈蚣,擁有長長的,被關節分開的條形軀幹,多對爬足,但和蜈蚣不同的是,在頭部位置,弗里曼沙蟲只有一個巨大的口腔——它們以土壤中的蟲卵為生,會不加選擇地吃掉出現在面前所有的東西,但只有蟲卵會被消化,其餘的——土壤和岩石碎渣——則會被排泄出體外,因此它們短暫的一生——弗里曼沙蟲從孵化到死亡只有十天的壽命——哪怕在交配和生產當中也不會停止進食。

但此刻,不論是荊棘蜥蜴,還是面具蜘蛛,或者是蜈蚣和弗里曼沙蟲,全都謹慎地躲藏起來。自誕生以後也許從沒有見識過光亮的地底洞穴當中,第一次出現光明的蹤跡。因為魔法的力量而存在的火焰——旅人無法得到足夠的薪柴,並且雖然他們還能呼吸,卻並不敢浪費寶貴的空氣——沙彌揚人燃起的篝火來自一個精巧的裝置,描繪着法術符文的匣子裏存儲着純凈的火元素,一枚晶石能夠讓它穩定地燃燒一個卡比的時間,火焰穩定,風和水對它毫無威脅,唯一的缺點大約是代價昂貴——尋常的晶石,低於三階,無法讓它燃起哪怕一個火星。

疲累不堪的旅人在奇妙的魔法火焰前圍坐下來。他們形容狼狽,不論是法師,戰士,商人或者是惡棍,不論是曾經的勝利者還是曾經的俘虜,所有人的衣物上都有撕裂,磨損和污漬,沒有被衣物遮覆住的地方——裸露在外的手和臉上——則是青紫和擦傷,前者並不太眼中,後者則沁出了殷紅的血絲。

也許法師有對付這些的法子,但現在他也並不比其他人好多少,或者說更糟。夏仲只覺得每次呼吸都是一種讓人痛不欲生的折磨,肺葉火辣辣地疼得厲害,腥甜的味道在喉嚨蔓延,他努力擴張鼻翼,卻挫敗地發現,濕冷且帶着一股腐爛氣息的空氣對於脆弱的肺葉來說是另一種折磨,好在很快沙彌揚人將他的上半身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然後小心輕柔地掰開法師的嘴,將一片從腰囊掏出的葉片揉碎之後放進夏仲的口中,貝納德低下頭,近乎耳語地告訴法師:“大人,你會好起來的。”

甘甜的滋味逐漸在口腔當中瀰漫開,夏仲的喉頭不知覺地吞咽了一下,更多清涼甘美的液體跟隨法師吞咽的動作進入食道,然後它們將會被逐漸分解,然後吸收。而那些提供這一切的葉片已不見蹤跡。

胸骨的刺痛開始減輕,胸腔處火辣辣的疼痛逐漸消退。夏仲試着大口呼吸,驚喜地發現冰冷的空氣溫和地刺激着肺泡,而不是像剛才如奧薩斯洛夫的北風一般狠狠地撞擊它,法師在下一刻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同時張大嘴巴,像瀕死的魚渴求活命之水一般試圖呼吸更多的空氣。

“那是什麼?”夏仲含糊地出聲,他從未在任何書籍當中看到有此療效的藥物,而他隱隱感到自己對此並不會特別驚訝。

貝納德扶着努力想要擺脫看似弱勢處境的法師靠着石壁坐好,同時從腰囊中掏出第二張葉片遞給他,夏仲下意識接過,並且按照沙彌揚人的指點將它含進嘴裏,和剛才並無二致的甘甜再度出現。他睜大眼睛,卻不敢開口,唯恐這清甜的味道會趁機溜走。

直到甜蜜的餘韻徹底消失,法師才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他嘗試着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發現原本幾乎無法忍耐的疼痛不知何時溜走,額頭和手上原本火辣辣的擦傷也感到一陣清涼——他伸手摸了摸,卻只摸到完好無損的皮膚表面,就好像從不曾被傷害一般。

“每一個被承認的薩貝爾人都能夠得到來自黃金樹的善意。”沙彌揚人用低沉如絲綢順滑的嗓音呢喃道:“它們曾經是薩貝爾人重要的同伴,友人,甚至是家庭成員,雖然歲月漫長,世事變遷,但它們依舊是我們最忠誠的……”她停了停,似乎是試圖尋找一個最為貼切的形容詞,但最後她放棄了,只是抿緊嘴唇說:“我們的一份子。”

法師狼狽地移開視線。

這僅僅是一個插曲。半身人和惡棍也從沙彌揚人手裏得到了傷葯,不如黃金樹葉有效,但也比市面上常見的強出許多。古德姆一邊發出痛楚的哀嚎,一邊毫不猶豫地從那個灰撲撲的陶瓶中狠狠挖出一大坨黑乎乎的藥膏,然後鄭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塗抹到自己的傷口上,他實在塗得太多,以至於最後半張臉都幾乎塗滿了隱約透出綠意的黑色藥膏。

前惡棍表情相當難以形容,他的視線反覆在藥膏和古德姆半黑半白詭異的臉來回移動,最後吞了口唾沫,比利堅決地用瘋狂的搖頭表示自己的拒絕:“不。”他說,“我是說,你就快把你自己變得和這地底一樣黑。”

“你應該感謝薩蘇斯的慷慨。”半身商人鄙視地看了前惡棍一眼,自顧自地將殘留在手指上的藥膏仔細地蹭到臉上,確保沒有一絲一毫會被浪費。“這年頭,哪怕是偏僻地方的鄉巴佬,也聽說過沙彌揚人的名字。”他斜着眼睛朝前俘虜看過去,從鼻腔當中哼出一聲:“你和這位女士還在同一個大陸上,難道不知道出自蘇倫森林的物品有多麼珍貴?”

比利獃獃地注視着古德姆,片刻之後他猛然扭頭看向貝納德,用的力度如此之猛,以至於讓人擔心他會扭斷自己的脖子,但顯然前惡棍的脖子比所有人想像得更堅韌——他伸手揉了揉脖頸,然後咽了口唾沫,看着沙彌揚人細聲細氣敬畏地開口:“大人,也許我能認為這半身人沒騙我么?”

貝納德看了一眼法師——前惡棍注意到了這一點,縮了縮脖子——然後臉色平靜地朝着前惡棍微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在十年前的冷風城,我曾經見過幾個沙彌揚人。”比利滿足地嘆了口氣,他向後縮了縮,試圖讓自己有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雖然冷硬的石壁立刻告訴他這樣的想法和努力都是徒勞。前惡棍嘆了口氣,塌下肩膀,盡量讓自己更靠近火焰,他眯起眼睛,露出屬於回憶的悠然的表情,撅起嘴巴,滿足地嘆了口氣:“那時我是個窮小子,”他說,“哪怕金手指也比那時候的我更招人喜歡,可人總得生活吶。”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大聲地抽了抽鼻子,“真是威風極了,”他目光迷離,似乎穿越了厚重的泛黃時光,重新看到了背着大弓,腰佩直刀的沙彌揚人,“我就在城門附近突然見到了他們,噢,四肢修長,步伐輕盈,面貌秀美——當時我實在太年輕了,竟然以為看到了精靈。”

“這並不奇怪。”半身人突然插話進來,他抱着膝蓋,臉龐被火焰映得發紅,笑嘻嘻地開口說:“很多人認為沙彌揚人和精靈太過相似,甚至有人認為他們擁有共同的先祖——薩蘇斯保佑,我可遇見過這種傻瓜,”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就因為一個無知得可怕的笨蛋,險些毀了我一筆重要的生意!噢!薩蘇斯保佑!”

前惡棍設法讓話題轉了回來,他毫不理睬商人,依舊沉浸在回憶當中:“讓我繼續往下說罷。”他的語調快活了些,“那時的我還是個傻小子呢!竟然就這樣沖他們嚷嚷:‘嘿,你們是精靈么?’”

這下就連法師都朝他看過來——夏仲被沙彌揚人仔細地安置在一個距離篝火最合適的距離,既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他感到冰冷潮濕的水汽從衣袍上漸漸消失,乾燥溫暖的觸感重新出現。睡神用權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法師的眼皮,現實的一切都在逐漸遠離,不管是黑暗的地底洞穴,還有圍坐在篝火邊的人,直到比利的話驚醒了他——“於是他們停下腳步,為首的男人回答我,‘不,我們是沙彌揚。’”

“那時的我天真得就像麋鹿的小崽子,”比利用帶着某種遺憾的聲音說道:“不過或許這也是那沙彌揚男人願意搭理我的原因?”他聳聳肩,盯着篝火的視線中流露出懷念,“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那雙眼睛,冷得嚇人,卻並不讓人感到恐懼,和那些耀武揚威的騎士們完全不同。”

冰冷潮濕的地底洞穴中魔法火焰無聲地燃燒。人們的呼吸夾雜在一起,那些過去的回憶似乎也因此而染上了溫暖的氣息。但這樣靜謐的氣氛並未能維持太長時間,半身商人不合時宜地嘟囔:“那可真是好事兒——我是說你遇上了沙彌揚,可哪怕咱們現在就有一個沙彌揚,但也沒法子讓咱們幾個倒霉鬼回到光明的地面上去。”

前惡棍驚奇地看向半身人,“我得說,”他露出一副公正的神氣,“你真是聰明極了。”比利真誠地讚美臨時的同伴,那副兇惡的樣貌居然毫不違和——不過安赫德在上,恐怕裏頭連半安卡拉的真誠也沒捨得摻上。

沙彌揚人極其罕見地站在了商人這邊,通常她只會對古德姆的話大加嘲諷,但也許是女戰士突然想起來半身人的種種好處——能夠肯定的是非常不多,但確實存在——“哪怕那是甜蜜的奉承,”貝納德衝著比利冷淡地開口,“但我得說,和這半身人的話沒什麼不同——它們都不能讓我們離開這該死的洞穴。”

前惡棍和商人立刻閉上了嘴巴。半身人試圖再多說些什麼,但他張了張嘴之後,還是識趣地選擇了安靜——沙彌揚人的臉上就像掛上了一層厚實的冰霜,而她灰色的眼睛裏則醞釀著暴風雪的前奏,毫不遮掩地表示:你們大可以隨便開口,但之後我卻不吝於用任何方法獲得平靜。

“這是一個好機會。”打破沉默的卻不是三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女戰士立刻回頭,發現原本以為已經陷入昏睡的法師無力地靠着石壁,臉色懨懨地開口:“國王之劍,我是說卡列揚的存在從未被人真正發現過。當然,很多文獻都有他們的記載,但從未有人發現遺迹。神話紀晚期卡列揚就徹底消失了蹤影,就好像他們在歷史上從未存在過。”

夏仲深吸口氣,儘管這個動作仍舊給尚未痊癒的胸骨帶來陣陣隱痛,但和之前比起來無疑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他將毛毯向上提了提——剛才沙彌揚人為他搭上的——法師原本灰敗的臉色在火焰的映照下看起來多了幾分血色,他抿了抿嘴唇,在其他三個人茫然的表情里繼續說:“根據某些古老的羊皮卷的描述,卡列揚是人王最忠誠的軍隊,他們跟隨在人王左右,為人王開疆拓土,直到某一天災難降臨,這支軍隊跟隨人王踏上了奧斯法的車架。”

“聽上去就像拙劣的睡前故事。”半身人評價道,他叉開兩條短腿坐在篝火之前,不以為然地評價道:“法師們總是沉迷於太過古老的傳說。”商人大聲地抽了抽鼻子,在法師向他看過來的時候換上了甜蜜的表情,“親愛的奧瑪斯,比起在黑暗危險的地底尋找一個陌生的遺迹,我認為我們有更好的選擇——比如回到光明的地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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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紀歷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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