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春入,舊人去
京城。
遠遠地望見那威武中帶着點點斑駁損角的城門,呂岩一行人愈走愈慢,直至停了下來。
距離上一次在京城裏長住,已是八年之久了。
八年前,他還未褪去少年稚氣,心無憂慮,整天追着表叔父和他的朋友們跑,尊崇着他們的學識、性情,和追求。
然而,懵懵懂懂中沒過多久,便看着他們背上行囊,遠走他鄉。離別時,跟隨着表叔父無奈而不甘的背影,呂岩突然對京城沒了好感。
而後的八年裏,不曾想,物是人非。呂岩心智漸漸成熟,懵懵懂懂中有些了解了叔父和他幾位朋友那時被貶離京的來龍去脈,於是他便更將當時入仕的追求,一天天淡忘了。
只不過,在陪伴苟杳讀書論理的過程中,不知何時,這隱埋在一隅的念頭在不知不覺中又冒了出來。
“郎君,怎的不走了?”晴雪從馬車裏探出頭來。
呂岩跳下馬車,說道:“馬上要進京了,我們下了車過去吧。”說著,接過正彎着腰起身往外走的於叔,扶他下車。
晴雪憋憋嘴,外面雖然日頭照着,卻依舊有些寒冷,她剛和呂岩換班駕馬車沒多久,身體還沒暖和過來,直接駕着車進京多好呀。但看了看面前還有個被綁着的兇悍男人,晴雪還是急忙縮在於叔後面下了車。
看出了晴雪臉上的不情願,於叔笑了笑說道:“這大過年的,你不下來,怎麼看城裏的熱鬧?”
“真的么?和咱縣裏的有什麼不一樣么?”晴雪聞言張大了眼睛問道。
“當然,差別大着嘞!”
此時那暗衛也被呂岩要求着下了馬車,呂岩注意到他的兩腿有些抖。將他身上的麻繩解了,呂岩只留下了他手上的捆綁,然後拉了拉那人的衣袖將其蓋住——那暗衛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走吧。”呂岩說道。
誰知,一行四人剛向城門走了不過百步遠,那暗衛趁着落在最後呂岩一時不注意,突然瘋似的仰頭往城門相反的方向狂奔。可惜跑得太急,來京城的一路上又沒怎麼走動,腳下一個踉蹌,栽倒在地,引得路過的人紛紛回頭看。
呂岩追了上去,見那暗衛勉強坐了起來,然後癱成一攤一動不動。
“老戊。”路上呂岩問那暗衛名字,得知他們只有排序沒有姓名,他排行第五,腰牌上一個“戊”字,所以呂岩便一直這樣稱呼他。
老戊緊咬着牙,沒有理會。
呂岩蹲了下去,靠在老戊身邊,盯着他歪嘴一笑,說道:“吶,我現在給你三條路,你來選。”
老戊眼睛動了動,微微轉過頭看向呂岩。
“第一條,現在自盡。”呂岩感到老戊那目光又移了開,變得有些木訥,便往下繼續說道,“第二條,我把你送進衙門,看看是官老爺判案快,還是丁中丞的人手腳快。”
老戊身體動了動,嘴裏支吾了一聲。
“第三條。”呂岩聲音突然大了些,“你現在就回丁中丞那兒去,咱們假裝從未見過。”
老戊戰慄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呂岩。一路上呂岩雖沒給過他好臉色,但也沒說過什麼虛話。所以老戊此時雖有些提心弔膽,但也信了幾分呂岩說的。
“有何條件?”他問。
呂岩低頭笑了笑,站了起來,看着遠處的城門說道:“一不傷天害理,二來有問必答。”
地上的老戊剛剛緊繃的身體突然又鬆了下去,他冷笑起來。
不傷天害理?他們這類人存在的意義,不就是做別人的暗箭去傷人嗎?
“再過幾日,郝郎和他內人也要來京城了。”呂岩說道,“一個月剛過,你現在的任務,不就只是保護他們么?”
說著,呂岩轉過頭,迎上了老戊的目光。
“你也知道,倘若丁中丞知道你漏了餡,你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你不犯法,我便不說。而你若逃走了,呵,估計他們也不會讓你走多遠。所以,回去,應付差事,我有需要幫忙的時候,再找你。”
說著,呂岩解開了老戊手上的繩子。老戊瞪着呂岩猶豫了一陣,突然站起,一個人先行往城門奔走去了。
“郎君就這麼放了他?那可是幾條人命啊。”看着老戊的背影,於叔說道。
“犯下的罪,當然要償。時候到了,自會有人懲罰他的。”呂岩說道,“走吧,於叔,咱們也趕快進城吃頓飽飯吧!”
這天是臘月二十三,剛好是民間祭灶的日子,也是正式進入年節的第一天。京城的大街小巷裏,行人們越發地喜氣滿滿了。
呂岩領着於叔和晴雪進了路過的第一家酒樓。今日各家忙活着祭拜灶神,在外頭吃的並不多,都是些尚未單獨成家,又在長輩們的操辦下幫不上什麼忙的小哥們。
呂岩找了個較為安靜偏僻的位置坐下。
“咱們還是先去呂府吧。”於叔跟在呂岩後面說道。
呂岩一邊擺弄着桌上的茶杯,一邊說道:“着急什麼。家裏正忙活呢,咱們就先別去添亂了。”
“可是......”
“來來,晴雪坐,你看她都餓壞了。”呂岩笑道。晴雪與於叔對了對眼兒,然後抿着嘴慢慢坐了下。於叔看她那嘴饞的模樣,想到進了呂府他們這些下人一時半會兒也是吃不着飯的,心裏軟了下來,也落座了。
“博......”呂岩舉了舉手,字還未說到一半。
“博士,過來!嗯,這裏來三份羊肉湯麵,一份西江料,一份醋芹,還有......哦,再要個蘿蔔湯,和一份七返膏。”一男子先呂岩一步將店裏的博士叫了過去。
呂岩側身看了看那一桌。桌邊坐着三名男子,身上穿得秀氣講究,看來是官宦家的子弟。他們年紀和呂岩相差不大,進了店門后,坐在了靠近火爐的位置,和呂岩他們隔着一個空桌。
點菜的那名男子身形較瘦,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地凸着,下巴微尖,舉止帶着書生氣,和有些欣喜得意的張揚。
另外兩個一高一矮,臉上帶着笑。那矮個頭抄起衣袖,樂呵呵地對那點菜的男子說道:“丁郎大方。昨日家師的宴席上,可有不少人向丁中丞誇讚他的侄子,還向家師推薦呢!”
“哪裏哪裏。”那被稱為“丁郎”的男子低頭擺了擺手,臉上帶着謙遜的笑容,說道,“客套罷了,哪裏能入得了尊師的眼?
“唉,師傅聽了很喜歡呢。”那高個頭站在火爐旁,搓着手說道,“還說哪天讓丁中丞帶去見見呢!”
“丁郎”低頭笑了笑,說道:“今日吃了飯做甚麼?聽說城北的梅花開得不錯,一同去看看?”
“當然......”
這時晴雪把博士叫了過來,呂岩便收回了注意力,問道:“敢問博士,都有些什麼推薦?”
“幾位從外地來的?那要不嘗嘗店裏的特色罷,比如‘湯浴綉丸’、乳釀魚’......”
“‘湯浴綉丸’是什麼?”晴雪聽這名字十分新奇,睜大眼睛問道。
“就是用剁碎的肉和雞蛋麵粉一起裹成丸子,這丸子啊大如繡球,吃起來又柔嫩可口......”博士說道。
“那就來一份罷。”呂岩說看着晴雪越聽越來勁兒的神情,張口說道。
於叔瞅了瞅晴雪,說道:“郎君,我們吃碗湯麵就行了。”晴雪會意了於叔的眼色,無奈彎彎嘴,沖呂岩點了點頭。
“客官要是喜歡吃湯麵,我們這兒的‘鴨花湯餅’也不錯,面片兒都是鴨子模樣,客官們嘗嘗?還有糕點,像‘玉露團’、‘甜雪’這些,都很受小娘子的喜愛呢。”沒等呂岩開口,機靈的博士已看出了呂岩對晴雪的照顧,便插上了嘴,向呂岩推薦道。
呂岩笑了笑,對博士說道:“那就按你說的上罷。”
“好嘞!”博士向三位鞠了身後,便高喊着菜單下菜去了。
“郎君真是要慣壞這丫頭了!”於叔一邊瞅着一臉暗自欣喜的晴雪,一般給呂岩沏着茶說道。
“咱都到京城了,大過年的,不好好吃一頓?”呂岩接過於叔遞來的茶杯,聲音有些放大了說道,“等回了呂府,縱使父母大人多加照料,你們又能有多少空閑時候?”
“承蒙阿郎照料,都是仆下應該做的。”於叔忙有些恭敬地說道。
呂岩沒回話,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剛剛進門的那三位男子身上。果然,提到“呂府”時,那被稱作“丁中丞的侄子”的男子身子頓了頓,轉頭往這邊瞧了瞧。
呂氏一族世代為官,書香門第,在朝局中雖不敢稱舉足輕重,卻也根基深重,有一定的影響力。
這麼多年,即使官場之交錯綜複雜,呂氏一族也能做到外圓內方,泰然處之,若是沒有聰穎圓滑之心,是難以做到的。而呂氏眾人此時來到京中,呂岩猜想,想要結交或是試探的人,必不在少數。
果然,呂岩他們慢悠悠地吃着飯時,隔壁的“丁郎”和另外那兩人緩緩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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