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還君淚，恨相逢
石井鄉，女媧廟。
來找姤兒的那人，就是之前去呂宅打聽姤兒下落的男子——姤兒的父親木吒。他拜了女媧娘娘后，便和姤兒到湖上的平台談着話，竹影則遠遠在一旁等着。
對於這個爹，姤兒並沒多少親切感，也許是因為年少時的缺失，也許是源自內心深處埋着的那份怨念。
她氣他，為何一次也沒有出現在她生命最初的九年裏，她氣他，為何放着娘一個人對抗妖怪。娘奄奄一息時，他又在哪兒？
對於這份怨，木吒是知道的。今日，就是要好好和姤兒講講，他和她娘的故事了。
百年前，玉帝之妹瑤姬私下凡間，與凡人通婚，生下三子。此事繼七公主私嫁凡人董永之後，在天庭又掀起了一場風波，幾經波折爭論，最終玉帝下旨，修改天條，允許仙仙、仙凡通婚。
與之相對應地，天庭修定了部分新天規，比如仙人與凡人結合，道行之損自行承擔等。其中有一條，就是仙仙、仙凡結合所得子孫，須進入專門的學院修行道法，歷經劫數，憑自己造詣位列仙班。
因此，雖在這場風波中，瑤姬與那凡人雙雙殞命，大兒子楊蛟不知所蹤，但走過這殘酷打擊的二兒子楊戩、三女兒楊嬋，卻破了劫數，位列仙班。
此事原本與李家二太子木吒無關的。
雖說李家三子，除了三太子哪吒破過劫，金吒木吒並未經過正統修行而是隨李天王入位仙班的，但李家多年征戰，為天庭立下汗馬之勞，加之其在天庭與佛家的地位，這新頒佈的天規，按理說是和木吒八竿子打不着的。
但木吒的師父，普賢真人，倒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契機。
一方面，木吒自小便混於沙場，之後便跟隨仙人修行，人世冷暖，實是知之甚少，因此道行雖高，卻難以更上一層。另一方面，普賢真人見木吒近日人中紅潤，掐指一算，是紅鸞星動了。
與其避開，倒不如迎難而上。
因此，普賢真人對木吒說，天庭新規既定，不如趁此機會下凡一趟，破解命中之劫以進修為。
於是，木吒悉聽師命，在新一期弟子被安排下凡時，插班投胎了。
時逢大唐開元盛世，木吒投胎於長安城一富貴之家，名曰姚木之。姚木之上面有三個姐姐，作為家中的獨子，他頗受家人溺愛。
由於自小養尊處優，姚木之漸漸成了遠近名氣不小的紈絝子弟，極愛奢華，好豪宅，知名妓，嘗山珍，古董花鳥、茶韻詩狂，活得好不快活，年近三十，也未有心思成家立業。
這日，恰逢姚木之三十歲誕辰，城邊的悅香樓被包了下來，午後不久，姚木之結束了家中宴席，約上一群同齡人，叫上美婢，在悅香樓里歡鬧起來。
酒過三巡，已近傍晚。姚木之感覺內急，離開宴席下樓去了。
回來時，路過門堂，姚木之聽見掌柜絮絮叨叨的聲音。
“這位娘子，今天這店真被包了，不能進啊。”掌柜無奈地解釋。
“真的？”一女子的聲音傳過來，清亮有力，“算了，也不難為你，給我打壺清酒罷，我帶走。”“好嘞！”掌柜微微鬆了口氣，吩咐人去打酒。
姚木之轉身要上樓，忽聽那女子口中誦道：“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啊！”
停下了踏上樓梯的腳步，姚木之轉身往門堂走去。竟然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下嘲笑他們聲色犬馬，還是個女子，姚木之倒要出去好好“請教請教”。
門堂里已沒了人，姚木之無神的兩眼往外面街邊去尋找，便望見了不遠處樹下的女子，就此被吸引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你娘，玄青衣身，長發高束，就那麼隨意地席地而坐，舉着酒壺仰頭飲着。那眉眼間，是那姚木之身邊之人未曾有過的颯爽。知道嗎，你娘年輕時，可比你看上去豪氣剛毅多了。“木吒看着姤兒，微笑着說。
“所以你和娘因此在一起了嗎？“姤兒問道。
木吒笑笑，搖搖頭。
畢竟那是姚木之，這浪蕩郎君對那女子一見傾心，上前勾搭，步步逼近舉止輕佻，結果，自然是被揍得哭爹喊娘，卧床了三日。
康復后的姚木之揚言要抓住那女子，命人四處搜捕。女子也沒故意躲着，很快便被找到了。她聽聞是姚府的郎君抓人，也不鬧事，乖乖跟了去。
姚木之本來想了百十個折磨的方法，但當她被帶到面前，一雙眼炯炯有神地直視着自己，嘴角微翹時，姚木之又心動了。
後來，姚木之知道了這女子名為黎蒼，也欣然應下了她留在姚府做丫鬟的請求。再後來，與黎蒼朝夕相處，姚木之不僅甚少對她動非禮之念，反而在潛移默化中，慢慢變了。
多年後，姚木之才知道，黎蒼之所以乖乖留在姚府，留在京城，是因感知國氣漸衰，風雲將變。
但她還是未來得及找出法子阻止。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發動兵變。翌年，攻入長安。
山河破碎，身在其中又怎能倖免？姚木之的幾位姐姐早已遠嫁，家中只剩父母二人，和一群着急忙慌收拾行囊四散的妾婢。
姚父身為朝廷人，自當護駕往西去。臨走前，姚父卻安排姚母和姚木之往南邊逃——敵軍攻城，進而伐帝，往南去為上策。
戰亂中，姚母不堪奔波，幾年後便去世了。不久后姚木之聽說，姚父在一場戰役中跌落山崖，屍骨未存。
艱難痛苦中，還留在姚木之身邊的，唯黎蒼一人而已。她陪着他四處流浪，陪着他熬過人生最痛苦的時日，陪着他重新振作，自力更生......
可兩人最終還是散了。
因為在這漫長的十年中，姚木之早已知曉，黎蒼並非凡人。
“你知道嗎，姤兒。“木吒望着湖面說道，“當一個凡人得知身邊之人是可望不可即的神仙，那便很難相伴下去了，至少姚木之做不到。“
壽命不同，境界不同，更重要的，如果我追隨你去修行，凡人不知要歷經幾世，怎能捨得忘記你，還厚着臉皮讓你等我？如果只求此生，凡人的我，此時的我，又有什麼能夠給你？
所以姚木之逃了。
從此避跡山居，存下的，破床碎幾、殘書數帙。布衣襤褸，自食其力，驀然回首年少時，真如隔世。
後來，在一次竹林失火時，姚木之為撲滅山火，不幸被火焰包圍，離開人世。
“你去找娘了嗎？“姤兒問道，她已被這個故事觸動了。
木吒低頭笑笑，說道：“回歸仙位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你娘。人世間的一生，其他的我都放下甚至忘記了，卻仍記得第一次見你娘，樹下坐着飲酒的樣子。“
“我找了很久，終於在這裏找到了。“木吒說，“那時才知道，她是女媧後人，不在仙位，而在人間。可她卻不認我啊，即使我與那姚木之相貌一樣，還有着點滴的前世記憶，卻硬說我不是他......呵，我還從沒想過有一天，竟會吃自己的醋。“
“但你和娘還是在一起了。可是後來呢？你去哪兒了？“姤兒問道。
“天界邊境戰亂，我領兵出戰。“木吒說道，“知道此去會很久，所以讓你娘安心等我，等我回來，就娶她。“
“但你沒回來，一次都沒有。“姤兒咬着嘴皮說道。
木吒低下頭，兩眼淚光閃爍：“我以為，我們會相伴很久的。所以戰事吃緊，一心在此，畢竟我的天職，便是守衛天界。“
“可我忘了，你娘也是仙，也有她的職責......待戰事平定回來，你娘已歸為塵土......唯一安慰我的，是你，你娘留給我的，最好的慰籍。“木吒攬過已淚流滿面的姤兒，撫着她安慰道，“我有何資格難過呢，我們是仙啊。你娘，只是履行了她應盡的仙職。了盡天命，如此而已。“
湖上的霧氣漸漸消散，水面清明，木吒抱着姤兒，靜靜地聽由姤兒發泄着藏了十多年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