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打倒英國佬！打倒帝國主義！”

話說阿七那天賣了瓜，聽了一段故事，又收了一枚東銀，高興地想，今天這個集，趕值得了。

阿七看着擔子裏的西瓜，一邊還剩下四個，他轉念一想，天都黑下來了，還有剩下的八隻瓜還不知道能不能賣完？

於是又覺得自己都是聽那個才子佳人給害的，不免懊惱了自己一把。

從界頭村到蒼城，少說十里地，要是不賣，還得挑回去，累是一回事，但是挑着賣不完的東西回家是比較忌諱的。

於是阿七得想個法子，賣掉這八個籮底瓜。

四月交五月的天，太陽將落的時候，熱浪從白天烘烤過的地面上升起，又沒有風，悶熱得很。阿七一路挑，一路停，從蒼城的上關走到下關，見着人就問：要西瓜嗎？要西瓜嗎？行人匆匆，誰也不要他的瓜。碰到個別停下來問價的，當聽到一毫子一隻瓜時，搖搖頭，說，太貴了，一毫子，我要留着錢做飯菜錢。就走了。

阿七挑着擔子，一隻往下關的南中菜市口那邊走。這一路又停了三四次。

南中菜市口周邊，是美國和英國的領事館所在地，也是蒼城海關所在地，也是各級官府機構所在地。阿七挑到這裏來，是想着這個地方的人比較富裕，能吃得起西瓜，不像上關的那些本地人，一天自己做工也掙不到幾毫子，哪裏捨得買瓜吃呢？

眼看着太陽就要沒落，這天光頂多能撐多個把小時就全都不見了，阿七心想，再往下走碰碰運氣，等到天黑再沒人要，就只能擔回家了。

正在阿七這麼想着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前面正在阿七這麼想着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前面人聲沸騰，很多人朝着同一個方向跑去，大多數人都赤腳奔跑，“尺八尺八”的腳步聲一陣大過一陣。

阿七把草帽抓在手上，肩上擔著八隻瓜，茫然地站在路中間，碰到一個走得慢的人，他就問，那些人跑那麼快，做什麼？

那個路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看他是個種地的，就一派做作的口氣跟他說，前面碼頭工人革命，要打死英國佬！你一個種田的，跟革命不沾邊的吧？

說完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阿七想了一下，革命？他知道什麼是革命。早在十多年前，大家都沒剃頭，還有皇帝的時候，他就知道什麼叫做革命：蒼城也有一個土皇帝，土皇帝帶槍杆子到處打仗，帶着好多人，個個都扛槍帶刀，威風得很。土皇帝說：從今天起，要剪掉辮子了！於是人們就開始剪辮子，大家一邊剪，一邊說，剪了好，辮子不是我們這邊的人留的。現在大家都革命了。所以剪了辮子就是革命，革命就要剪辮子。現在人人沒辮子，人人革命，我也沒有辮子，我也有份革命。可是這個革命，又是什麼搞頭啊？

這時候阿七的阿七，好奇得很，他忘記了天黑這件事，一個勁兒想看看前面發生的事兒。

一棟黃色的兩層樓建筑前面，少說也有上千人的一個大包圍把那位於坡頂的連院子帶樓房的一塊地兒圍得水泄不通，最後面那些，想涌到前面去，見一個空位插一個頭，實在擠不進去了，用後背頂着前面那個；最前面那些根本看不到，只看到人頭最前面有個位置比較高的地方露出幾十枝警棒長槍，一會對着天空支起來，一會又斜下去，其他的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了。路邊還停着兩輛警察車，看來前面的槍和警棒，都是這警察的了。

這時候包圍圈裏有幾個人喊起口號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把英國佬趕出蒼城！趕出中國！然後這幾個聲音傳染給另外其他幾個人，幾個人的聲音一下子變成幾十個人的聲音，那幾十個人一直喊，後來幾十個人的聲音又變成百多人的聲音，百多個之後就變成全部人的聲音。原先是全部人跟着剛開始那幾十人的口號一直喊，到最後乾脆變成只有一個人喊完，其他人跟着喊。原先聽上去像吵架的雜亂聲音，現在統一而又規律起來，所有人都喊着同一個口號：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英國佬！趕走英國佬！還我中國！

這幾百人的包圍圈一直堵在門口那裏，那棟黃色小樓此時燈火全息，沒有一點動靜。

天上一點都不透光，阿七看着前面的人就光喊着，不前進，也不後退，一直僵持着，啥動靜沒有，成了一堆黑壓壓的會動的影子。他終於覺得沒什麼看頭了，挑起籮筐準備回家。

正當他走到坡底，要往來的時候走地那條路邁步的時候，有一個人出現在他的前面，那個人，正是今天中午那個耍猴人。

此時那猴子縮起來，坐在老頭的脖子上，老頭左手拿着一張小凳子，右手拿着一把桐油傘，身上背着一個簡單的包袱。

那老頭看見阿七，微微地笑着說，後生，我看天色太晚了，你還能趕得了過江的路嗎？

阿七頓時忘記了，自己回家是要過江的。而這個時候，江上只剩下英國佬的大火船和兵船還在跑着，其他的渡船，照理是不能再開的了，這個時候要是敢開，那就得吃英國人的子彈啦。

怎麼過江呢？阿七哎哎大叫了幾聲慘了慘了，又加快了腳步。

阿七見先生一副出門行頭，就問，老頭，你這是要出門嗎？

那耍猴老頭說，出門？我本來就出門來這裏，還不知道要去哪裏呢。現在先賺個吃飯錢的。

阿七問，那你是哪裏人氏？

老頭說，我是鹿寨人。接着又對阿七說，你今晚過不了江，回不了界頭村了吧？

阿七想了想，說，恐怕還真是回不去了，今晚找個騎樓底，應付一宿，明天把瓜賣完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