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良公子(上)

第一章 無良公子(上)

寧州書館的北院,江南園林風格,池中荷花發新芽,漣漪蕩漾中映着玉立亭台的纖纖倒影。

一場晚春之雨淋淋瀝瀝下了整個中午,百無聊賴,幾個書館裏的侍女躲在長廊下遮雨刺繡,眸光流轉從敞開的窗口打量北院的年輕公子,竊竊私語,時不時發出一陣清脆爽朗歡笑聲。

時值三月下旬,江南春光的濃妝艷抹還未卸去,江南一省十三府的莘莘學子便聚集到江南省府寧州的學館,預備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

這是新皇登基以來第一次大比,朝廷格外重視,尤其江南行省盛產學士狀元,每屆都有不少學子舉為進士,前兩屆會試江南學子兩次狀元及第,前一屆更是包攬三甲。先皇親題“江南學子三狀甲”橫匾,如今就掛在寧州書館的正堂。在學館裏的這些學子,無論是那高頭大馬衣冠楚楚的王孫公子,還是那麻布粗衣挑燈夜讀的窮困書生,不久將來說不定就是王宮堂前的老爺,文曲星下凡的狀元。

北院南書房裏,許迎拎着本《華州記》蹲在椅子上,正看到少年李提一人大戰三百匪寇正爽的時候,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女子的歡笑聲。許迎抬起頭,一對眉毛橫在一起,冷冷哼了一聲,看了一眼那些勢利眼只知道往王孫公子聚集的北院看的婢女,看書的興趣登時消減了大半,喃喃自語感嘆道:“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

《華州記》是一本歷史人物傳記,講述的是這個時空四百年前六朝鼎立的“六洲天下”時期的歷史人物,如同《隋唐英雄傳》,極盡個人英雄主義。最終六洲天下近四十年動蕩歷史被貧民出身的啞巴皇帝羅榮終結,羅榮經九年南征北討,平天下,定北疆,開啟榮朝百年的太平盛世。而《華州記》中的大多數主人公,都是輔佐羅榮平定天下功勛卓著的武將名臣,如李提,少年受盡白眼對待,投奔富貴親戚一碗殘羹剩飯都不施與,到中年才封侯拜相,位極人臣。

一旁正在“潑墨揮毫”的夏之微抬起他四方的大臉,咧開嘴露出一排黃牙,問道:“先生說什麼?”

被問得一愣的許迎瞪了一眼笑起來像是個暴發戶的夏之微,板起臉以教訓的口氣嚴肅說道:“我是叫你,趕緊把寫好的書法拿給我看!”

“是,是,先生,這就給您拿過來!”夏之微忙不迭放下筆,還不小心在自己精心寫好字的宣紙上留下一個墨點,夏之微想都不想用袖子去擦,墨點登時變成一大黑團。夏之微也不在乎了,提起宣紙就遞到許迎的面前,一臉期許獲得讚揚的神色興沖沖問道:“先生,我這般寫的書法如何?”

許迎看着紙上歪歪斜斜像狗爬一樣,還有幾個錯別字的“書法”,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這也能稱之為“書法”,只在初中時候學寫過幾天毛筆字的他能當王羲之了。

“真是……”許迎痛苦地抹了一把臉,實在找不出個褒義詞來形容這幅字,“他娘的……妙極啊!”

一時沒忍住髒話脫口而出。

原本還有點擔心的夏之微眉開眼笑:“果真如此?哈哈,就知道我天賦異稟,娘常說我從小便聰明的緊,學東西快。先生可說說,這幅字妙在何處?”

“妙在……”許迎這下不是想死了,簡直想找個坑把自己埋了,如果有洞鑽進去也不錯。就好像你被人逼着吃了一坨XX,還要被強迫說妙,更強人所難的是給他仔細嘗嘗這坨XX味道到底妙在何處。

許迎從椅子上跳下來,站直了身子,甩了甩衣袖,大有指點江山文字的風範:“你看這幅字,行書中帶着幾分草書的味道,草書中還有幾分楷書的底蘊,如若別人不知,還真以為是自哪位書法名家的手筆,你看這個正字,體現出幾十年的草書造詣,甚妙啊!”

許迎好不容易從一篇字中挑出一個確定認識的字。

“先生,我這是個止,發乎情止乎禮的止字!”夏之微糾正說道。

發乎情止乎禮?他到底是照什麼書抄出來的?書桌上攤開的全是四書五經,本本都是典籍,能從其中挑出形容男女關係的語句,眼光夠毒的。不愧遍閱風月小說,堪稱情場花花能手的蘇州小公子夏之微。

教這麼個弟子,相信不久便名聲掃地了。

“那這個橫為什麼寫在上面,下面還多了一個點?哦,我明白了,以正代止,發乎情正乎禮,乃君子所為,妙哉,妙哉!”許迎真不想再跟他廢話。憑夏之微肚子裏那點墨水,別說考舉人,讓他背段三字經都背不全。還不是仗着他有錢的老爹,打點了江南省學政上下關係,讓他能以補名錄的方式過得了縣學那關,成為一個“增補秀才”,否則讓他考一百年也當不了拿米祿的正牌秀才,考試對他而言只是走個過場。這其實是官場的陋習,許迎常想,要是自己主管學政,非整治這些歪門邪道,更多錄取那些有才學的寒門學子。

偏偏這個夏之微還不知進退,要來考舉人。鄉試的主考乃是京城禮部官員,京官難打點,何況江南學子遍地,每屆大比都受朝廷重視,雖然開考之前還不知主考官身份,但照以往慣例不是尚書就是侍郎。

得到讚許的夏之微仔細打量着自己寫的這幅字,越看越覺得有大家的風範,喃喃道:“這幅字一定要好好裝裱起來,寄回蘇州給我爹看看,再讓他成天罵我不爭氣!唉?先生怎的一臉不高興,是否身體不適,還是為今日不能出遊而煩心?先生久居北方還不習慣,江南向來如此,陰雨多過晴。先生既然喜歡作詩,面對如此春雨好景,何不作詩一首,我給寫下來,讓世人感慨先生的詩才?”

許迎知道這小子沒安什麼好心眼,說寫詩讓人知道自己詩才,說不定是寫給青樓哪個相好用以暗通款曲。才來寧州府幾日,夏之微已有不少“紅顏知己”每晚等着她去“照顧”了!

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許迎心中抑鬱不得不發,情難自禁脫口而出:“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既是作詩,只作兩句似乎不太合適,只好接着搖頭晃腦吟道:“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許迎感覺飄飄然,看到美妙風景,作首詩既有內涵又有韻味,怪不得先人總以詩抒懷論志。可這到底是哪位前人的大作呢?想了半天也沒印象。不記得就不記得了,難道盜版詩詞還要給原作稿費不成?

“先生,您說的慢點,我……我跟不上來啊!”

許迎轉過頭,發現夏之微這小子在謄自己隨口盜來的詩。走過去正要教訓他一頓,只見夏之微在紙上一板一眼寫道:“女子雨知十節,當春奶花生。隋風錢入夜,人物泣無聲。”

寫完“詩”的夏之微也覺得自己寫的有點問題,於是問道:“先生,恕我問一句,這個好雨我明白,為何是十節?不成一年中只有十個節氣會下雨?這還是我首次聽聞。還有這個春天何以會有奶花生呢?再有夜晚天上為何會有錢到處飛,其中有特別隱喻?這錢是銀票呢,還是銀子呢?最後一句我似乎是明白,但先生說的這個人物為何要哭?難不成她是誤入風塵的女子?”

許迎看完這首“詩”,聽完夏之微一連串的問題,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卻欲哭無淚。這夏之微寫詩簡直是“天才”啊!一首簡簡單單的詩被他寫出來會有如此深刻的寓意,真是……

“狗屁不通!”許迎這次再不想說違心之語。提筆蘸墨,“唰唰唰唰!”運筆如飛,一首短詩一氣呵成。等放下筆,夏之微目瞪口呆看着許迎還算正規的字,忍不住感慨道:“原來如此,真是好詩啊!怪不得我爹總提及先生的文采,好詩!好詩!”

也不知道夏之微看懂了沒有,夏之微生怕許迎把寫着詩的宣紙搶回去,趕緊吹乾墨跡,卷卷塞到袖管里去了。臉上洋洋得意,估計晚上要拿給哪個相好的賣弄文采。

人之賤則無敵!許迎一向以為自己的臉皮厚比城牆,無敵“賤”法傲視天下,認識了夏之微才知道什麼叫賤中自有賤中手,一牆還比一牆厚。跟夏之微相比,自己白的像桌子上沒沾過墨的宣紙。

許迎沒心思再跟這小子糾纏,拿人俸祿,替人消災,夏之微拿自己的詩去泡妞也算消災的一種吧!職業要求嘛!許迎正要拿起《華州志》繼續看少年李提的傳記,這時候門口一個賊眉鼠眼的小書童在往門裏打量,這小書童許迎見過,是隔壁院金陵府元成元公子的貼身跟班。江南官宦世家公子一個模子刻,不知柴米油鹽貴,只知風花雪月附庸風雅。看這小書童的架勢肯定是元公子有事來請。

只見小書童一個大揖擺上,恭恭敬敬對夏之微說道:“夏公子有禮了,我家公子邀請北院十幾位江南公子到書館後堂一起觀景吟詩作對,特地要小的來請夏公子一同前去。”

“吟詩作對?”夏之微眼冒綠光,一把拉住許迎道,“如此聚會豈能錯過,我們走着!”

許迎只聽說過趕驢上架,沒聽說過趕着先生去吟詩作對。這工作涵蓋的範圍也太大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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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子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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