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結局
春夏交接時的南朝悶熱潮濕,間或潑一大桶說來就來的雨水,連空氣中都覺得佈滿了水珠,呼吸也顯得沉重黏膩。
轉入夏季之後,雨水一停,氣溫陡然上升,一該換季時的濕熱,夏季又干又熱,還有股不安分的焦躁隱匿在骨子裏,實在難受。
大抵是今年夏日特別炎熱,溫文瀾早早就叫人啟了冰磚抬到錦鸞殿、御書房裏放着了,天熱乏味,她也沒什麼食慾,全靠着不言做的酸梅湯開胃解暑了。
若是哪天實在熱得不行,溫文瀾索性躲在錦鸞殿裏看摺子,門也不出。
“瀾瀾……這是第三碗酸梅湯了。”望着不言端來的冰鎮酸梅湯,周墨淮的眉頭都皺到了一塊,“也別喝太多了……”
才說著,溫文瀾端起瓷碗就喝了一大口。
問着空氣中淡開來的酸澀味,周墨淮覺得自己的牙都掉了。
之前他嘗過一口溫文瀾的酸梅湯,還沒咽下去他就全吐出來了,太酸了,他認為這根本不是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溫文瀾卻覺得味道剛剛好,偶爾不言偷偷往裏面加了糖,溫文瀾都覺得不夠酸。
“酸喝多了,對身體不好……”周墨淮眼睜睜看着溫文瀾又喝下一大口,只得輕嘆一聲,他稍稍斜眼瞥了一眼空了半碗的酸梅湯,實在觸目驚心。
女人怎麼這麼喜歡酸酸的東西呢?
吃醋也是,喝酸梅湯也是。
“墨淮,酸梅湯真的不酸。”溫文瀾轉過頭,一本正經地跟周墨淮說,“今夏的天氣實在難受,不喝點酸梅湯朕覺得身體不舒服,沒胃口,甚至還有點想吐。”
說著,溫文瀾突地一陣輕微的乾嘔,把周墨淮嚇了一跳。
“不言,你去傳御醫,不語去取些水給陛下漱漱口,洗洗酸味。”周墨淮讓溫文瀾靠在自己身上,幫她順氣,“酸可提振食慾,但也沒誰想你這樣牛飲的,以後每天最多只能喝兩碗,不加冰。”
“今天是意外嘛,朕休息一下就好了。”溫文瀾皺着眉頭,很是煩躁,“但你酸梅湯不加冰,就不是酸梅湯了,必須加冰!”
周墨淮望着溫文瀾蔫不拉幾樣子,又擔心又想笑,他手執團扇輕輕給溫文瀾搖着風,剛好可以將涼意鋪散開來。
很快,御醫就來了,林清國不在,來的是太醫院陸副使。
請了安之後,陸副使便上來給溫文瀾把脈,只見陸副使的手指搭在溫文瀾手腕上,好半天了,也沒聽他說什麼,倒是面色越來越沉重,周墨淮跟着屏住了呼吸,緊張兮兮地盯着陸副使。
“如何?”陸副使手一松,周墨淮急急追問。
“許是天氣炎熱,陛下勤於政事,有些勞累了,臣給陛下開幾服藥,陛下先好好修養幾天。”說著,陸副使望了一眼周墨淮,“陛下要注意飲食清淡些,平日多飲水,清心寡欲,方可身心舒適。”
溫文瀾聽着陸副使文縐縐的話,心裏又是一陣煩躁,揮了揮手讓他退下了,她拿起一本摺子,還沒看兩眼,就厭煩地扔在了一邊。
“御醫都說了,你多休息休息,天氣熱,你先把心裏的火降下來。”周墨淮緊了緊手中的團扇,手腕用力,手上的動作快了幾分。
溫文瀾一伸手將團扇奪過來,對着自己扇了又刪,“朕沒有火氣。”
周墨淮“噗嗤”笑了,他又從不言手中拿過團扇幫着溫文瀾扇風,“是,陛下。”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不語端着溫文瀾的葯過來了,周墨淮哄着溫文瀾喝了葯,便帶着她午睡去了。
溫文瀾最近也變得很嗜睡,不論是午休還是晚上安寢,都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且睡得沉,有時候要叫好久才叫得醒。
今天也同往常一樣,溫文瀾醒來的時候,已快傍晚了,她揉着眼睛從寢殿出來的時候,一封北營的文書直接送到她的面前。
“請安摺子?”溫文瀾納悶了,怎麼她的大臣將軍如此喜歡給她遞請安摺子,打開一看,她面色一白,直接去了東華閣。
請安摺子裏還夾了一封密信,溫文瀾仔細檢查密信未被人偷看調包之後,趕緊拆開閱看。
然而還沒看兩行,溫文瀾的臉都黑了,她揮退左右,一個人坐在桌案前將張櫨的密信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她只覺得心悶得慌。
特別是最後那句“小心肅親王”,說得她腦袋發暈。
周墨淮找着溫文瀾找到了東華閣,他半個身子還沒過東華閣的門,眼見着溫文瀾原地搖晃了兩下,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扶住了溫文瀾。
“瀾瀾,你沒事吧。”周墨淮面上的擔憂越來越濃郁,這幾天溫文瀾一直覺得很不舒服,不會病了吧,“我再叫陸副使過來給你看看。”
說著,周墨淮的手貼上了溫文瀾的額頭,還好,沒發熱。
溫文瀾垂下手臂,將密信在掌心揉作一團藏進袖子裏,“朕沒事。”
她避開周墨淮的眼神望向窗外,雙眉輕蹙,愁雲籠罩,得找機會尋個合適的借口,將張櫨召回來問個清楚才是。
周墨淮靜聲將溫文瀾的神色看在眼裏,也不做聲,他猜想溫文瀾在朝政上遇到了煩心事,便不再多言。
這些事情不是他可以觸碰的。
也不知是突來的焦慮讓御醫的葯失了作用還是御醫醫術不行,服藥服了好幾天了,溫文瀾依然沒有食慾,還嗜睡,也愈發暴躁了,說不上幾句話就大發雷霆,周墨淮每天要哄她好幾次才把她哄好。
這也可憐政事堂那群大臣了,他們跟溫文瀾議事的時候,沒有周墨淮在旁邊安撫溫文瀾的情緒,幾位朝廷重臣每天都被溫文瀾罵的狗血淋頭,都生生被逼出了輟朝修養的念頭。
不過即使這群大臣下朝在家,溫文瀾也沒放過他們,好幾次一句話寫得不滿意,就把大臣叫回來重寫。
一時間,朝廷上下哀聲載道,個個苦不堪言,還有幾位大臣瞞着溫文瀾,偷偷跑去軍營找周墨淮,求他多哄哄陛下,別讓陛下拿他們撒氣了。
周墨淮這下可為難了。
“最近天氣炎熱,陛下心情確實不是很好。”周墨淮撓了撓腦袋,“有幾次陛下都要跟我打起來了,我也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哄好她。”
周墨淮瞧這些一把年紀的大臣被溫文瀾一個小姑娘罵到心底發怵,不由得想笑,但覺得當著他們的面笑出聲似乎不太好,只得生生憋着,憋得胸口疼。
“在後宮的時候,我負責哄陛下開心,但到了前朝為君分憂,就是你們為人臣子的本分,我一個人就能哄好陛下,為何你們一群人還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周墨淮挑眉,略有些得意,他的人,自然只有他才哄得好,“大人們學識淵博,不是我等粗蠻武將可以比及的。”
幾位大臣聽得欲哭無淚,周墨淮不打算幫他們了,他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打是親罵是愛,陛下罵周墨淮,那是寵愛。
陛下罵他們,一不小心能要他們命的。
能一樣嗎?
再說了,陛下不高興了,周墨淮幾句軟綿綿的情話就能讓陛下樂上了天。
而他們,能隨隨便便用什麼話去安撫陛下嗎!
幾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看向周墨淮,他們望着面前身材高大容貌俊美、身着玄甲手按佩劍威風凜凜的將軍,那眼巴巴的眼神怎麼看怎麼可憐。
“周將軍,王爺,殿下!”聲音誠懇,就差給周墨淮下跪了,“若晚上有空的話,多哄哄陛下,什麼方法都行,這也是為陛下着想啊。”
周墨淮眼角一抽,這話怎麼聽着那麼奇怪呢?
不過他確實是愛莫能助了,溫文瀾最近情緒很反常,不知道跟那天的事也沒有關係。
雖然他幫不上忙,但還是好好安慰了一番幾位大臣,畢竟一把年紀了,也不容易啊。
傍晚從軍營回去后,周墨淮又叫了陸副使過來給溫文瀾請脈,陸副使詢問了溫文瀾最近的情況之後,改了方子,開了些降火清熱的葯,說是火氣攻心,又一再叮囑溫文瀾不要勞累,放鬆心情。
周墨淮已經好幾個晚上都不敢抱着溫文瀾睡覺了,溫文瀾嫌他熱,他也怕自己讓溫文瀾體內的火氣更大,晚上只是陪在她旁邊,等她睡着后自己再回明德殿。
唯一一點欣慰的就是,溫文瀾睡得很好,精氣神很足。
周墨淮又不由得懷疑溫文瀾是不是精力過剩才情緒反常的。
他突然很想念林清國,她在的時候,他何時操心過溫文瀾的身體健康?掐指一算,距林清國回來還有半個月左右,周墨淮抿了抿唇,那就再多哄幾天吧。
新開的方子總算有了些用處,溫文瀾不再像之前那麼暴躁了,情緒收斂了不少,不過看誰都是冷冰冰的,政事堂的大臣們擦了擦多時的冷汗,陛下總算恢復正常了。
炎熱多日的南朝突然下了一場暴雨,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雨停之後,天氣涼快了不少,周墨淮帶着溫文瀾去御花園的八角亭中看風景。
周墨淮命人送了個冰鎮西瓜過來,他將西瓜破成兩半,用銀勺舀了瓜瓤餵給溫文瀾。
溫文瀾面對周墨淮坐着,腿搭在周墨淮身上,兩條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周墨淮喂她一勺瓜瓤,溫文瀾就張嘴接下,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遠處的風景,看也不看周墨淮手中的銀勺,就跟小姑娘一樣。
“以前我見鄰家老爺就是這麼喂女兒的,以前還納悶,那老爺也不嫌悶煩,現在看來確實其樂無窮。”周墨淮笑着打趣溫文瀾,一臉老父親的慈祥,“如果我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知道說錯了話,周墨淮趕緊收了聲,他又餵了一勺瓜瓤給溫文瀾,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溫文瀾收回視線望向周墨淮,眸光清冷。
“瀾瀾?”周墨淮有些慌了,“西瓜不甜嗎?”
“朕不知道,朕可以傳位給誰。”溫文瀾十分平淡冷靜地道出這句話,“這個問題,一如當初朕想不通母後為何要傳位給朕那般,困擾着朕。”
本來,溫文瀾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但後來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讓她打消了原來的主意。
周墨淮默不作聲,他用勺子挖了兩勺瓜瓤,便停住了,放了一會兒后,他又給溫文瀾餵了一口瓜瓤。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還年輕,不必過早地擔憂這件事。”周墨淮衝著溫文瀾笑了笑,想讓她放鬆些,“你現在還不到二十歲呢。”
“可是……”
“先別想那麼多,陸副使說了讓你放鬆心情,別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都要成老太太了。”說著,周墨淮放下西瓜,將溫文瀾摟住懷中,他寵溺地捏了捏溫文瀾的鼻子,“瀾瀾。”
溫文瀾又恢復成了以前那副淡漠的樣子,看誰都冷冰冰的,但周墨淮還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沉重,這種微妙地感覺,他說不上來。
“瀾瀾,你似乎,比之前圓潤了。”周墨淮緊了緊手臂,納悶了。
溫文瀾腰多細、腿多長,他都清清楚楚,靠在他懷裏的溫文瀾,腰部確實比之前粗了一兩分,可是溫文瀾每天都沒有食慾,更沒怎麼好好吃東西,怎麼會胖呢?
一個念頭飛快地從周墨淮的腦海里閃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但說不上來,他細細思索,怎麼樣想不出個所以然。
溫文瀾看着周墨淮,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周墨淮不喂她西瓜吃了,她便把西瓜撈到懷裏,自己動手舀着吃。
“瀾瀾!”
周墨淮猛地抬起頭,身子一顫,差點將溫文瀾懷裏的西瓜抖下去。
“何事一驚一乍的?”溫文瀾有些不耐煩,不過忍住沒發火。
“你這個月的……是不是還沒有來……”周墨淮又默默算了一遍,推遲快一個月了。
“這個……”溫文瀾楞了一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不太可能吧,前不久陸副使才看過,他也沒說啊,大概是服藥的緣故吧。”
周墨淮想了想,覺得也是,陸副使什麼也沒說,而且他也應該沒法讓溫文瀾懷孕。
謹慎起見,周墨淮還是叫來了陸副使,陸副使頂着一頭霧水說溫文瀾一點事也沒有,兩人這才安心下來。
溫文瀾這邊心情才好一點,風司來報說,肅親王和王珏的往來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隱蔽了,還有更反常的一點,素來不愛與大臣結交的王珏,進來與朝廷重臣接觸頻繁。
“王珏越來越不自重了,大概是忘了他是什麼身份了。”溫文瀾沉下聲音,手中的冊子“啪嗒”落下,驚起一聲巨響,“皇兄的野心朕是知道的,他一直沒放棄過,現在又蠢蠢欲動了嗎?”
朝廷里總有些人不安本分,溫文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完全放在心裏,不過也沒有放任他們,只是叫風司暗中監視王珏和肅親王,看看都有誰和他們接觸。
一些心存異心、對朝廷不忠的人,就該下來給今年榜上有名的學子一些機會。
“陛下,這次不採取些什麼行動嗎?奴才看肅親王已經動起來了。”有了前車之鑒,肅親王更加小心謹慎。
他所有的安排中,他自己都不出面,王珏跑得比較多,除了王珏之外,溫博宇時不時也動兩下。
很多時候,有的事由溫博宇出面更方便。
“這次拿不到他們的證據,我們先得搞清楚他們要做什麼。”溫文瀾有種感覺,肅親王這次的打算絕不會那麼簡單。
南朝夏季的大雨一下就下了半個月,林清國和林清城都頂着厚重的雨簾回來了,大雨依然在繼續。
林清國回來后,溫文瀾這裏就沒有陸副使什麼事了,林清城回來后也沒歇着,進宮第二天就過來給溫文瀾請平安脈了。
以往也差不多都是這個日子。
林清國到錦鸞殿的時候,周墨淮正在陪着溫文瀾下棋,兩人打得難解難分,最後溫文瀾險勝。
“皇姐近來身子可好?孩子可好?”一停下來,溫文瀾就抓着林清國問東問西,“他們現在在哪?去杭城了嗎?”
林清國一下被溫文瀾問蒙了,一個個問題回答下來,差點連來這裏的目的都忘了。
聽林清國說皇姐很好,溫文瀾就放心了,這才伸出手腕讓林清國過來請脈。
“陛下身子骨素來很好,陸副使給陛下開的方子也不錯,脈搏有力,胎象平穩,陛下照着之前的方式調養即可。”林清國面上平靜如水,實際心裏樂開了花,她沒想到才給長公主安了胎,陛下也有喜了。
“你方才說什麼!”溫文瀾猛地坐起來瞪着林清國,“胎象平穩?”
他與周墨淮對視一眼,兩人冷汗“唰”一下就下來了。
“陛下不是有身孕了嗎?都快三個月……”說著說著,林清國突然發現溫文瀾和周墨淮的臉色不對。
難不成陛下和殿下都不知道這件事嗎?
可是先前在太醫院的時候,還是陸副使告訴她的,這幾個月不一直是陸副使在照看陛下的嘛。
“你說朕,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
溫文瀾一字一句地跟林清國確認,真真切切地看着林清國點頭,溫文瀾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十分精彩。
“不語!”溫文瀾幾乎咬碎銀牙,殺氣瞬出,拳頭緊握似捏着陸副使,“去把人給朕帶來。”
“我去!”
周墨淮幾乎從榻上一躍而起,陸副使刻意欺瞞的行為再清晰不過了,他要親手把罪臣押到溫文瀾面前。
一路飛馳到了太醫院,太醫院內葯香陣陣,熬藥的太醫和葯童望着帶着一隊焰司氣勢洶洶衝進來的周墨淮,都嚇得不敢動。
皇夫殿下,他們惹不起。
周墨淮問到了陸副使的屋子,見門從裏面鎖了,他一腳破門而入,然後見到了陸副使的屍首。
聞聲而來的太醫見這情景,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太醫院第二把手的屍體,被怒氣沖沖的皇夫殿下發現了。
太醫院一下鴉雀無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知大事不妙,沒一個敢出聲,呼吸重一點都不敢。
“把這裏都圍起來!”周墨淮一聲令下,焰司立即控制住了太醫院,他虎視一圈,眾人趕緊低下了頭,“陸副使開的葯令陛下身體不適,現在他畏罪自殺……今日之事,誰都不準說出去,這事關我朝皇族的臉面,也關乎到你們太醫院的臉面。”
太醫院外看上去風平浪靜,實際上,整個太醫院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陛下今天的葯在哪裏?”周墨淮轉頭問旁邊的葯童,那葯童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引着周墨淮去了,煎藥房。
葯童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個罐子,似乎有些不確定。
“這是陛下今天的葯?”周墨淮拎起藥罐子,裏面滿滿一罐子淺棕色的液體,確實跟之前服的葯很像,這葯,還是熱的。
“陛下的葯都是陸副使親自煎的,從揀葯到送葯,陸副使都親力親為,從不假借他人之手,奴婢見這罐葯很是陌生,便覺得應該是這個了。”
周墨淮眯起眸子,周身的溫度降了又降,周身凌冽的氣息直直將人從炎夏拉入寒冬。
周墨淮將這一罐葯都帶回了錦鸞殿,他將太醫院的事跟溫文瀾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溫文瀾沉默了。
后經林清國辨認,這一罐葯是安胎藥,再聽溫文瀾的描述,林清國猜測之前的幾服藥也都是補藥或者安胎藥。
堂堂天子,被一個小小的太醫院副使擺了一道,實在窩火,現在陸副使也死了,溫文瀾還不能把他怎麼樣,更加氣人。
她不知道陸副使將她有孕這件事告訴了誰,不知道陸副使這麼做的目的,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更不知道這背後隱藏着什麼陰謀。
一個接一個的疑惑接二連三充斥在溫文瀾的腦袋裏,她揉着太陽穴往後靠了靠,實在頭疼。
除去陸副使這邊的問題,溫文瀾同樣疑惑,為何她會突然懷孕,在這個問題上,她和周墨淮一直很注意。
周墨淮同樣也納悶,為何溫文瀾會懷孕。
兩人同時朝對方看過去,都從對方的眸子裏,看到了濃濃的困惑。
“瀾瀾,這個孩子不能留。”
當周墨淮知道他和溫文瀾有了孩子之後,先是驚訝再是喜悅,還有一些期待,但看到陸副使的屍首后,他冷靜了下來,這個孩子的出現,對溫文瀾不利,即便他不舍,也不能留。
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個隱患,他不確定這個孩子是不是已經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如果有人用這個孩子威脅溫文瀾的皇位,甚至威脅她的生命,那麼……
周墨淮危險地眯起眸子。
只要是對溫文瀾不利,任何東西都不能留。
他們的孩子也不例外。
“朕想把他留下來。”溫文瀾手搭上小腹,這孩子跟了她快三個月了,她居然不知道,她太粗心了,“這是你我的第一個孩子,要留下來,再者,若是個皇子,便可以解朕一直以來的煩惱了。”
周墨淮和不言不語一震,陛下這是提前認定太子了嗎?
“若是公主呢?”周墨淮問道。
“也無妨。”溫文瀾的語氣很堅決。
“瀾瀾,這個孩子還是不能留,陸副使隱瞞了這麼久,背後肯定有問題。”周墨淮還在勸溫文瀾打消目前的想法,“你也不希望我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成為別人的把柄不是嗎?”
周墨淮緊握住溫文瀾的手,就快在她腳邊跪下了。
“足夠強大,就無所畏懼。”
“那個,陛下,請容微臣說兩句……”林清國輕咳兩聲,頂着壓力插話進來,“這個孩子很健康,也很穩固,若要強行流胎,對陛下傷害很大,還有些兇險。”
林清國的話給了周墨淮當頭一棒,他望向溫文瀾,臉上寫滿了歉疚。
“清國,從即日起一直到誕下皇子那天,朕和胎兒的健康就交給你了,這件事先保密,誰都不準提起。”溫文瀾又看向不語,“讓風司去調查,看看能不能從陸副使身上找到什麼線索,還有一些不能留的人。”
溫文瀾吸了一口氣,“除了你們四個,在朕宣佈有身孕之前,朕不願聽到其他人議論猜測這件事。”
將該做的事都交代下去后,溫文瀾揮退眾人,她要跟周墨淮細細談一談。
“你何故如此歉疚,這不是你的錯。”溫文瀾挑眉。
“是我大意了,你本不用擔這風險的,宮規上不是有這一點嘛。”周墨淮雙眉緊鎖,面色苦澀,“而且,我一直以為,被芳華鴛的藥水浸泡過,不會再讓女子有孕的,更不用說我被藥水泡了小半年。”
這一點,他只是在芳華鴛上無意中聽人提起,不確定是不是真的。
“宮規上那一點,是你記錯了,宮規是說朕不會為男寵懷上孩子,但你是朕的皇夫!”溫文瀾認真解釋,語氣鄭重到有些嚴肅逼人,“同樣的事朕也在做,朕也以為涎露香可以避免這種事的。”
芳華鴛的藥水很厲害,她也有所耳聞。
現在一回想,溫文瀾發現她之前那些表現,可能都是懷孕後會有的癥狀,周墨淮也提醒過她,只不過兩人都被欺瞞,當然,他們自己也不上心。
這次他們都有粗心大意的地方,不是一人之過,他們將一個個不確定當作定心丸放在身邊,最終釀成大錯。
終歸還是他們太年輕了。
“瀾瀾,你現在真的沒感覺嗎?”周墨淮將溫熱的掌心輕輕覆在溫文瀾的小腹上,這裏有一個小生命,是他和溫文瀾的孩子,“其實,挺好的。”
周墨淮忽地笑了笑,看起來有點傻,整個人像被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比白雲純潔,比溪流柔和。
“你傻笑什麼呢,孩子連個雛形都還沒有吧。”溫文瀾點了點周墨淮的腦袋,嘴角也是擋不住的笑意,“要是往你懷裏扔個皇子,你不得樂暈過去。”
“你的孩子,我都喜歡。”
當晚,風司將大致的調查結果呈報給溫文瀾。
陸副使在三個月內都沒有異常表現,也沒有和不正常、不該接觸的人接觸,表面上看一切都像是陸副使的個人行為,但陸副使實際死於他殺。
殺死陸副使的那人留下了一點破綻,被風司查出來了。
溫文瀾敲着桌案聽完了風司的稟報,她打算將有身孕這件事瞞下來了,同時在太醫院內封鎖這件事,就目前來看,太醫院裏沒人知道溫文瀾有了身孕。
當時陸副使為了隱藏這件事,在抓安胎藥的時候也刻意擺下迷魂陣,令太醫院裏的太醫看不出來陸副使煎的什麼葯。
自確認溫文瀾懷有身孕后,周墨淮每日接送溫文瀾去政事堂、御書房,她上朝的時候,他也在外面等着她,風雨無阻。
沒有多久,溫文瀾三個多月的肚子就顯懷了,不過溫文瀾身材比較窈窕,而且她只胖肚子不胖四肢和臉,穿件寬鬆點的衣服就看不出來了。
溫文瀾雖然每天都會在政事堂或者御書房裏面見大臣,但她基本上都是坐着的,有桌子和衣服遮擋,輕易看不出來。
她去早朝的次數也不多,一個月就兩次,等被大臣發覺異樣的時候,月數已經很大了。
再被朝臣議論猜測了半個月後,溫文瀾終於宣佈她有了身孕,這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大到遮不住了,在藏着也沒必要了。
但她並沒有說她懷孕幾個月,一來,大臣們不必知道,即使只是看着她的肚子,也能猜測個大概;二來,她可以通過這一點查出幕後指使之人。
她堅信,那人一定在朝廷里。
“墨淮,朕有種不好的預感,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都不過是鋪墊,最大的陰謀還在後面等着朕。”
“有,肯定是有的,很多人都看着。”周墨淮給溫文瀾的肚子抹好油后,又去幫她按摩小腿,溫文瀾腫的厲害,他心疼死了,“得提前想好對策,我覺得調兵是最穩妥的辦法。”
“現在有七個月了吧……”溫文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腹中的寶貝很不老實,特別喜歡在晚上活動,“還有三個月不到,就可以見到他了。”
那時候,剛好是上元節前後。
但是溫文瀾卻覺得,這個新年,不會很好過。
“風司傳來情報,北朝在荊江邊動作頻頻,不過他們似乎一直在試探什麼,並沒有實際的動作。”素來安靜的北朝,在這個時候有了動靜,溫文瀾不得不懷疑孫遲鑒是故意的,“東越那裏,也不是很安寧。”
北朝和東越同時動起來,實在太默契,太可疑。
“瀾瀾,你看這樣如何,讓龍獅開着戰船去威懾北朝,同時檢驗一下龍獅的訓練成果,我建議謝金甲領兵,然後命東營的獨孤用將軍北上去鎮壓東越,他離東越近,北營依然守衛北境,虎獅防衛京城。”
周墨淮用手指直接在溫文瀾的肚子上將幾個國家的分佈和南朝的佈防圖畫了出來,溫文瀾一邊聽着一邊點頭,肚子裏不到睡覺沒動靜的小傢伙也附和了兩下。
“朕覺得可行,你兒子也覺得可以。”溫文瀾笑着說道,“如此一來,四角穩固中心安全,再有凰衛嚴密堅守,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了。”
皇宮裏除了凰衛還有禁軍,如果有人意圖逼宮造反,那她也六親不認,絕不手軟。
突地,溫文瀾捂着獨自輕輕叫了一聲。
“怎麼了!”周墨淮趕緊湊過來,“他踢你?”
周墨淮將手搭在溫文瀾的肚子上,溫熱的掌心給肚子裏的寶貝覆上一片溫暖,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真的感覺到有個小腳丫子在踢他、回應他。
“他知道我是誰。”周墨淮很肯定兒子認識他,嘴角的笑怎麼也收不住。
“朕覺得他很喜歡聽你說兵法。”溫文瀾指了指肚子,“以後你每天晚上都給他說一段兵法吧,說不定他聽了之後,晚上就老實了。”
自這天起,周墨淮每個晚上都給溫文瀾的肚子說兵法,聽了兵法的小寶貝,晚上真的不鬧溫文瀾了。
龍獅和東營也都開拔至各自駐守的地方,北境和東越安寧平靜。
隨着年關靠近,天氣越來越冷了,周墨淮幾乎都不讓溫文瀾出錦鸞殿,還經常給她捂手捂腳,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寒冷些,鄱湖和庭湖湖面上都結了一層薄冰,一些小河都凍了起來,荊江也隱隱有要結冰的跡象。
春年前十天,東營來報說在東越遭遇了北朝的軍隊,需要朝廷支援。
“今年的春年,還真不好過。”溫文瀾圍着暖爐閱看東營送來的戰報,雙眉緊鎖,“春年打仗,孫遲鑒捨得,朕還捨不得呢。”
溫文瀾派出虎獅支援東營,大軍調離,京城中只有一支禁軍了。
不過吳起留了下來,在虎獅出征前他生病了,實在沒法隨軍出征。
“北營張櫨將軍現在在哪?”周墨淮攤開地圖,龍獅出兵后,他也不需要去軍營了,整日在溫文瀾身邊守着她,“在鄱湖以西三百里不到,把他叫回來吧。”
目前,北營離京城最近了,且北營人數眾多,抽出一隊人馬回來不成問題。
越是臨近溫文瀾分娩的日子,周墨淮就越緊張,恨不得讓龍獅虎獅將皇宮圍得水泄不通,嚴密保護溫文瀾。
“從京城到北營,風司可以在一天之內往返,一支輕騎在收到旨意后一天之內趕回來也是可以的。”權衡利弊之後,溫文瀾叫來了不語,“你帶封密信給張櫨將軍,讓他先做好準備,從今天開始風司跟北營一日三報,保持聯繫不要中斷。”
不是溫文瀾緊張害怕,而是風險確實很大,特別是在知道有人盯着你卻不知道那人是誰的情況下,必須得小心謹慎,未雨綢繆。
分娩對於女人來說幾乎是去鬼門關走一遭,不論過程有多快多順利,只要肚子有了反應,到孩子出來之前,產婦都是最脆弱的。
如同兩指間的螻蟻,生死由人不由己。
她不允許人威脅她,威脅她愛的人。
除夕夜的時候,罕見地下了些小雪,雪不大,落地成水,過了一夜后結成一層冰,初一的時候,周墨淮陪着溫文瀾在錦鸞殿裏待了一整天,他怕溫文瀾摔倒,根本不讓她出門,連門邊都不讓去,雖然宮人早已將冰雪清理乾淨了。
初二早上,地面上已不見任何冰雪的痕迹,溫暖的陽光打在身上,很舒服,直到午膳前,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周墨淮這才帶着溫文瀾出來透透氣,畢竟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裏也不好。
而且林清國說了,離陛下分娩還有一小段時間,不用那麼緊張。
“朕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如此費勁地走在朕的宮道上。”溫文瀾摸着肚子,步履緩慢但從容,“朕覺得母后當時好艱難啊,那時候父皇剛去世,母后也才剛懷上朕,她不僅要力排眾議保住她的皇位,還得想辦法保住朕,以及在分娩的時候保住她自己和朕。”
那時候天下還不像現在這樣,有表面上的寧靜。
那時候真的很亂,天天都在打仗,南朝也沒安定下來。
“朕,啊……”
地上的一塊地磚突然彈起絆了溫文瀾一下,雖然周墨淮及時扶住了溫文瀾,但隨着地磚彈起噴洒而出的粉末灑了溫文瀾一身,溫文瀾捂住肚子直喊疼。
周墨淮趕緊抱起溫文瀾往錦鸞殿趕,不言立刻跑去太醫院找林清國林清城,不語命凰衛嚴守錦鸞殿和長安宮,同時派出風司去給張櫨將軍報信。
不語又讓風司將錦鸞殿周圍的路查了一遍,像方才那樣的機關陷進,還有五處,而且都在只能溫文瀾走的必經之路上。
也就是說,不論怎樣,只要溫文瀾出門,必定中招。
不語估計,是有人在除夕那夜動的手腳,他握緊拳頭,殺氣凌冽,不要讓他知道背後主使是誰。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陛下最要緊。
不語趕回錦鸞殿的時候,錦鸞殿上上下下一團亂糟糟的。
林清國和林清城已經到了,溫文瀾就要生了,但情況不樂觀,或許是受不知名粉末的影響,或許是收到了驚嚇,總之,這個孩子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這個臭小子,在肚子裏的時候不老實,現在要出來了也不聽話,就知道折騰你娘親,等你出來了,看我收拾你。”
周墨淮怕阻礙林清國她們接生,他只得在寢殿外急的來回踱步,嘴上罵著臭小子,心裏祈求小寶貝快出來。
有林清國和林清城等人在裏面,不言不語兩人雖然擔心,但也有信任,他們兩人靜靜地立守在門前,看着周墨淮急的團團轉,殊不知自己的衣袖也被拽出了一道道深褶。
“怎麼還不出來啊。”周墨淮恨不得衝進去直接把那個臭小子拽出來。
他們隔着一道門也能聽見寢殿內的嘈雜,還有溫文瀾撕心裂肺的喊聲,周墨淮望着冬櫻冬棱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心口一陣一陣的疼。
他恨不得替溫文瀾去受這個痛苦。
“陛下!陛下!墨淮!”隱隱約約的,周墨淮聽到有人喊他,出了錦鸞殿,他發現來人是吳起。
“阿起你怎麼了?”周墨淮見吳起跑得臉色發白,心裏“咯噔”一下,擔心的事不會真的發生了吧。
吳起急急喘了兩口氣,咽着口水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有一隊軍隊,圍住了宮城,造反,你們怎麼不攔。”吳起搭着周墨淮彎腰深吸一口氣歇了兩下,這才聽到了殿內的聲音,他趕緊看向周墨淮的臉,臉色黑得不能再黑了,“這樣,你取陛下的令牌來,我帶禁軍替你守住宮城,你守好陛下。”
吳起也是在進宮的路上遇到了逼宮的軍隊,一路狂奔趕着進宮找周墨淮,自己府上如何也顧不上了,怎麼說也有府兵保護,不會比宮裏慘。
“報!啟稟殿下,肅親王連同東營獨孤用將軍將整座宮城圍住了,現二人在北宮門外,隨時準備進攻!”
肅親王和獨孤用謀反了?獨孤用現在不是應該在東越嗎!他和東營怎麼會在北宮門外!和肅親王在一起!
周墨淮幾乎捏碎手中的令牌,他將令牌塞到吳起手中,“這是禁軍的牌子,阿起,北宮門就靠你了,其他的你不用操心。”
吳起接過令牌退下,剛一轉身,忽聽周墨淮低喝一聲。
“取我玄甲盤龍來!”
吳起心裏一驚,墨淮不會是打算親自去打肅親王吧,但他接到的軍令是守衛北宮門,其他的,來不及想。
周墨淮轉身沖回錦鸞殿,他一陣翻箱倒櫃,將一個小巧的瓷瓶塞到不語手裏。
“保護好陛下,如若情況危急,將裏面的東西給陛下服下,切記,只要陛下安好,一切無妨!”在周墨淮按住了幾欲說話的不語,“還有,你們守在這裏,不準出錦鸞殿一步,帶着凰衛守好陛下,記住了!這是本王的命令!”
不語從未見過如此殺氣濃重的周墨淮,他知道外面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望着周墨淮,似乎在周墨淮身後有一雙殺氣縈繞的翅膀,強大的氣流橫衝直撞,都要把周墨淮身邊的人擊飛。
周墨淮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塞給不語。
“這是我的令牌,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什麼意外的話,拿着我的令牌,北上去龍獅找謝金甲,他看了我的令牌定會護你們周全。別硬碰硬,凰衛不是正規軍的對手,我只要我的瀾瀾,好好的!”
說完,周墨淮轉身離去。
不語望着周墨淮的背影出了錦鸞殿,一時忘了問他要幹嘛去。
周墨淮身着玄甲手執盤龍,隨着禁軍一同登上城門。
“宮城其他三面都有軍隊,都有大將鎮守,不是小兵小卒,北門這裏集結的軍隊最多,應該是這次的主力所在。”
“確定是東營了?”周墨淮還是不相信,四大營的人會造反。
“是,下面一人正是獨孤用將軍,東營的旌旗也在。”
周墨淮登上城門一看,果然是溫世恆和獨孤用。
“西門那邊有多少人在看守?”周墨淮見城門底下的軍隊暫時沒有進攻的跡象,想趁此空隙為溫文瀾打開一條備用的生路。
“千人左右,但他們有將軍領頭。”
周墨淮看了看城下,又想了想,拎着盤龍下了城門,帶上一隊禁軍直奔西門而去。
一千人而已,他有把握。
周墨淮帶着一隊禁軍才出了西門沒多久,直直地遇上了東營鎮守在西門的將軍看那人橫刀立馬攔在路中央,似乎在等他。
“周將軍,恭候你多時了。”那人直接叫出來周墨淮的姓氏身份。
周墨淮打馬上前兩步,眯起眸子仔細辨別一番,認出那人是歐冰儀。
四大營招兵的時候,兩人同住一頂軍帳,周墨淮還送過兵法筆記給他。
“你要攔我?”周墨淮抬到指着歐冰儀。
今日不論是誰擋在他面前,他一概不留情面。
“周將軍誤會了,我專程等在這裏是想護送周將軍出城。”歐冰儀面上很是平靜,“我此番做法,只是想感謝你當時對我的照顧,別無他意。”
“我憑什麼信你。”周墨淮十分冷靜,手中盤龍緊握,若對方偷襲,他定當立即馬上還擊。
“我本可以在這裏伏擊你,趁你出城不備之時,用飛箭將你射殺。”歐冰儀沒有開玩笑,現在宮城周圍都是東營的人,伏殺一個人,輕而易舉,“如若此時出城的不是你,早就被俘了。”
周墨淮握緊拳頭,眼眸一沉死死盯住歐冰儀,這人跟三年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記得歐冰儀似乎是北營的人。
周墨淮猶豫了,是信歐冰儀的話,還是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北門可直通鄱湖,但那裏有溫世恆和獨孤用,所以不可能從那裏出宮了,現在唯有西門離鄱湖最近。
出了西門有一條北上的路,走這條路可以去鄱湖。
“你如何知道我會先從西門出來而不是去北門還擊?”禁軍人不多,更打不過東營,若真能省下一兵一卒,那是最好不過的,“還有東門和南門。”
“不論是西門還是東門,我們都會護送周將軍平安出城,鎮守東門的人是我兄弟。”
“哦?”周墨淮挑眉,“將我護送出城之後呢?”
“我們便可以放心攻城,這樣就不用擔心誤傷周將軍了。”歐冰儀接到的軍令是攻下宮城,沒說要殺了周墨淮。
他這個做法,不算違抗軍令。
“這條路不是我走,我不會逃的。”周墨淮側身望了一眼高大的宮牆,曾經的金碧輝煌在凜冬的摧殘下失了往日的鮮艷,“不過,如果待會有人從西門出來北上,我希望歐將軍把那人當作是我,放她出去。”
那人是陛下嗎?歐冰儀小小猜測一下,周墨淮出來不是自己逃的,是為陛下開路。
他聽說周墨淮和陛下感情深厚恩愛有加,看來名不虛傳。
只是陛下沒跟着周墨淮一同出來,要麼依然坐鎮宮中,要麼遇到了無法出逃的情況。
歐冰儀垂下眼眸不再往下想,這些與他無關。
“奉勸歐將軍儘早投降,不然等溫世恆和獨孤用被俘后,你們一個也逃不掉。”
風司已經去給張櫨將軍報信了,如果不出意外,他現在在趕來的路上,只要堅持到傍晚,就可以等到援軍。
周墨淮打馬回頭,他要親自守住北門。
“周將軍,西門和東門,在北門破之前,我們都不會攻城。”歐冰儀衝著周墨淮的背影喊了一句,“但如若北門破,我們會立即攻城。”
如果不是當年周墨淮贈予他的那本筆記心得,他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可以說是周墨淮幫了他,他感激周墨淮,但他自己不是沒有努力吃苦,所以,他只是感激周墨淮而已。
真正提拔、賞識他的,還是獨孤用將軍,他來東營之後沒多久便隨着獨孤用將軍出去打仗了,他立下的功勞,獨孤用將軍都能看到,所以他很快便成了東營下的一個將軍。
他不會為了周墨淮違背獨孤用的軍令。
只會在軍令允許的最大限度內,還周墨淮這個人情。
“你沒機會的!”周墨淮霸氣回應。
他的人,他守得住!
北門下,溫世恆和獨孤用在寒風中等了許久,也不見周墨淮的影子。
溫世恆揉了揉凍僵的手,有些不耐煩了。
“周墨淮是當了縮頭烏龜還是已經跑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他的影子。”溫世恆抬頭望了兩眼,“再過一刻鐘,攻城。”
“王爺,我東營已經將整座宮城圍得水泄不通,一隻鳥都飛不出去。”獨孤用對自己的軍隊很有信心,他敢保證,現在的東營是四大營里最強的。
即便今日圍城的只是東營的一部分,但實力絕對不差,對付幾個禁軍是沒問題的。
“周墨淮大概是怕了。”
“是忙着陪溫文瀾,沒空出來吧。”溫世恆揉了揉酸脹的脖子,“據宮中線人說,溫文瀾要生了。”
如果不是知道溫文瀾要生了,他怎麼會在今天攻城呢?溫世恆揚起嘴角,他籌劃這麼久,等的就是今天,從陸副使告訴他溫文瀾有孕之後她就開始籌劃了。
他花了大代價說動北朝和東越,調開京城周邊的軍隊,還拉攏了東營,今日之舉,他勢在必得。
聽說溫文瀾今天要生了,獨孤用眸中劃過一絲心痛和遺憾。
陛下是個好陛下,可是她執意與罪臣成親,還為他生下孩子,她的龍氣已經被那個罪人污染消耗了,她不配再做南朝的皇帝。
他為南朝開天下守四方,決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南朝葬送在一個不聽話的小姑娘手裏。
為了南朝的基業,皇帝必須得換一個了。
東門和西門都沒有動靜,城門上仍然不見周墨淮的身影,溫世恆等得不耐煩了,他本想將周墨淮殺死於宮外,現在看來只得攻進去之後再把周墨淮找出來殺了。
“準備……”
溫世恆正準備下令進攻,忽地發現城門上多了個身着玄甲手握大刀的人,他眯了眯眸子,周墨淮終於出來了。
溫世恆停下進攻的打算,他要先在宮外將周墨淮殺死。
免得罪人的血,污染了他的皇宮。
“阿起,你去看着西門吧,這裏有我。”周墨淮拍了拍吳起的肩膀,北門太危險了,“西門那邊很寧靜。”
“不行,北門缺人。”吳起不同意丟下周墨淮,北門形勢兇險誰都看得出來,他不能逃避。
“你去,西門看着寧靜,但我怕有人偷襲。”周墨淮想要吳起去西門接應,以備不測,溫世恆是衝著他和溫文瀾來的他不想殃及無辜,“這是命令!”
“我和你不在一軍,你管不着我!”吳起說什麼也不丟下周墨淮,“我跟你守着北門,也能有個照應。”
行軍打仗,最忌諱孤軍奮戰,吳起都知道,周墨淮又怎麼會不知道。
吳起見周墨淮一個勁地支開他,便知道周墨淮又要亂來了,上了戰場的周墨淮就像不要明白一樣,什麼都做得出。
他這次得看住周墨淮了。
“我不會下去直接跟他打的,我們只要守在這裏,援軍傍晚之前就會到了。”周墨淮雙拳緊握,如果援軍能來的話。
“那也不行!”
“吳起!”
“不行!”
吳起踮起腳昂起下巴瞪大了眼睛,一副你能拿我怎麼樣的表情。
“那好吧……”周墨淮爭不過吳起,現在更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他轉眸望向城下,“他們用什麼名義謀反。”
如果溫世恆和獨孤用只是趁着這個時間點謀反的話,名不正言不順,朝廷的大臣們更不會支持溫世恆的行動。
周墨淮手搭在城牆上,抬頭望天,日頭已有了向西的趨勢,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他守住這裏就好,宮裏的事,有不言不語在,他很放心。
溫世恆和獨孤用一心挑唆周墨淮出城,他們帶着士兵在宮門下叫罵,罵的很難聽。
但是不論城下怎麼罵,周墨淮都攥緊拳頭默默聽着,一言不發。
“墨淮……”吳起拍了拍周墨淮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往心裏去,“激將法而已。”
“我知道。”周墨淮面色鐵青,城下罵的越恨,他越冷靜,“我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拙劣的激將法。”
溫世恆見城門上的周墨淮巋然不動,氣得不行,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了,他不能再消耗下去了。
“準備攻城!”
話音一落,鼓點聲起,東營的軍隊緩緩向宮門推進。
周墨淮握緊盤龍,骨節泛白。
“你守好宮門,我下去迎戰。”周墨淮一拍吳起的肩膀,轉身就走。
“等等!”吳起拽住周墨淮,“你不是說你不下去的嗎!”
吳起不敢放周墨淮出去,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若他們只是在城下對峙,我自然不會出城,可是他們都攻上來了,我不能坐以待斃!”
如果不採取任何措施的話,等不到援軍抵達宮門就被攻破了。
周墨淮甩開吳起下了城門,帶上禁軍出城迎敵。
溫世恆見周墨淮出來,立即下令猛攻,一下子周墨淮就被團團圍住,東營雖然人數眾多,但周墨淮也不是吃素的,上來一個砍一個,很快周墨淮身邊倒了一片屍體。
“這樣下去,情況不妙啊。”獨孤用按住腰間佩劍,欲親自出馬與周墨淮一決勝負,“周墨淮比老夫想像中的要厲害。”
他心疼他東營的士兵。
“獨孤將軍稍安勿躁。”溫世恆斜睨着獨孤用,“本王自由打算,不必將軍親自出馬。”
溫世恆遠遠觀望着,心裏盤算着幾個回合下來能消耗掉周墨淮多少力氣,可是幾輪下來,溫世恆發現周墨淮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這個方法看起來不行。
“獨孤將軍,你的人打不過周墨淮啊。”溫世恆淡淡掃了一眼獨孤用,毫不客氣,“這都多久了,一個周墨淮都拿不下。”
半天拿不下周墨淮,獨孤用本就着急,被溫世恆這麼一說后,心裏更加窩火。
他心裏有氣,但又不能衝著溫世恆發怒,索性一夾馬腹提槍上前。
“獨孤將軍。”
馬蹄還沒動,獨孤用就被溫世恆攔下來了。
“你看着就好了。”溫世恆冷笑一聲,這一招比千軍萬馬還管用,一定行,“押上來。”
溫世恆一聲令下,一溜手無寸鐵的京郊村民被親王府的府兵押到了隊伍最前面。
“王爺,你這是何意!”獨孤用顫抖着指着突然出現的村民,這些無辜百姓不該出現在這裏。
“打蛇打七寸,拿人拿軟肋,獨孤將軍就看着吧。”對於這一招,溫世恆志在必得,“周墨淮,看這裏!”
獨孤用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溫世恆會將無辜的村民捉來當作威脅敵軍的籌碼,這種土匪行徑,居然發生在一個親王身上。
想他縱橫沙場數十年,一直最不屑這種卑鄙做法,今日自己卻成了幫凶。
獨孤用沉着一張臉,不敢面對接下來發生的事。
奮勇廝殺的周墨淮聽見溫世恆的聲音,晃眼一瞥,驚恐地發現東營陣前跪着一排普通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個人的身後立着一手拿大刀的劊子手,明晃晃的砍頭刀泛着森森寒光。
“溫世恆你卑鄙!”周墨淮一分心,手臂上立刻添了兩道深可見骨的傷,他一轉大刀將圍上來的兩人擊倒在地,很快又有人填不上了空隙。
“獨孤用!沒想到你也會做這種事!看錯你了!”
周墨淮大刀一橫連連擋下瘋狂向他刺來的銀槍,他手臂一轉大刀一橫,幾個人被彈開,但很快又纏了上來。
“周墨淮,你趕緊投降,不然這些人都會因你而死!”溫世恆冷冷開口,這些村民在他登基的路上成為一塊墊腳石,是他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一村的人死在你面前嗎!”
溫世恆查過周墨淮的過去,柳白村那件事他很清楚,所以今日他給周墨淮準備了一份大禮。
周墨淮將一通怒氣全部撒在進攻者上,溫世恆陰狠狡詐,他知道,但他不知道溫世恆如此心狠手辣。
“獨孤將軍,你不會要退縮了吧。”溫世恆也懶得跟獨孤用計較了,獨孤用害怕也好,後悔也好,都晚了,“大事馬上就成了。”
不論最後結果如何,獨孤用都擺脫不掉這個名聲了,不過,贏了之後的聲音終歸比輸了的好聽。
“周墨淮,本王數三個數,若你再不投降,他們的人頭,盡數落地!”溫世恆提高音量,他十分滿意地盯着地上那一排顫抖的身軀,“一!”
“該死!”周墨淮用力擋開向他刺來的長槍。
“二!”
一排泛着寒光的大刀高舉在半空。
“三!”
刀落。
“住手!”
在劊子手的大刀落下的一瞬間,周墨淮放下了自己的大刀,同時,十數把長槍抵上了他的咽喉。
周墨淮周圍的禁軍想去救周墨淮,被他喝住了。
“不好!”城門上的吳起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重重一捶粗厚的宮牆,“墨淮真的鑽套里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周墨淮被扯下坐騎、卸了大刀,被帶到溫世恆面前,他急紅了眼,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放了他們!”周墨淮冷哼一聲,語氣堅決全然沒有俘虜的樣子。
“放了?”溫世恆“呵”地輕笑,“等本王攻下宮城,等你死了之後,本王自會放了他們。”
“你無恥!”
溫世恆直接一鞭子抽在周墨淮身上,不屑於跟他說話,他現在是俘虜,已經沒有資格跟他站在一起,“請皇夫殿下觀戰。”
府兵將周墨淮押上旁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高台,高台上有一根高大的立柱,府兵用鎖鏈將周墨淮死死地捆在立柱上,又取了三指粗的麻繩縛住周墨淮的脖子和立柱,周墨淮的後腦緊緊貼着立柱,他只得抬着頭望向半空,呼吸間只余半絲氣息。
“溫世恆!”周墨淮艱難地喊話,“你這麼做是何居心!你要謀權篡位嗎!”
周墨淮想盡量拖延時間,現在天色不早了,再等一等,援軍就到了。
“本王是預防我南朝的江山改姓周,守護祖宗基業,為民除害,何來謀權篡位?”溫世恆挑釁地睨着周墨淮,他一甩頭,將視線瞄準高大的北宮門,“皇夫殿下就好好看看本王是如何守護南朝江山吧。”
忽然,一陣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溫世恆頓時慌了陣腳,令人趕緊後撤,退了兩步之後,他才發現有人要去救周墨淮,他咬緊牙關,周墨淮今天必須死!
“弓箭手!”溫世恆指着前方,忽地手臂一轉指向周墨淮,“放箭!快放箭!”
密集的箭雨紛紛揚揚地射向周墨淮,一簾厚重的黑幕下來,雖是擋住了解救周墨淮的禁軍,但溫世恆不確定周墨淮是否還活着。
“放火!”溫世恆命令道。
一支支火箭劃過半空射向高台點燃了高台下堆積的木頭,很快,熊熊烈火伴着濃煙騰空而起。
周墨淮被煙氣和熱浪熏得睜不開眼,他掙扎着咳嗽兩下,一絲絲微薄的空氣擠入肺中,但沒什麼用了,周墨淮覺得腦袋越來越暈,視線越來越模糊,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隨着血流淌而出。
“啊——”
突然一支利箭穿胸,周墨淮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對穿了,整個人被釘在立柱上,他藉著喘息收回點神思,艱難地轉頭,想再看一眼溫文瀾的皇宮,卻只朦朧窺探到一層層灰色的陰影和幾根凌亂的線條。
“瀾瀾……”
周墨淮無聲地張了張嘴。
“好好……活下去……幸福……”
宮牆上,吳起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親眼看着一支支箭穿過火簾射中周墨淮,他卻無力阻止。
“墨淮!”吳起在城樓上泣不成聲,腦袋直撞牆,“我不該讓你下去,我就該攔着你!”
這次周墨淮傷的那麼重,肯定活不了了。
“我把我的好運都給你,你撐住好不好,墨淮!”
“墨淮,我對不起你,陛下,我對不起你!”
吳起慢慢地跪趴在地上,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我會幫你收好北門的!”
溫世恆收起弓箭,他眯起眸子望向燃燒的高台,不確定剛剛那一箭有沒有射中周墨淮。
“他們沒有箭了,進攻!”
溫世恆再次下令進攻,東營的軍隊一點點往前推進,可才走到方才的位置,又是一陣密集的箭雨,他們不得不退了回來。
“可惡,本王倒要看看,你們還有多少箭。”
忽然,一陣喊殺聲從身後而起,溫世恆緊張地四下張望,身後的廝殺聲越來越大,很快,北宮門開了,禁軍一下子湧出來殺向東營,還有一隊人衝去高台救周墨淮。
“他們有援軍!”溫世恆知道,他完了。
張櫨帶着北營的將士及時趕到擊敗了東營叛軍,生擒溫世清、獨孤用,控制住肅親王府,將王府內所有人盡數收押。
傍晚時分,一聲響亮的啼哭后,溫文瀾終於生了,果真是個小皇子。
“墨淮呢?”溫文瀾躺在汗水中,抬着沉重的眼皮掃視一圈,沒看見周墨淮。
“回陛下,殿下許是還在外面呢,奴婢這就叫殿下進來。”
冬棱歡喜着跑出寢殿找周墨淮,不言不語整整齊齊地等在門外,吳起和張櫨也在,但沒有周墨淮的身影。
“殿下呢?快叫殿下過來抱小皇子。”
四個人互相看了幾眼,沉默。
冬棱沉着一張臉回到寢殿,她遙遙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溫文瀾,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又拍了拍臉,逼着自己笑起來后,才重新回到溫文瀾身邊。
“陛下累了,先休息一會兒。”
“墨淮呢!”溫文瀾看了一圈,發現林清國也不見了,她歇了口氣,用她虛弱得不能再虛的聲音逼問,“告訴朕,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呀。”
“那你哭什麼!”溫文瀾慌了,之前她好像做了個夢,夢見周墨淮在跟她說話,說想一直陪着她,“說話!”
“殿下,受傷了……”冬棱垂下腦袋,不敢看溫文瀾。
“發生了什麼!”溫文瀾強撐起半個身子,一把抓住冬棱的領口將她扯到自己面前,“說!”
“肅親王和獨孤將軍,意圖逼宮謀反……”
溫文瀾再見到溫世恆的時候,已是一個月之後了。
被關在焰司監牢裏的溫世恆,終於看見了一個活人,他抬起枯瘦的臉,望着牢籠外裹着白狐斗篷的溫文瀾,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妹妹原來都挺好看的。
溫文瀾冷眼看着像換了個人一樣的溫世恆,完全沒有跟他說話的慾望。
這個人,為了自己的野心,為了一己私慾,把溫家害得這麼慘,把周墨淮害得那麼慘,憑什麼還能活到現在。
“朕不會殺你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溫文瀾先開了口,有些事,對方不知道就無法承受折磨。
“即使你害了朕的皇夫、殺了父皇。”
“但母后留了你一命。”
溫世恆猛地抬起頭,很快又頹敗地垂了下去。
“但朕不會放過你,如今朕已經將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歷史上也不會有你這個人存在,母后只有三個孩子,端親王是朕的長兄。”
對於溫世恆這種人,抹去他存在的痕迹比殺了他更令他難受。
“溫文瀾!你殺了我吧!”許久沒說話的嗓音十分沙啞難聽,溫世恆跟魔怔了一樣,一個勁地叫喊,“殺了我!”
“明日是小皇子的滿月禮,也是朕冊封他為太子的日子。”溫文瀾完全忽視掉溫世恆,“在知道你是殺父兇手之前,朕本意是打算傳位溫博宇的。”
以前她一直很關心溫博宇的功課、武功,將自己的帝師指給溫博宇,也是這麼打算的。
只是她信任、看重的人,一個個都背叛了她。
“還有,下個月十五,你王府上下百餘口人,盡數押往北宮門外斬首,一個不留。”
即使是溫博宇,她也毫不留情地將他送上黃泉。
你傷我皇夫一人,朕拿你府上幾百條命來償,都不夠。
你意欲拿走我最愛的人,朕拿走你尊貴的身份、高貴的地位,將你看重的東西,通通拿走。
溫文瀾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冰冷如十寒地獄裏跑出來的索命惡鬼,她素來淡漠無情,但她也知人間冷暖。
只是這個世界讓她寒透了心,她索性一頭扎入黑暗的深淵,再也不回頭。
感情是人類的軟肋。
無情才能保護愛的人。
“不要再說了!你閉嘴!”
“世間已經沒有溫世恆這個人,你老老實實在這裏待一輩子,人間已經沒有你的位置。”
“朕不會殺你,你也不會死,朕會為你尋求長命百歲的仙方,祝你萬萬歲。”
溫文瀾離了焰司監牢,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
面對溫世恆,他說不上什麼感覺,有很,有怨,有氣,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不過為一個不存在的人置氣,也沒什麼意思。
回到長安宮,溫文瀾跟平常那樣去明德殿看望周墨淮。
“墨淮,朕給我們的皇兒取名廷言,華廷之上,言震八方,是不是很好的名字呀。”
“明日是他的冊封禮,朕冊封他為太子了。”
“明天他就滿月了。”
“都一個月了,你什麼時候醒來呀。”
溫文瀾拉了拉周墨淮的手,在他身邊趴下。
“你不要再哄騙朕了好不好,其實你早就醒了對不對,或者說等你傷都好了之後,就會醒過來?”
“墨淮,你回朕一下好不好。”
溫文瀾握了握周墨淮的手,得不到一絲回應。
她壓下心中的酸楚,憋回眼淚,趴到他耳邊小小聲說了句,“你的瀾瀾還在等你。”
一個月前周墨淮被救下來的時候就只剩半口氣了,林清國來了之後沒怎麼看就直搖頭,周墨淮傷的太重了,她也無能為力。
後來溫文瀾將於清子送的那粒藥丸給周墨淮服下,周墨淮的命雖然保住了,但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身上的傷也好的很慢。
林清國說,可能不死花的影響還在,亦或者是保住了命,她不確定。
“墨淮,你不會丟下朕的對不對?”
三年後。
“錯兒,去給你父王請安了嗎?”溫文瀾放下手中的摺子,語氣十分嚴肅,“今日是你的生辰,跟你父王說了嗎?”
“母皇,兒臣正準備去。”
溫廷言,小名錯兒,嘟着粉嫩嫩的臉,有板有眼地給溫文瀾行禮告退。
自他有記憶起,就記得他每天都會去給父王請安,雖然父王一直在睡覺,從沒有回應過他。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很喜歡父王,雖然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但就是打心底喜歡他。
小錯兒出了御書房,爬上轎攆準備去明德殿,他不明白父王怎麼一覺睡了那麼久,父王睡著了,他說的話能聽見嗎?
小錯兒在明德殿門口遇到了吳起,他樂顛顛地跑上去,一把抱住吳起的大腿。
“王叔,你也來看父王呀。”
吳起給小錯兒請安后,抱起他進了明德殿。
“晚上參加太子的生辰宴,就過來看看你父王。”
周墨淮一昏迷就是三年,誰都沒料到,三年了周墨淮的模樣一點也沒變,似乎真的在睡覺,睡了一個三年不醒的長覺。
小錯兒踢了鞋子爬上周墨淮的床榻,一屁股坐在周墨淮身邊,拉着他的手跟他說話。
“父王,今日錯兒生辰,你會不會來參加錯兒的生辰宴呀。”
“錯兒會寫好多個字了,等父王睡醒了錯兒寫給父王看哦。”
“母皇說父王答應教給錯兒武功的,是不是真的呀。”
吳起望着一大一小兩張過分相似的臉,感慨之餘又是一陣欣慰。
當年周墨淮拚死保護的人都保住了,他們現在都很好,可是他看不見。
“父王的手指勾了錯兒一下誒!”錯兒又捏了捏,但是周墨淮又沒動靜了,“昨天也是。”
聞言,吳起也盯着周墨淮的手看了一會,但沒看到什麼,只以為是小錯兒的錯覺。
殿外已經在催促太子更衣了,宴會就快開始了,吳起便帶着小錯兒出去了。
紫光殿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舞樂聲陣陣醉人。
春年宮宴連着太子壽宴,大臣們吃喝玩樂了三天,好不快活,只差一步就倒在醉生夢死中出不來了。
溫文瀾坐在最上面的寶座上,手裏捏着酒杯出神,時不時看一眼身旁的位置,見是空的,轉頭就是一杯酒。
朝廷里多了很多新面孔,那次謀反之後,很多人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
“陛下今夜似乎一直捨不得放下手中的杯盞。”戶部尚書趙順然過來給溫文瀾敬酒,“今夜的月亮,比昨夜的更豐滿一些。”
“圓了會缺,缺了會圓的。”溫文瀾淡淡應道,自己又倒了杯酒喝下。
她晃了晃腦袋,朦朦朧朧間看到一個如謫仙人般的身影朝她過來,她眨了眨眼,輕聲喚了句,“墨淮?”
趙順然驚訝地回過身,果見紫光殿的台階上出現一個月白色的身影。
“墨淮!”
溫文瀾直接越過桌案朝周墨淮飛撲而來,一瞬間整個紫光殿都安靜了。
“墨淮,真的是你。”溫文瀾一遍又一遍仔細地摸着他的臉,她一把將他抱住,靠在他懷裏低聲抽泣,“你終於回來了。”
周墨淮見溫文瀾穿的單薄,怕她受涼,遂將她裹進他的斗篷,他寵溺地捏了捏溫文瀾的臉,“讓我好好看看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周墨淮的聲音有些沙啞,比三年前更低沉了些。
溫文瀾望着周墨淮,他依舊燦爛如星辰的眸子似穿越了九天星河,直直將她高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擊了個粉碎。
她站在深淵裏,遙望頭頂巨石崩塌,裂出一線光明,耀眼奪目的光芒下,周墨淮朝她伸出了手,“黑暗孤冷,卿可願與我共赴春暖花開的桃源仙境?”
“願與君往。”她毫不猶豫。
緣,道不盡纏綿,一夕回眸亂一池瀲灧。
情,念不透思念,三世流轉換三生顧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