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物傷其類,錯付情衷。
清風真人閉了觀門,在茅草棚里或者說馬棚里修鍊起來。白馬躍出道觀,自去野外玩耍了。
林平過得倒也自在舒適,白日裏就向清風請教修鍊的體會心得,晚上就在觀中大殿裏修鍊。餓了就吃些白馬為他尋來的瓜果,渴了就到院中大水缸里舀上一瓢清水喝,還抽空去荊江處洗了個澡,換上了觀中的一身道袍。
如此忽忽然過了幾日,這日上午時分,林平正在殿外喝水,聽得“咚咚”聲從前門傳來。
他有些疑惑,自打真人閉門謝客,這幾日還未有人敢來叨擾。朝清風真人處看了一眼,見他恍若未聞,仍在修鍊。他想了想,踱步到前院,敲門聲已經停下。
林平整了整衣袍,昂首挺胸,做出一副高人的模樣,拉開大門,淡然施禮道:“真人正在修鍊,不見外客,不知香客因何到此?”
”啊!登徒子,是你。“
林平摸了摸頭,收起自己剛剛那套高人的樣子,看着眼前一身淡黃色襦裙的女子,問道:“姑娘何故來訪?”
黃衫女子施了個禮,輕聲說道:“特來尋真人。”林平疑惑地看她一眼,女子接著說道:“前些日子與道長有約。”
林平點了點頭,轉過身去,領着那女子步入大殿。
入了大殿,發現清風正襟危坐,猶如世外高人。林平讓過身子。那淡黃色襦裙女子已經看見清風,走到清風面前施禮坐定。
林平不欲聽人私語,轉過身就往後院去。卻聽清風喚他道:“小友暫且過來,此事與你有關,你也須聽上一聽。”他只好走到清風身後站定,閉口不言。
清風端坐蒲團之上,轉過頭去,帶着笑意,對着林平說道:“女居士家宅不寧,特來觀中求符。貧道先前起了一卦,發現此事與你有些牽連。今日女居士來了,我欲讓你走上一趟,可有為難之處。”
林平心想,我當然沒問題,只是這小姑娘對自己觀感不太好,怕不會同意。還沒來得及回答,清風就轉回頭去,林平只好訕笑。
清風轉過頭來,帶着和善的笑容,說道:“女居士,此乃貧道小友,此事交由他來處理,必定妥當,如何?”
黃衣女子看了看林平,想起了方才自己直呼對方“登徒子”的情景,臉上有些尷尬,只是此刻清風真人的意思已經很清楚,她也只能聽從。朝林平彎身施了一禮,誠心誠意地道歉道:“方才是奴家唐突真人了,還請真人海涵。”
林平連忙虛扶住黃衣女子,真摯地說道:“之前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方才乃是無心之過,在下並未介意。在下也並非什麼真人,只是暫住觀中,在真人處參悟道法。在下姓林名平,姑娘直接稱呼我姓名就好。”
黃衣女子見得林平今日頗為知禮得體,與清風真人關係也頗不簡單,顯然也是個有道行的,心中也明白過來那日怕是真的是誤會一場,這少年怕真不是故意。說道:“那奴家便稱呼你為林公子吧。”
林平點點頭,說道:“叫我林平就好,不知道如何稱呼姑娘?”
那姑娘低聲說道:“奴家爹爹乃是姓明。”
林平再點點頭,暗道:這姑娘原來姓明。
清風真人歪着頭,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等到兩人談好。他從蒲團上站起,笑道:“那此事就交給你了,至於如何處置,你大可自行決斷。”說完就出了大殿,到後院去了。
林平看明姑娘氣血充足的樣子,家中想必也沒有什麼厲害的妖物邪祟,雖然沒了符篆助陣,但憑他手中一隻狼毫筆,也不怕什麼,心中安定。於是朝後院施了一禮,跟着明姑娘出了道觀。
林平和明姑娘出了道觀,見得觀外停了一輛牛車,牛車前面坐着一位車夫,車夫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那車夫見明姑娘回來,連忙起身。林平看着牛車狹小的車廂,暗道:這牛車如此狹小,恐坐不下兩人,便是坐得下,明姑娘雲英未嫁,自己也不方便與她同坐暗室。
明姑娘看向林平,神色有些局促,似在斟酌如何開口。
林平看她神色,知曉她是不好意思開口,笑了笑說道:“姑娘且上車吧,在下去向真人借用下白馬。”言罷就回了道觀,向清風借馬。
明姑娘上了牛車,到車廂內坐好,掀開帘布,從窗口處往外瞧去,正看見一匹高大的白馬從道觀的圍牆上一躍而出,林平伏在馬上,神情專註,日光灑在他的臉上,漾出一片金輝,奪目逼人,被風撩起的衣角在風中飄揚,她的心好像也隨之飄揚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臉蛋微微有些發紅。
林平駕着白馬停在牛車左近,往車廂里看去,只覺明姑娘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臉上笑意滿滿,臉色也比剛才還紅潤了些。他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髮髻,未曾發現什麼不妥,不知為何會逗得這姑娘發笑。
學着清風歪過頭來,看向明姑娘,臉上全是笑意,似在問她因何發笑。
明姑娘被他看得緊張,連忙放下帘布,擋住林平目光。躲在車廂里摸了摸發燙的臉蛋,羞道:“啊呀!家宅還不得安寧,我怎麼還這個樣子啊。”
林平見她並不回答,無奈得搖搖頭,催馬上前,對前面的車夫說道:“車夫大哥,可以走了。”那車夫漢子嗯嗯兩聲,連忙駕起了車。
林平催馬就在車廂後面,本想着問問她家中出了何事,奈何他問了幾句,明姑娘卻是一聲不吭,偶爾嗯嗯兩聲。如此久了,林平也頗感無趣,暗道:明姑娘怕是對我還是有些誤會。罷了罷了,還是到了地方,再問詳情吧。
牛車行了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左近的高老莊,車夫在莊子上一座佔地頗大的宅院前面停下牛車,明姑娘下了牛車,付了車費,轉過身來,對林平說道:“公子,此處便是我家宅院,近日裏院子裏出了頗多怪事,如今卻要麻煩公子了。”
林平笑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在下定會竭盡全力,姑娘不必擔心。”說完在院前停下白馬,摸着白馬的脖子囑託它道:“你就站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裏面看看情況。”白馬甩了甩尾巴,也不理他,抬起頭就往宅院裏看,只是可惜這宅院內有玄機,白馬抬起頭來,也只能看見裏面的青磚白瓦。
這時早有管家來開了大門,明姑娘卻未進去,對林平說道:“公子,我家宅子出了一些變故,如今家中眾人,只有我能出入自如,院外之人也是不能出入。”
林平早就察覺到這宅子頗不尋常,不過他已非吳下阿蒙,笑了笑,自信說道:“姑娘且入,不必擔心在下。”
明姑娘見他神色篤定,點了點頭,入了院門。林平跟在身後,起了一道破禁訣,安然無事地跨過大門,聽見一聲嗚嗚悲鳴,眉頭微微皺起。
林平感受着院中的空氣,果然有淡淡妖氣逸散,只是尚不能知其主何處。他看了眼開門的老管家,只見那老管家垂頭喪氣,面無表情,恍若心死一般。
林平裝作不覺,踱步隨着那姑娘入了大廳。一個身着淡黃色綢緞的富家翁模樣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大廳里喝着茶水,眉頭不展,愁容滿面。
這富家翁模樣的中年男子看見了他女兒和林平,他見女兒沒能請得清風道人前來,卻帶了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回來,本是有些不滿的。但是仔細一想,發現林平雖然年輕,但是一身道袍,姿態不凡,又想到這少年能進得宅中,想必也是有道行的,此時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連忙從堂里迎出來,握住林平手掌,牽着他往廳里走,熱情道:“道長,且來上坐。來人,奉茶!”後面一句是朝家中女婢喊的。
林平看他彷彿看見了救星一樣的看着自己,知曉這家人怕是被妖物折磨得不輕,還好這中年男子動作雖然誇張,但是神色還算鎮靜,想來應該損失還不嚴重。
他也不着急,坐在客座上啜了一口熱茶。這時明姑娘已經向那中年男子說了事情經過,介紹了一番林平,末了又強調道:“林公子乃是真人坐上賓客,與真人平輩論交,這次乃是真人托他前來的。”又朝林平介紹道:“林公子,這是乃是家父。”
明姑娘的父親看了看林平,心中不由暗呼僥倖,心道:這少年年紀輕輕,誰料到竟能和清風真人平輩論交,想來也必定修為精深,此番我家這無妄之災,可要全靠這少年破解了。笑道:“沒料到林公子年紀輕輕,就有這般修為。此番還請林公子多多費心了。”
林平朝他施禮道:“員外,在下受真人所託,自當竭盡全力。只是此時尚不明白員外家中出了何等變故,為何員外愁眉不展。”
明員外拍了拍頭,露出無奈之色,說道:“此事說來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那我就從頭一一說起吧。”
林平道:“在下洗耳恭聽。”
明員外一番敘述,林平聽完不由露出深思之色。原來此事確實奇怪,簡直是志怪奇談中的故事。
前些日子,明員外家中庖廚的肉食常不翼而飛,本來若是廚娘或是下人有些夾帶,也就罷了,可是一連數日,明員外家中的肉食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搞得明員外好幾日都沒吃上肉。
明員外這才動了真火,認定是下人們無法無天,私藏肉食。於是關了宅中院門,同時禁止下人出入宅中,帶着老管家在房中四處翻箱倒櫃,奈何找了半日什麼都沒找到。這般徒勞無功,險些氣壞了他,心中暗罵,自認倒霉,開了院門。
誰料這個時候,竟然沒人能出得了院子,大門雖是開着,可眾人只要一踏出去,就會莫名其妙地跌倒在院子裏。下人們驚慌失措,紛紛向外求救,奈何院外行人似是耳塞目盲,聽不見更瞧不見院中人呼救。眾人這下何止驚慌失措,膽子小的已經開始坐地痛哭,求神拜佛了。
明員外也是神色慌張。這時明姑娘本在閨中看書,聽得院中嘈雜,兼有痛哭之聲,到了園中一看,眾人哭成一片,自己父親正呆坐地上,恍然失神。她問清了緣由,連忙走到院門出一試,孰料竟然輕輕巧巧地出了院子。
眾人見她出了院子,連忙止了哭聲,罵聲,紛紛朝院門跑去,結果一個一個恍如醉酒般跌倒在地。眾人試了許久,皆失了信心,這下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一個個跌坐在地,呆若木雞。
明姑娘雖是個女流,但也是有主意的,竟然又進了院子,安慰起眾人來。明員外雖然方才嚇得不輕,如今也緩過神來,連忙囑託明姑娘帶上些錢財去往衙門裏求救,明姑娘出了院子,徑直往衙門裏去了。
費了許多錢財,總算請來了一班衙役過來看看。誰料那般衙役到了此處,在院外側耳傾聽,半點聲音都沒聽到,好像裏面沒人似的。有兩個膽大的衙役往那院門處走了兩步,還沒入門,就歪歪扭扭地摔倒在地上,跌得鼻青臉腫。
這些衙役們見得這宅子如此詭異,哪裏肯自赴險地。那帶頭的一看,也是嚇得不輕,連忙推脫起來,說什麼這宅子怕是被狐仙黃大仙什麼的看中了,他們還要往上頭去請援兵。說完就扶着那兩個摔得不輕的衙役跑了。
院中眾人還以為等來了救兵,哪裏知道這些衙役中看不中用,跑得比兔子還快,短短几個時辰,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實在是太刺激了。
一個個跌坐地上,連痛哭罵娘的都少了,都在閉目等死了。幸好明員外見識廣,知道是遇上了了不得的東西了,非得去求當歸觀的清風真人。後來的事,就是明姑娘租牛車往當歸觀里求助,恰遇林平的事情了,結果清風真人不肯相助,明姑娘只好回了家中,每日為眾人買回食物,清水等。
明員外講完之後,只覺得口乾舌燥,見得林平正在閉目沉思,連忙放輕呼吸,一雙眼睛盯着林平,一動不動。
林平閉上雙眼,左手食指微微彎曲,敲在黃花梨製成的太師椅的扶手之上,發出“噔噔”之聲,沉思片刻,張開雙目道:“員外不必擔心,雖然有些許不明,但此事我已有破解之法了。”
言罷就起身往後院去了,到了後院一看,只見幾個僕人正呆坐在院門旁的石階之上,林平微微搖了搖頭,也不去理他們,徑直往院內的狗舍走去。
那狗舍安在後院庖廚附近的牆根腳下,頗為偏僻,旁邊放着許多雜物,若非林平循着聲音找來,怕是很難找見。狗舍由幾塊大石頭和一些瓦片做成,裏面放的是一些雜草碎布,頗為雜亂無章。林平皺了皺眉,心道:常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看也未必如此。這明家頗為富庶,不過這狗窩倒是比尋常人家的還要差些。
林平走近狗窩,低下身子,側頭朝里望去,正對上一雙黑色的眼珠。一隻花色的瘦長的母狗正躺在它的狗窩裏,狗頭微微側着望向外面,眼裏似乎有着難以言說的感情,身體僵硬,毛髮枯卷,已經死去多時了。母狗的懷中,一隻白色的小奶狗正在拚命的含着它的乳(x)頭,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林平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福生無量天尊!”
林平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一名道士了。
物傷其類,秋鳴也悲!
他伸出手,將那隻嗚嗚悲叫的小奶狗抱在懷中,摸着它毛絨絨的腦袋說道:“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你也是孤孤單單,從今往後,你就同我作伴吧,好不好。”
明姑娘跟在林平後面,看見林平從狗窩裏抱出一隻小奶狗,驚訝道:“這不是我家小花的寶寶么?”林平看了看她,她解釋道:“小花是我從外面抱回來的一隻花狗,小花是她的名字,可惜爹爹不喜歡它,我求了爹爹許久,爹爹才讓人給它做了個窩,只是不許我來照看它。前些日子,它生了寶寶,我還偷偷來看過呢。”
林平心中明了,這花狗不過肉體凡胎,生了小妖狗,必定元氣大傷。
小妖狗於是起了法術偷了廚房的肉食來它母親補身體,只是沒能救回來。這小妖狗便起了禁陣,將院子也禁起了。至於明姑娘能自由出入的原因,怕是因為來看過花花,所以被這小妖狗記住了氣息,因而能自由出入。
林平不欲多說,笑道:“姑娘宅心仁厚,這隻小奶狗,貧道帶走了。此事已了,小花還請姑娘厚葬。”
他帶走這隻小妖狗后,明宅禁陣自然不破而解。
”啊!“明姑娘呆了一下,林平話語中的淡淡疏離她自然聽得明白,何況這是林平這一路上以來,第一次對她自稱貧道,而不稱在下的。之前他雖然覺得林平修為高深,但是林平一路與她相處下來,給她的感覺都像是家中左近的少年一樣。
不過此刻,林平給她的感覺,卻是一位方外修玄問道之人,就和清風真人給他的感覺一樣。雖然都在笑,但是笑容裏面的疏遠與隔離是絲毫沒有隱藏的。就像歧路上的兩個人,互相揮手致意,但是最終還是會欲走愈遠。
“貧道告辭。”林平點頭致意,將小奶狗放到懷中,從明姑娘身邊緩步走過。
“公子且慢。“明姑娘連忙出聲。
林平止步,卻不回頭。
“公子助我家人脫困,如此大恩大德,還請公子飲上幾杯水酒,家父已經吩咐下人去準備酒菜了。”明姑娘咬了咬唇,出聲說道。
“貧道方外之人,不喜應酬,員外若是有心,只需多做些善事便好了。”言罷邁步走出後院。
明姑娘張口欲言,最終還是化作一聲嘆息,看着林平一步一步,步伐堅定地走出後院,衣袍一角最終也消失不見。
院外一陣白馬嘶鳴,隨即馬蹄聲響起。
她踱步入了香閨,坐在梳妝枱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小說話本,隨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寫着“林空鳥盡野茫茫,誤將心事付阿郎。”台上豎著一面銅鏡,鏡中人不知何時已流淚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