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秘辛

第4章 秘辛

梅嫣兒看着房門關閉,抱着趙昶又痛哭起來。趙昶流着淚問:“母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父親是不是已經遭遇不測?他們這些人為什麼來找我們?”

“昶兒,娘這就告訴你,”梅嫣兒為趙昶擦了眼淚,拉着他坐到自己身邊說:“昶兒,你的親生父親不是趙勛。”

“什麼?”趙昶目瞪口呆,急切的說:“母親,你,你,我父親不是我父親?那我父親是誰?”

“這件事三言兩語的說不清楚,你聽娘慢慢給你說,”梅嫣兒閉了一下眼,深深的吸了幾口氣:“這要從很久之前說起了。”

“當今的皇帝李存勖是沙陀人。沙陀族本是西突厥中的一支,在前唐年間,因為協助唐軍平定阿史那賀魯之叛,被封金滿州都督。後來一度臣服於進軍西域的吐蕃,再往後又與吐蕃不合,舉族東遷,投奔前唐,先被安置在陰山,又被安置到河東。最後便一直以居住在河東。”

趙昶說:“這些孩兒知道。沙陀一族全都姓朱邪。首領朱邪盡忠帶三萬沙陀人東奔前唐,與吐蕃追兵交戰時戰死,最後只剩兩千人。其子朱邪執宜被前唐封官。執宜的兒子朱邪赤心統領精銳沙陀騎兵平定龐勛叛亂有功,被前唐懿宗賜國姓,改名李國昌,從此有了李姓。當今聖人追尊曾祖父李執宜為懿祖昭烈皇帝,追尊祖父李國昌為獻祖文皇帝,追尊父親晉王李克用為太祖武皇帝。”

“昶兒說的對,為娘當時就是晉王李克用府上的一個婢女,侍奉曹太后,而你父親,是晉王李克用手下親兵……”梅嫣兒說到這裏,鳳眼含光,顯然心情激動:“昶兒可知道‘十三太保’和‘三十六衛’嗎?”

趙昶搖頭說不知,梅嫣兒說道:“當初晉王李克用將驍勇善戰的十三個親子和乾兒子一併封為十三太保,至於三十六衛,那是晉王李克用身邊的貼身侍衛,這些親兵都是百戰沙場的勇士,你父親趙勛就是三十六衛之一。”

“你父親本來姓趙,因為救過晉王的命,被賜姓李,所以你父親原本叫趙勛,而不是李勛。”

“那年的冬天,梅花剛剛吐蕊,我進入晉王府,什麼也不懂,但是可巧的,就在一株開的最為絢爛的梅花樹下,遇到了你的父親……”

“你父親平時對我多有照顧,可是,他從來不和我多說一句話,不像別的人,嘴上說的好聽,可心裏,只是想欺負你……”

“時間長了,你父親心裏有了我,我心裏,也有了他,他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向晉王請求將我許配給他……”

“我們等了很久,機會來了,行營都指揮使周德威在高河與梁王大將康懷貞大戰,形勢危急,晉王讓你父親去前方送消息,結果沒想到你父親和康懷貞派遣的親騎都頭秦武相遇,你父親大敗秦武,周德威趁機反攻,導致了康懷貞兵敗,梁王朱全忠就調換亳州的李思安接替了康懷貞的潞州行營都統職務,貶康懷貞當了行營都虞候。”

梅嫣兒說到這裏嘴角帶笑,顯然是憶起趙勛當年的勇武來。

趙昶有些心馳神往,雖然母親這會說的簡單,但兩軍對陣,狹路相逢,自然勇者勝利,可見當時父親是多麼的厲害。

“……李思安率黃河以北軍士北上,抵達潞州城下,圍繞潞州興築雙重圍牆,內防城裏固守的晉軍突圍,外阻援軍前進,稱為‘夾寨’,他還調集徵調很多人運輸軍糧,可是沒成想,你父親帶人每天剽掠糧運騷擾他們,李思安於是從東南山口築起一條通道,一直通到夾寨,你父親向行營都指揮使周德威建議,讓人輪流分批次的率軍攻擊,每次都推倒李思安剛築起的護牆,填平他們剛挖好的壕溝。”

“有時候一天一夜之間,出擊數十次,這使得梁兵不斷應戰,疲於奔命。而夾寨中派出砍柴牧馬的士卒,周德威就把他們洗劫一空。李思安沒辦法,只好緊閉營不出……這些,可以說都是你父親的功勞。”

趙昶有些疑惑的問:“我父親可以說是有勇有謀了,可是,平日裏一點也沒有聽他說起這些。”

梅嫣兒沒有接趙昶的話,心說那樣不就招人注意了,還怎麼躲藏?她說:“你父親立了大功,他一回來就要向晉王求情的,可是,就在他去高河的這一段時間裏,我被當時還只是晉州刺史的李存勖從晉王府要了過去……”

“要了過去?”趙昶明白了,顯然李存勖是看到了母親美貌,就從李克用那裏將母親討了過去。

果然,梅嫣兒說:“你父親回來后,木已成舟,他失魂落魄的,可是,我們又能有什麼法子呢?”

梅嫣兒的臉上又帶了淚:“我到了李存勖那裏之後,一點都不開心,又怎麼高興的起來?他雖然地位尊貴,可我一點都不喜歡。”

“李存勖的正妻是衛國夫人韓氏,次妻是燕國夫人伊氏,三妻是魏國夫人劉氏,她們將李存勖看的很緊,彼此爭風吃醋,勾心鬥角,而當時晉王李克用又正和梁王交戰,李存勖沒多久就去了戰場。”

“我和你父親相愛卻不能廝守,兩個人縱使有情,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沒法子。”

“沒多久,李克用頭上生瘡,得了重病,臨終前,他將他的弟弟內外蕃漢都知兵馬使與振武節度使李克寧、監軍張承業、大將李存璋、吳珙、掌書記盧質這些人叫來,讓他們擁立李存勖為嗣,繼承他的王位,而李存勖當時曾經推讓過,說應該讓李克寧當晉王,可是李克寧不願意,這樣,李存勖就當了晉王。”

梅嫣兒嘆了一口氣:“我想着是我命苦,這輩子都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了,可是蒼天保佑,李克寧和他的兒子李存顥密謀造反……”

趙昶疑惑的問:“娘剛才不是說李克寧推辭不想當晉王的嗎,怎麼這會又要造反?”

“昶兒,哪有人不想當王的?尤其到了一定的地位,一個人不想當王,他的手下為了各自的利益,也會推着這人往高處走的。”

“李存勖的推讓是假的,李克寧的推辭也是假的。當時李克用是虎死威不倒,很多人都忠心於他,他指定了李存勖繼承自己,李克寧要是接受李存勖的禪讓,一定有人不服,李克寧沒那麼傻。”

“可是李克寧造反的計劃不周密,走漏了風聲,讓三十六衛之一的史敬鎔察覺了,李克寧想知道晉王王府中的一舉一動,也和史敬熔親近,史敬熔一邊假裝對李克寧知無不答,回去就告訴了曹太夫人,太夫人大驚,立即召見了張承業,張承業安排十三太保中的李存璋、吳珙及李存敬、長直軍使朱守殷,讓他們暗中防衛設備。”

“後來,李存勖將李克寧、李存顥抓了,當天就將他們給殺了。”

“當時晉陽城裏十分的亂,消息閉塞,說什麼的都有,就容易以訛傳訛。有說李存勖被殺死的,有說李克寧被殺了,到處是趁機殺人放火搶劫的,大家都人心惶惶,各自找地方躲避。你父親就是那個時候,趁機將我帶走,逃離了晉陽。”

趙昶明白了,母親這會說的簡單,可當時的情形必然十分的危急,而且,父親對母親真是用心,恐怕隨時隨地的都在想怎麼帶着母親離開。

“自那之後,娘和你父到處的漂泊,四處為家,顛仆流離,可是,娘喜歡的很,很開心,一點都不覺得苦,只要和你父親在一起,無論是哪裏,娘都願意去……”

梅嫣兒的聲音低了下去:“沒多久,我發現自己有了喜,可是,那一段日子裏兵荒馬亂的,到處打仗,你父親一直對我相敬如賓,並沒有親近我……”

趙昶吃了一驚,這下明白石敬瑭為什麼叫自己和二郎為“小王爺”了。

“是,娘那會已經懷上了你……李存勖平叛之後,為娘和你父親當然再沒有回去的理由,我們隱姓埋名,在鄉下成婚,你一歲多的時候,我們有了你二弟旭兒。”

趙昶的腦中嗡嗡亂響,好一會反應不過來。

——這樣說來,自己豈不是當今皇帝李存勖的兒子,而二弟趙旭,則是父親趙勛和母親所生的嗎?

也就是說,自己和趙旭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梅嫣兒沒有注意到趙昶的情緒波動,她說道:“當今的劉皇后就是當初的魏國夫人,她貌美聰明,最讓李存勖喜歡。”

“但是劉皇后這個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她本是河北成安縣人,當時晉王李克用手下的袁建豐將她從別人那裏搶到手,覺得她貌美,為了討好李存勖,就將她送給了李存勖。劉皇后同娘一樣,都是出身低微的人,她為了和衛國夫人韓氏,燕國夫人伊氏爭寵,互相誇耀自己的門第,最怕別人說她的出身不好。”

“當時在魏州發生了一件事,劉皇后也是那個時候被封為魏國夫人的。有個老農到行宮認女兒,說劉皇后是他親生的女兒。但劉皇后不認這個爹,李存勖聽那個老漢說關於劉皇后的一切都頭頭是道,心裏不能決斷,叫袁建豐去辨認,袁建豐不敢撒謊,說那個老農就是劉皇后的父親,但劉皇后說她的父親早就死於兵荒馬亂,那時候她才四五歲,她扶着父親的屍首哭了幾天才被人救走了,現在哪裏冒出這個糟老頭子來攀龍附鳳?讓人將她父親拉出宮外亂棍打了一通。”【注1】

劉皇后不認自己的父親,還派人將他打了一通?

趙昶有些不能相信,可梅嫣兒的話題卻跳躍到了別的地方:“張承業是前唐的宦官,對李克用、李存勖十分忠心。張承業對李克用忠心的原因是,前唐那會誅殺宦官的時候,詔書傳到河東,晉王李克用把身為監軍的張承業藏在斛律寺,另外斬了一個罪犯來代替張承業應付詔旨。”

“所以,晉王李克用對張承業有救命之恩,而李克寧叛亂的時候,張承業對李存勖忠心耿耿,李存勖心裏很感謝張承業的恩德,把他作為兄長侍奉。”

說完了劉皇后,梅嫣兒又說起了張承業,趙昶越發的不知道母親到底想說什麼。

“昶兒,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情,我和你爹是打算帶着你和旭兒儘快離開曲沃的……”

“離開?為什麼?那我們一家人去哪?”趙昶看看母親,再看看這個這個家,問:“這些,我們都不要了嗎?”

“昶兒,我們在這裏停的時間太久了,你父親本來就覺得應該走,到塞外去,尋個清靜的地方,再加上這一段出了白耀春那件事,我們更要離開。”

白耀春是曲沃村的獵戶,和趙家私交密切,因為義憤在大街上殺了人,被囚禁入獄,趙勛嘗試了很多方法去救白耀春,其中就包括讓趙旭帶着貴重禮物去找田蕊的父親田悠想法子。

趙昶不理解,問:“母親,讓二弟去找田伯父我知道,可帶那麼多金子,難道不是對田伯父聲名的侮辱?”

這就是趙昶和趙旭兩兄弟吵架的原因。梅嫣兒嘆了一口氣:“有些話原本想着離開曲沃之後再給你說,可是……昶兒,你性情敦厚,與人為善,勤學謙和,這都是好秉性,娘和你父親都很喜歡。你是不是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你父親上次不是讓你去找田悠為白耀春說情,而是讓你二弟去了?”

趙昶點頭,其實他想不通的不只是這個。二弟為人洒脫,但做事總讓人覺的不夠穩重,像救人這樣的大事,不能出一點差錯,因此趙昶對父母的安排很不理解:“田伯父素有名望,潔身自好,我二弟帶了那麼多的金子去,對田伯父十分不敬。”

所以你二弟前腳去了田家,你後腳也跟着去了,恰恰就是你去了,將事情給搞的不可收拾……

梅嫣兒想到這裏,此時也不忍心再責備兒子,說:“昶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田悠很有聲望,但人和人之間的來往並不都是靠着秉性相近來維繫的,再有做事要審時度勢,知道變通。你可知道田悠和田蕊的母親郭氏吵架,是為了什麼?”

趙昶:“因為田伯父要納妾。”

梅嫣兒問:“納妾要花錢不要?”

趙昶:“要……”

梅嫣兒:“你可知道田悠家並不富裕。名聲不能當飯吃,名聲需要維持,維持需要有錢,你也知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田家沒錢,田家的用度都是郭氏娘家資助的,現在郭氏和田悠吵架,田悠還要納妾,錢在哪裏?你父親就是看準了這個時機才讓你二弟帶着金子去田家的……”

趙昶“啊”了一聲:“那,這件事父親和母親為什麼不給我言明,孩兒去也行啊?”

梅嫣兒嘆了一口氣,愛憐的摸了一下趙昶的臉:“一來是事出緊急,你父親因為有事急着出門,二來,你比你二弟知道心疼人,知道持家不易。倉促間給你說不清楚的話,你難免會心疼那些錢,事情就辦的不順利了。”

趙勛讓兒子趙旭拿着金子到田悠家拜訪,讓田悠出面找本縣縣令為白耀春求情,趙旭帶着金子到了田悠家放下金子說了句“義憤殺人,情有可原”就走了,回來後趙昶問了情況,就和趙旭吵了一架,覺得趙旭是在侮辱田悠,且辦事不力。

可趙旭哪裏聽得進去趙昶的話,覺得哥哥就是一個讀死書的獃子。侮辱?人活世間怎麼能避免交情往來,難道田悠不食人間煙火?白耀春殺了人又不是田悠殺了人,給田悠送錢怎麼了?再說這件事是父親交待讓辦的,以父親處事的經驗和智慧,侮辱田悠從何而來?又從何談起?

因此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然後趙昶急匆匆的去田悠家裏給田悠賠不是,田悠將趙旭送去的金子讓趙昶給帶了回來。

等到趙勛回來,見到金子,問了緣由,登時覺得糟糕。這時趙旭和趙昶在父親面前又吵開了,趙旭說趙昶既然田悠都收了金子就會去辦事,你這樣去了田悠為了顯示清高反而不好再要錢,反而會惱羞成怒,肯定會害了白耀春;趙昶說田悠毫不猶豫的將錢給退了回來,本來人家就不要,你這樣不但玷污了田悠的名聲,還會害了田悠。兩人鬧得不可開交,趙勛來不及說太多,將趙旭禁足,給梅嫣兒交待了幾句,急急忙忙的就去了陝州府找人了。

現在趙昶已經有些明白了,再是名士,也要吃飯穿衣的,哪有人和錢過不去?只不過每個人賺錢的方法不一樣罷了。

田悠納妾需要錢,父親看準這一點讓二弟投其所好,二弟平時大大咧咧的將錢不當回事,父親讓辦事他就辦,見了田悠放下錢說了話就離開了,這樣反而能將事情辦成。而換做了自己的話,一來是覺得不應該用錢去羞辱田悠的清譽,二來會覺得錢財來之不易,就會心疼,就會猶豫,反而不利於辦成事。

這樣看似複雜其實簡單的道理,自己這會才想明白。

同時趙昶也明白了,為什麼平時父親對趙旭要求嚴格,卻對自己寬容,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從來不強迫自己,即便自己做錯了事情,父親也不怎麼責罰自己,卻原來,原來自己不是他親生的……

梅嫣兒看着趙昶懊悔的臉,說:“昶兒,人心是最難琢磨的,往往你覺得是了解一個人了,可其實你並不了解,還可能距離這人越來越遠了。”

“遇到事情,一定要多想想,多問自己幾句為什麼是這樣,而為什麼不是那樣。”

“可是……”趙昶一句話沒問出,外面猛然有人喊道:“什麼人!”緊接着就是兵刃相交的廝殺聲,再下來只聽到“嗖嗖”的放箭聲和箭矢射到房屋和房頂的瓦片上的聲音,竟然有幾支箭羽從窗戶中射了進來,趙昶連忙護着梅嫣兒躲在邊。

石敬瑭在外面大聲喊着殺賊殺賊,而後帶人進到屋裏,將梅嫣兒和趙昶團團圍住,顯然是在保護他們。

“難道是有人來救我們?那會是誰?不知道旭兒怎麼樣了?”梅嫣兒剛剛閃過這個念頭,外面有人進來給石敬瑭稟報,說趙旭不見了。

石敬瑭眼睛睜得透圓,怒道:“他娘的!夯貨!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你們那麼多人守衛着小王爺,人能從屋子裏憑空消失!”

這個稟報的人剛要說話,只聽到“咔嚓”一聲,伴着轟隆的巨響,一塊石頭衝破了屋頂,咣當的就砸了下來,剛好落在了這人的頭上,他哼都沒哼一聲,腦漿迸裂,死了。

【注1:劉皇后命人棒打親生父親一事從《北夢瑣言》。《北夢瑣言》是中國古代筆記小說集,雅雨堂叢書本。宋代孫光憲撰,原帙三十卷,今本僅存二十卷。《北夢瑣言》記載唐武宗迄五代十國的史事,包含諸多文人、士大夫言行與政治史實,為研究晚唐五代史提供了可貴材料。前16卷記唐,后4卷記五代,可補正史之不足。《太平廣記》多摘錄此書,引文達247條,《舊五代史》援引33條,彭元瑞《五代史注》援引137條。《資治通鑒》亦多次引用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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