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萬安十九年,隆冬,定遠國太子司徒定瀾親率一萬精銳攻破樓安小國,樓安王族奮死抵抗,無一人苟且偷生,盡數戰死。
黑壓壓的雲層如一頂倒扣的鍋蓋,壓在頭頂,讓人透不過氣來。鵝毛大雪簌簌而落,將滿地血跡遮蓋成一層無垢潔白。
司徒定瀾持劍坐於馬上,深水寒潭般森冷無情的目光緊緊鎖住在漫天飛雪中擋路的人。
他薄唇闔動,出口的話音比這隆冬飛雪還冷上幾分:“長公主,樓安國大勢已去,本王勸你還是別再負隅頑抗為好。”
那日沈君清一身銀白鎧甲,幾乎與天地雪色融為一體,喑啞的聲音裏帶着她身為樓安公主的高傲與堅持。
“國在人在,國破,人亡。”她將手中長劍水平端起,直指馬上的司徒定瀾,眼底滿是毅然決然之色。
呼嘯的風聲帶着司徒定瀾聽不出情緒的輕笑。
下一瞬,劍吟聲穿破長空,鋒利無匹的劍刃帶着刺目寒光,如風雪中的一道閃電,直撲駕着戰馬的司徒定瀾。
沈君清永遠忘不了穿過風雪之後,見到的那雙眼。
印象之中,有雙丹鳳眼的人,大多眉目含情,目光似水。可眼前這位太子殿下,利刃當前,眸光絲毫不動,一對黑眸好似寶石雕琢,流光剔透,冰冷無情。
當時不過一剎,於沈君清卻是最深的絕望。
劍尖尚未觸及對方鎧甲,對方手中的劍便帶着萬鈞力道穿透她的胸腔。
噴濺而出的血霧將半空飄然的白雪染成紅色,映在沈君清逐漸渙散的同仁上,嫵媚眼眸被籠上一層永遠無法洗刷的赤紅。
司徒定瀾收劍入鞘,看都不看一眼頹然落地的屍體,卻在縱馬入城之前,對身邊副將說道:“將長公主的屍體好好下葬。”
副將臉上湧出愕然神色,太子帶兵出戰兩年,頭一次,吩咐他給某個人下葬。
遮天蔽日的大雪仿若一場白色的洪水,幾乎淹沒樓安都城,像是在為這個一日傾頹的小國縞素送葬。
“皇姐!”
“長公主——!”
溫柔的水流自四面八方湧來,沈君清恍惚間只覺自己置身一片汪洋之中,自己渺小如一葉孤舟,只能隨波逐流,深深下沉。
胸腔里刺痛陣陣,心肺都如同被人生生撕裂般痛苦難當,直到有一雙手將她托起,“嘩啦”一聲,破出水面。
緊閉的雙眼感覺到扎眼的陽光,沈君清咳嗽幾聲,喉嚨刺痛,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滿目盛開的荷花蔓延而去,盛夏如花。
“皇姐!皇姐?!”
“蓮清……”
沈君清神志不清的看着拚命拖着自己游向岸邊的人,少年眉眼溫順,脖頸處因為拼力救她而迸出青筋,而沈蓮清身邊,還有幾名滿臉是水的侍衛,在他們身邊護着。
沈蓮清把沈君清拖到岸上,神色焦急地關切道:“皇姐,你沒事吧?”
“我……”沈君清的視線在眼前人的臉上轉了好幾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已經死於司徒定瀾的劍下,樓安國王室不是已經盡數而亡……
難道!……
好半晌,沈君清才低聲道:“我沒事。”
沈蓮清長長呼出一口氣,腳下發軟,噗通一聲坐到地上,口中連連念叨“謝天謝地”。
沈君清壓低了頭,將視線埋在濕漉漉的睫毛下面,眼神凌亂晃動,心中同樣是那四個字。
謝天謝地。
她回來了,回到五年前意外落水的那一天,樓安仍在,親人仍在。
緩了口氣,沈君清突然抓住沈蓮清的胳膊,逼問道:“父皇在哪裏?!”
沈蓮清想了想道:“父皇在御書房和大臣們討論由誰去定遠國,皇姐有什麼事嗎?”
放開沈蓮清的胳膊,沈君清一身濕漉從地上站起,聲音發哽地道:“有事,而且是必須由我親自去說的事。”
既然天不絕我,那這一次,絕不能再讓國破家亡的慘劇重演!
沒有人知道,長公主沈君清到底在御書房與樓安王說了什麼,眾人知道的,僅僅是次日,原本依照律法該是王位繼承人的沈君清,以質子身份,前往定遠國。
木色黝黑的車輪在乾燥發硬的土地上轆轆碾過,留下兩道深刻的車轍。
四面掛着雪白輕紗的馬車車廂中,偶爾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子聲音。
扎着兩個小發團的婢女一邊泡茶,一邊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念叨:“公主,您為什麼非要自己來做人質呢,這一趟路途兇險,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了。”
沈君清淡淡撇她一眼,輕描淡寫地道:“回不去就回不去了,舍我一人,若能保住整個樓安,多劃算?”
婢女丁香泡茶的手一抖,公主的聲調那般輕快,只覺從沈君清的語氣里,聽出幾分慷慨赴死的豁達。
車輪滾動的聲音慢慢消失,駕車的侍衛隔着帘子恭聲道:“長公主,我們到了。”
沈君清將端起的茶杯放回小桌上,玉白的手掀起紗簾,抬頭仰望着眼前高聳巍峨的城門,黃釘紅漆,莊嚴無比。
視線回落到地面,數名文武官員整齊有序位列於不遠處,而正中間,竟然也是一輛馬車。
有個文官模樣的人湊到馬車跟前說了幾句話,隔了二十多步遠,她都聽到馬車裏傳來一連串撕心裂肺的重重咳嗽。
丁香有些不滿地皺眉,脫口而出:“這定遠國到底是派誰來接咱們公主的,怎麼好像是個癆病鬼?”
“住口!”沈君清瞪了她一眼,警告道:“以後要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
丁香抿着嘴唇,不敢再開口。
對面那輛馬車的轎簾被拉開,車上的男人被旁人攙扶着下了馬車,待沈君清的視線與他對上的時候,腦子裏有根弦錚然綳斷。
又見到這雙眼,這個人了。
她沒想到,來接她的人,竟然會是貴為一國太子的司徒定瀾!
綉工精緻的朝靴踩上地面,落地無聲,卻好像在沈君清心尖上狠狠跺了一下,讓她眼皮跟着一顫。
“公主一路舟車勞頓,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