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05賤民

第73章 105賤民

巴掌大的公園中間是一片池塘,剩下的面積就更巴掌了。噪音一片,人頭濟濟,在一個個閑散人群圍成的圈子中間都是一台音箱,音箱旁是一群群菊花臉在群魔亂舞,或立着騷首弄姿的老太婆,吃飽了沒事的老頭,拿着麥克風引吭高歌,間或還有一兩個抗着大號,摟着喇叭的老傢伙,坐在公園的長倚上五音不全地鼓弄着。一台台音箱相互激蕩,以致於離這台音箱幾步遠,聽到的便是另一部音箱的聒噪。熱鬧得有如廟會,卻比還沒發明音箱的廟會聒噪百倍。

忽地,一隊就象兵馬俑復活的古代士兵衝進了公園,公園裏的電喇叭立時被慘叫取代,人群推搡着,規避着,尖叫着,一些人被擠下水,一些人被砍下水,池塘正漸漸變紅。劉洪起立在廊下,愜意地看着眼前的血腥,他喝道:“調張獻忠來,賤民不得走脫一個!”,一個老太婆從血泊里爬到劉洪起腳下,抓住了劉洪起的褲腳,竭力道:“你屠殺人民,是人民創造了歷史”。劉洪起一腳將老太婆的手踢到一邊去,回道:“馴化過的才叫人民,未經馴化就是賤民。啥創造了歷史,不過是創造了人換了個說法”。

“殺,殺!殺光這些造糞機器,噪音畜牲!”,夏蟲聲中,夏夜如水,濃密的秫秫棵里忽地傳出一聲斷喝。

“掌家的,掌家的,醒醒盹”,庵棚中,老白輕聲呼喚。“老白,你去不去江南”,過了片刻,劉洪起在黑暗中平靜地問道。老白道:“不胡躥悠了,走到哪和也是兩手拍屁股光打光,左右是老寡漢條子,只待哪天兩腿一蹬散了伙,離了這黃連日子”。劉洪起聞言心中一緊,立時覺得蚊帳不透氣,他揭開蚊帳弓身出來,“掌家的,穿上衫子,外頭蚊子多”。

叭地一聲,一朵微弱的火苗旋起旋滅,劉洪起坐在庵棚外,吐出一口煙霧。老白披衣起身,道:“掌家的又低頭犯想哩,在璞笠山掌家的就這樣兒,唉,俺是一目愣子到天亮。將才掌家的糟嚼人哩,我嘴笨,含着凍凍都化不出水來,說啥殺光畜牲”。

劉洪起道:“都快成囈症蛋了。將才殺了一園子焦炸皮,不殺不中”。老白聞言沉默。黑暗中,劉洪起擎着一點明亮道:“吃飽了就造糞,造完糞就聒噪,還不如畜牲”。沉默了一會劉洪起又道:“京師有百萬人,你能強着他們上陣殺韃子?不殺韃子他們中啥用,不種地也不開礦”。劉洪起冷笑一聲站起來道:“殺掉三千五千哩,他們指哪打哪,一聲令下叫他們閉嘴,一園子人,地上掉根針都聽得真,不殺不中,留着養着還要惡囊人,老白,你白怪我”。

黑暗中,老白低聲道:“掌家的一向唧兒能,就是有一星星急頭怪腦,俺沒念過幾天書,不敢跟掌家的對嘴兒,天下人就伸着鱉脖子等着掌家的殺?”。劉洪起道:“我是能不夠”。老白嘆了一聲道:“掌家的精鼻子精眼”。劉洪起道:“那叫氣質,是我打闖塌天營中帶回來的”。“啥?”。

蚊蟲將劉洪起驅回了蚊帳,他躺在席子上溫習着剛才的那個夢,他心道,流賊的屠殺只為破壞,自已的屠殺則是為了馴化,流賊的屠殺是無差別屠殺,自已的屠殺則是有選擇屠殺。劉洪起思索着,左手無意識地揉搓着胸脯,忽地搓到了肩頭的一塊疤,那是老白所賜,劉洪起心中一緊。

“唉,亂殺人,他們的社會關係會反彈的,重造天下哪有這麼容易”,黑暗中,劉洪起被深長的憂思纏繞着。

崇禎八年六月十七,界首集,入了此集,便由南直隸進入河南。集上,街兩旁並沒有多少瓦房,或是半磚平土坯,或是土坯草頂,年頭久了,土坯房的表皮早已脫落,牆麵疙瘩不平,臃腫的牆面似老棉襖,又似老人臉上的皺紋。嗚里瓦喇聲中,填外的麥場上擺滿了八仙桌,鄉民們的筷子舞動方殷。

酒桌上話語四起:“張爺,這二年弄啥哩?”,“唉,窮搗咕”。“唉,咋老在了麥里,這都忙忙哩,再短了收成”。又有人道:“年時個還好好的,這一走,他家老二是個敗壞頭,不正混,光會敗家,在外頭做些不明不白的勾當,屁哄得他臨老都不知道,都是他家的熊老嬤嬤起小慣的”。還有讀書人嘆道:“門庭多故”。“嗨,也不捨得放大油,嗇得”。

“老二,你摸嘍摸嘍肚皮,拍拍良心想一想”,在嗚里瓦喇的方向,隱隱傳來爭吵聲。

一個村婦一手摟着猴崽子,一手伸着筷子,張着少了一隻門牙的大嘴,吃得意氣風發。她身邊是三個大些的崽子,其中一個站到板凳上,正用筷子在碗裏亂攪。這時一個老者叫道:“吃過都流水走人,帶孩子的莫要佔座次,大夯肚家裏的,聽到不曾?吃罷席也都別要摸摸嘍嘍地,筷子勺兒地都往家裏拿,值當地,你的臉皮就值兩根筷子?”。老者是鎮上的大知,各村都要有大知,遇到紅白事都得大知去主持一番,這個傳統持續到了後世。“老頭子家,腚眼子一張就沒好話”,摟着猴崽子的村婦被點了名,不滿地嘀咕着,接着又將身旁三個大些的猴崽子趕下了凳子。

這些村婦十分不堪,一吃大席就領着三五個粘着鼻涕泡的孩子去,臨走還偷勺子,時才大知的話就是在有的放矢。鄉民們還有借東西不還的習慣,這個村婦家中就有一個月餅模子,裏頭刻着蓮花,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借於何家。

“俺大哥呀,你咋走了呀,俺地個,哥呀——”,忽聽遠遠地嚎叫,一個村婦出現在遠處,幾個扎着孝手巾的漢子連忙跑過去,跪倒在路邊,沖那嚎叫的村婦磕頭。這時另一個村婦也穿過麥場,到了跟前,道:“他嬸子家,快屋來,快屋來,天可熱慌”。在一片白花花的簇擁下,村婦一路嚎着往靈棚去了,卻是乾打雷不下雨。

麥場邊緣的一張八仙桌旁圍坐着幾條漢子,一個漢子看着不遠處的大路道:“那漢子是奏啥的?曬得黢不黑,馬都走得赫嘶赫嘶,螞蟻脖兒扎一刀,不象是出血筒子,馬倒是好馬”,另一個漢子聞言抬眼望去,道:“眼子頭。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若倆廝跟着,俺去叫二爺”,眼子頭就是凱子的意思。那漢子還待再說,只見兩個後生架着一隻大筐按着桌子分發,已將一隻碩大的饃擱在了桌上,這叫枕頭饃。待兩個後生發完枕頭饃,扭頭一看,只見麥場邊多了一張空蕩蕩的桌子,一桌子杯盤狼藉,桌上的那隻枕頭饃卻還完璧無缺。

界首集鎮子裏,“只要抹一擰擰兒,包治眼症”,一個買葯的漢子一邊吆喝,一邊往盆中的墨汁里滴了點眼藥,墨汁立時被眼藥沖開,就象烏雲被撥散。人們紛紛上前圍觀。劉洪起又騎行了幾步,只見街角蹲着個漢子,地上一塊破布上擺着鹿聳虎骨,那漢子將下擺扎在腰上,活象是西藏人的營生,只差腰上懸把匕首。一旁坐着個江湖郎中,幌上寫着打胎二字,劉洪起心中一動,隨即又自嘲地搖了搖頭。他揚首看了看天,便打馬來到一處小店前,“小二,來盆水,爺要從頭澆到底”,他跳下馬叫道。

午後時分,路兩旁的青紗帳令劉洪起想起了老白,他嘆了一聲。忽地,前方高梁棵一陣搖曳,跳出來幾個持刀的漢子。接着身後又是一片響動,又是幾個持刀漢子將後路也堵死了。

一個疤臉上前道:“這位爺,馱的那是啥?背着馱着一般沉,俺們來給你分擔分擔”。劉洪起看了看對方手中的兵器,笑道:“熊包樣,帶弓哩?帶弩哩?沒帶弓沒帶弩你短啥的道?杭子貨”。疤臉笑道:“好個釁種,放屁也不怕閃了大胯”。劉洪起道:“死刀頭,天還沒擦黑就出來現鼻子拉眼”。疤臉道:“茶壺摔了,光落個嘴兒”。

疤臉身後一個壯漢吼道:“龜孫揍的,這都跟了半天了,還跟他瞎咋呼熊,宰了往秫秫棵里一扔”。劉洪起笑道:“狗頭臊臉哩,行話也不會說,那叫都連住半天了,橫了他往秫秫棵里一扔”。疤臉道:“看架勢,恁也不是啥好貨,這就叫狼吃狼,冷不防”。正說到這,忽見一團黑影襲來,疤臉只覺額頭一痛,險些跌倒,細看地上,卻是多了一個硬梆梆的窩頭。

疤臉在一片嗡嗡耳鳴中,只聽一個聲音道:“這個行話叫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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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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