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細作

第5章 細作

鄉兵押解着六人朝南門走去。“汝寧府二州八縣,光州,信陽州,汝陽,真陽,西平,遂平,確山,羅山,新蔡,上蔡,俺都說五遍了,你的伶俐勁哪去了,搶炕頭爭食吃的本領呢?”,劉洪起教訓道。驢三抓了抓頭,道,這乍一聽——行出不遠,來到城下,只見城垛上豎著許多木棍,木棍支着一卷卷被收起的帘子,帘子是用柳條編的,這叫箭簾,用於防箭的拋射。此外,城牆上還修了馬面,所謂馬面,就是某處城牆被加寬,向外突出,突出部便能向三個方向射擊,也可以叫炮台。山西人孫名亞望着汝陽城,道,李愬雪夜取蔡州便是此處。劉洪起問道,汝寧府古稱蔡州?孫名亞道:“原先叫蔡州,元韃子改稱汝寧府。唐末藩填割據時,那李愬——”。劉洪起打斷道,曉得,小人書上瞧過。小人書?隨即,劉洪起望着城頭吟道:十億人民九億騙,總部設在駐馬店。

駐馬店?

“東橋,遠遠瞧着就是你,我勸你莫去,一些也沒有輕重,怎樣,蝕了本錢?一點事也鋪排不開”,垛口上一顆腦袋嚷道。劉洪起沖城樓叫道:“險些干係性命,七八個夥計一軲轆叫流賊殺了,豈止折了本錢,陷在賊營里十幾天方得脫,只怪不聽大哥的,這是我的該局。又非周章不開,拎着腦袋走這遭,竟是迷了心竅”。

朱榮祖道:“你自負劉扁子人的名,樹的影,還以為賊寇不敢違礙你,這回可是流賊,管你甚劉扁子”。劉洪起笑道:“只怪我這個村見識,半月不見,大哥見我容顏如何?”。朱榮祖道,老像了些。劉洪起道,在賊營里度日如年,大哥快開門。朱榮祖道:“城門開不得,委屈些,由繩梯翻進來。你的見聞定是極真的,上來說與我”。劉洪起回道:“大人不必憂愁,鄉兵出城,無能為也,流賊攻城,無能為也,兩下都是假把式,你那老婆當軍充數的鄉兵守汝陽,定是固若金湯”。朱榮祖笑罵道,只你這私鹽把式是真把式。

鄉兵就是民兵,朱榮祖這個團練游擊,就是民兵團長。朱榮祖能由衙役升為民兵團長,自然是有原因的。崇禎二年,東虜圍了北京,就是袁崇煥星夜馳援,最後被下了大獄那次,朱榮祖曾赴京勤王,多立戰功。朱榮祖是衙役出身,社會關係複雜,這種警匪一家,不清不楚的社會關係,被寫進縣誌時,就成了“慷慨好結納”。縣誌都是不能看的,比如縣上某個鄉紳是貪官,哪怕死了一百年,縣誌敢說他是貪官?他的子孫不找寫縣誌的算帳?當然,縣誌只是在褒貶人物這項上不能看。

城門樓子裏貼着一副對聯:等閑且耕爾地,無事莫上公堂。對聯下的桌案后坐着朱榮祖,劉洪起伺立在一旁,朱榮祖執着劉國能的令箭,嚴峻道:“與俺說說,這是甚首尾?”。劉洪起頓了頓方道:“這是俺打闖塌天中軍偷的,賴此方得脫”。朱榮祖哼了一聲道:“俺這個鄉兵游擊的令箭,你偷一回試試?”,說罷,朱榮起執起桌上的簽筒亂搖了幾下,又厲聲道,還不吐實!劉洪起道:“大哥,莫非疑俺是流賊的細作”。朱榮祖道:“外面風聲不好,盛之友,郭三海,侯鷺鷥見流賊來了,起了瞎心,已聚眾叛亂,原知你是個有心勁的,只勸你莫與他們一路”。

劉洪起驚道:“真箇?都成精哩,路上俺還遇着張五平,竟將俺的馬劫了去,不長進的孬貨”。朱榮祖關切道,果有此事?劉洪起點了點頭,道,他不肯露面,使底下的人做的,難怪大哥疑俺。朱榮祖道:“汝陽城裏萬餘顆頭顱,俺守城擔著干係。你若與他們一路,俺也回護不得”,又道:“這月把,大小杆子鬧得太過,這幫驢過的,百姓連牛,雞子都喂不住,唉,啥龜孫世道”。劉洪起道:“俺來城中,沒得揣着流賊的大令當細作,俺好歹是個財東,命這麼主貴,咋會做賊”。

“那這令箭是啥首尾?”。“大哥,不是俺瞞你,說出來你不信,闖塌天要留俺在中軍,他那中軍日逐地殺人剮人,俺怎住得慣,便說不願受拘束,要住到外營,他給了俺令箭,允俺在營中四處行走,莫禁錮了俺的才思”。朱榮祖聞言一笑,道:“說得嘴響,你是甚底細俺通不曉得,粗曉文義,人尚明白,才思?”。

劉洪起道:“大哥果然笑俺,俺只得說令箭是盜來的”。此事一時糾纏不清,若是其它人,擔上嫌疑,朱榮祖就把他抓起來,而眼前之人,是朱榮祖的仁兄弟,關係非同小可,擔上了細作的嫌疑,更是非同小可,朱榮祖只得將此事丟在一邊,問道,下處在哪?劉洪起道:“俺在汝陽還能沒下處”。朱榮祖道:“且東關里歇宿,我不得閑陪你”。劉洪起道:“隨你主張,不拔兩個丫環伏伺俺?”。朱榮祖道:“通是漢邪了,南關里有好私窠子,你自家去耍。怎地,這幾日在賊營,每日打放手銃?”。劉洪起笑道:“大哥這番發落,怎還敢上門討擾。俺帶了五個夥計,皆是打賊營一共逃脫的,若都歇在大哥家裏,取擾得很”。朱榮祖道:“無妨,我是可擾之家。賊營里是個怎生情形,我正欲廣廣聽聞。你那幾個夥計,將才我在城頭看了,只有你是羅圈腿,俺還不放在心上”。原來精兵的定義就是騎兵,因為精兵一定有馬,老騎兵多是羅圈腿,朱榮祖是老行伍了,這點看人的本事還有。最後,朱榮祖從懷裏摸出塊銀子,扔與劉洪起,道:“黃大人還要與我議事,不得閑陪你,與你塊壓腰銀子,做個下程,早些家去,城中不是久留之處”。

汝陽城中,街面蕭條,一個拄棍的瞎子,一邊用棍子戳戳點點地往前摸索,一邊哀聲道:“全福全壽的老太太爺爺奶奶們,可憐可憐我這雙瞎無路的人”,反覆就這一句。

在一家店鋪門口,討飯花子唱道:“這二年,我沒來,恭喜東家大發財,掌柜的,你發財,你不發財俺不來,說得掌柜發了火,拿起銀子砸給我。你說沒有俺說有,銀子就在兜裏頭,你說沒有俺說有,人家聽見丑不醜,你不願給俺知道,是俺好話沒說到,給得快走得快,不耽擱掌柜的好買賣。呱噠板,四個眼,要不着來怪難過,俺唱得妙,說得好,一個饃饃跑不了”,唱了半天,卻不見動靜,花子又唱道:“呱噠板,響又響,今天來到你門上,旁人門前一陣風,在你門前站個坑”。終於,老闆不耐煩道:“吃我哩,刮我哩,我這些貨底子只夠抵帳,去去去,城門半月未開,麵缸都見了底,便是老親世鄰來告助都沒有”。“掌柜的,買棺材,一頭寬,一頭窄”。“你這囚攮的,可惡多着哩”。“莫打,莫打,俺重新來過,掌柜的,好買賣,金子銀子滾進來”。要飯花子一手執竹板,一手握着根牛骨頭,骨頭兩端都繫着鈴鐺。掌柜的剛剛驅逐了花子,忽聞店外又有人吟道:“老掌柜,真夠受,出錢象割身上肉,俺不要,你彆氣,饃饃不如人民幣”。卻見一個漢子行到店門口,沖店內一拱手,掌柜的連忙還禮,口稱劉財東,正欲向此人打聽城外的情形,對方起卻兀自去了,身後還跟着幾個夥計。

劉洪起又行了幾步,在一處酒店前,老闆抱拳迎了上來,“劉掌柜,素日少敬,承光承光,小店敬不得客,通沒有什麼相待,也不是貴人存站處,劉掌柜休要嫌棄,千萬走動走動,還請進來坐一遭子,有事相求”,又回頭吩咐小二道:“抹桌子,上菜,叫廚里上緊些”。劉洪起卻不認識老闆,只得道:“忙於買賣,人前少走,多承錯愛,都是銜面上常走的,怎敢皮着臉不睬,輕慢掌柜的,只是今天在下另有事體,改日,改日”。老闆道:“劉掌柜不必過執,酒飯一時就中,有上好的狀元紅,還有上蔡的扁嘴子,前幾日,貴昆仲差人來尋劉掌柜,便是歇在敝處”。劉洪起聞言,不由問道:“怎地?在下家中可安好”。老闆道:“劉掌柜放心,只是劉掌柜出門多日,家裏不放心罷了”,又看向劉洪起身後幾個馬夫問道:“這幾位是盛價么?”。盛價便是對傭人的尊稱。二人又言說了幾句,原來老闆托劉洪起,討崇王的墨寶,劉洪起也只得應了。

在十字街口,劉洪起帶着幾個馬夫拐進了東街,路邊的草亭上正坐着幾個潑皮,一個潑皮沖路過的老者叫道:“龜孫子還不過來磕頭”。那老者一怔,看向潑皮。潑皮道:“搖床里的爺爺,拄拐棍的孫子,蘿蔔不大在輩上,咋?”。老者只得向亭內拱了拱手,苦着臉道:“俺是輩兒兔。老九叔,還有閑心耍哩,耍俺不要緊,莫耍出官司”。潑皮在同夥的哄鬧中笑道:“犯法的事咱從不做,你叔我是劫道了,還是拍花子哩?如今出不得城,沒得鳥耍,便耍耍你個晚輩”。突然,一個漢子上前罵道:“猴羔子,流賊在外頭亂鬨,恁們在裏頭亂鬨,鬼形魔狀”。“喲,劉扁頭”,一眾潑皮低語道,頓時跑掉倆,又有潑皮訕笑道:“劉大官人今日為何未騎馬,失迎得罪,得罪”。

天色漸晚,牆根下閑坐着幾個老者,老頭們看着一個背影遠去,“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愛冰冷的床沿”,吟唱聲也漸漸隱去。一個老者道:“這劉扁頭不做潑皮敢有十年了吧,時日快得緊”,隨即,老者抬頭看了看昏黃的天際,嘆道:“唉,又是一天,日子慢慢向前挨”,說罷,操起小板凳,躬着腰,起身去了。關於劉洪起在汝寧府的傳說,一件是他自幼混跡於賭場,某次被人抽了老千,他割下小腿肚子上的一塊肉,往賭桌上一撂,嚇得那些潑皮乖乖地還了錢。另一個傳說則是許多人親眼目睹過的,後來,劉洪起不知從哪學了一身武藝,街上有個潑皮,被劉洪起一巴掌抽得在原地打了個轉,據內行練家子說,手法很不尋常。

夜,東關一處院落的廂房內,朱榮祖一邊看着手中的火苗,一邊聽劉洪起敘述。火苗飄忽在劉國能的令箭上,令箭正一點點被侵蝕,火花在朱榮祖雙眸中時隱時現。劉洪起看得有點呆,他打量着朱榮祖,這是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長得象老版水滸里的楊雄,就是收留了石秀的那個捕快頭,劉洪起心道,難怪朱榮祖也是衙役出身。

“講”,朱祖榮面無面情道。

劉洪起道:“殺人凶,打仗慫,崇禎三年,袁崇煥大人被剮於西市,聽聞賤民還去嘶咬袁大人,賤民聚眾便成暴民,以眾暴寡時猛惡,若是單打獨鬥,便又孬了,將人綁起來殺剮得凶,單斗時又甚不濟”。

“袁大人,唉——”,朱榮祖嘆了一聲道:“那年勤王,俺掙了性命回來,原想皇上不過一時誤聽讒言,如此不長厚,叫人把個報國的心腸冷了五分——“,火苗終於拿捏不住,朱榮祖將手中的一點餘燼拋到地上,道:“此事便算髮落了,停幾日你便出城,家去”。劉洪起道:“大哥還疑我裏勾外連?”。朱榮祖道,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劉洪起聞言只是笑。朱榮祖道:“你此番回來,通似變了一個人,話語上有些喬模樣,我也講不來,你的話俺往心裏去了,說得不差,流賊這幫孬孫,殺人凶,對砍慫,陣仗上不成,唉,官兵又何嘗不是如此”。

自黃昏時便下起的雨,時大時小,時續時停,此時,雨又大了,嘩嘩地慰藉着劉洪起的靈魂,他在後世便喜聞雨聲,只因雨聲掩蓋了人間的噪聲。“大哥,汝寧千戶所,千戶袁永基手下有多少兵馬?”。

“你問這幹啥?”,朱榮祖警惕地看着劉洪起。劉洪起心裏直罵自已是豬,這個當口,怎麼打聽起這個起來。他道:“實不相瞞,俺回家想修寨,不然在亂世如何存活?只是修寨只擋得了賊,這差役——”。朱榮祖道:“你想謀個官身?東橋,你思慮得早了些,哥哥我在行伍拼殺了多年,方謀得這個不值什麼的兵丁頭子,那袁永基是世襲,咱不敢同他比,此事我與你生不出法來”。

當劉洪起回到客房時,孫名亞在黑暗中招呼了他一聲。劉洪起道,老孫還沒睡?孫名亞嘆了口氣,道:“才欲入睡,猛可里便是一個抽搐,將人抽醒”。劉洪起道:“你是缺鈣,將雞子殼磨成粉服下,幾日便好”,劉洪起道。

缺鈣?

無盡的黑暗中,劉洪起躺在床上,想起以前看古人的生卒,少有活過六十歲的。“唉,難怪,缺鈣,缺維生素,缺這缺那,可在這個世道,活着又有什麼意義”,想着想着,劉洪起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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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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