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蝗蟲

第3章 2蝗蟲

第二天。院外莊稼地的蟈蟈聲中,院牆上開滿紅的,黃的,紫的花朵,那紫紅色的,象一串串小刀的果實是眉豆,眉豆應該春天才有,開在這個時候可不是什麼祥瑞,如今氣候反常。鄰院的一棵雁過紅將幾枝青果伸了過來,雁過紅是一種柿子,十月果子變紅,是謂雁過紅,這個時代主要的水果就是柿子與梨,至於蘋果,直到民國時期多數中國人還沒見過。牆角靠着一隻大車輪子,上面釘滿鐵釘,馬棚里立着一頭牛,瘦得可見一根根肋巴骨,它原本是頭耕牛,只是落到流賊手中便淪為菜牛,馬棚里的馬卻都膘肥體壯,叭地一聲,一個馬夫在馬身上一巴掌打死個牛繩。院中的兩口大鍋正在煮黃豆,煮過再晒乾,以便久存。孫二正在看馬夫鍘草,鍘草講究草不過寸,需鍘得很細,燒鍋的老馬夫吟道:“人家有錢咱沒錢,窮得到不得人跟前,風吹大路起黃塵,今生活得不如人,糧裏頭數那豌豆圓,人裏頭數不過我可憐,有朝一日天睜眼,改朝換代活兩天”。一首吟過,老馬夫繼續吟道:“鋤也是咱,耕也是咱,打下穀子不由咱,借一還二外加三,老驢打滾不得完,簸箕簸,扇車扇,一石交成八斗三,小秤出來大秤算,顆顆筱麥全逼干。大明天下日月賴,兩州五縣挖苦菜”。

這時,有馬夫上前稟道:“劉四說,要甚豆油,往馬身上抹點猛火油一樣薰虼蚤”。孫二聞言怒道:“抹猛火油,娘那個匹,要是將馬燒死了,他劉四擔待得起么!罷,待俄去和他說”。忽聽身後響起一聲“歪畜!”,他回身一瞧,只見劉洪起正立在院門口。驢三鬆開鍘刀把,涎着臉迎了上去,正待開言,劉洪起沖他怒道:“休要獻淺,個奸蛋,冬天還早,就搶炕頭掉鍋里,頭伙只盛半碗爭食吃,欠調教”。驢三灰着臉退了下去。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昨天被劉洪起掌過嘴的張隊官上前道:“往後都要叫劉先生,劉先生是掌盤子的世兄弟,不日便要做軍師的,劉先生住不慣中軍,且在這裏委屈幾天,若敢對劉先生有半點不敬,一頓板子呼殺了!”。又對劉洪起道:“先生果然是有些造化的,昨天挨了先生一耳巴子,可氣迷俄啦,俄正欲使性子,猛不騰兒,想起俄哥說的,要俄挫挫性,這才按住。似先生這般犟筋,俄還未見過,昨個若是換做旁人,信不及先生,弄把鋸來,再把先生赤棱赤棱鋸了”。劉洪起道:“謝謝恁,謝謝恁哥,俺以後也要挫挫性兒,將惡氣揣懷裏,將好氣使出來,恁下去吧”。幾個抬筐抱罈子的兵卒上前,劉洪起吩咐將物什都擺到磨盤上,這些軍士便也下去了。

劉洪起立在磨盤前,掃視眾人,他迎着歪嘴驚恐的目光道:“莫嚇破了膽,咱不尋你算帳”。

孫二兩手在圍裙上擦着,上前問道:“劉,先生,這是——”。劉洪起指着筐里的疏菜道:“黑個做菜糊糊,幾個月沒吃着菜了?都瞎逼日眼地夜盲症,再不吃還要得敗血症”,指着大壇道,這是豆油,做菜糊糊時放些,又指着小壇道,這是豬油。孫二上前,揭開罈子聞了聞,馬夫們也圍了上來,有人道,昨日不該錯惱了劉先生,吃了劉先生好一腳,肋巴骨疼到這咱”。有人道,豬油拌秫秫,可是香。有人道,三好吃,黃澄澄的油糕,軟不秧秧的穈子窩窩,新媳婦的嘴。孫二道,先生這一去,俄半晌不得勁,生怕有個好歹。劉洪起聞聽,沖孫二一拱手。

又白話了幾句,劉洪起吩咐道,一身的釘疙瘩,將那席子,各人的衣裳,使沸水燙燙。說罷往堂屋去了,釘疙瘩便是疥瘡。進了堂屋,劉洪起回身道:“上床歪歪,半宿未睡,說話都輕些,莫要吵嚷”,說罷便關了門。窮人家一間屋子半啦炕,一盤炕佔了半啦屋子,劉洪起躺在炕上,手指搓弄着一棵萋萋芽,在找尋着另一個世界裏的童年,萋萋芽,葉片兩邊帶刺,傳說魯班被小草喇破了手指,因而發明了鋸子,喇破魯班手指的小草多半是此物了。另一個世界裏的夢很近,又很遙遠,劉洪起找尋着,找尋着,找尋不着,便去了夢中找尋。

說是都莫要吵嚷,劉洪起睡到黃昏時分時,還是被吵醒了。只聽窗外有人唱道:第一次瞅你,妹子你不在,你娘打了俺兩鍋蓋,第二次瞅你,你哥將俺攆出了咱村外,第三次瞅你,你正在,摟着你親嘴**奶——

孫二端着碗放了油鹽的韮菜糊糊,喝得心滿意足,忘了形便唱了起來。忽聽堂屋傳出聲音,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美麗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眾人由碗上抬起頭,專註地聽着。驢三低語道:日怪,吼得什麼嘛介?不多時,堂屋門吱地一聲開了,劉洪起走到院中,孫二惶恐地迎上來,道,忘了先生的吩咐,擾着先生了。劉洪起道,老睡也不好,我起小便將個頭睡扁了,待大時,旁人便叫俺劉扁頭。眾人聞言看去,劉洪起的頭果然有些扁。有馬夫道:“敢就是西平縣的劉財東?將鹽店開到河南三府十七縣的,做的好大事業,掙得潑天似家業?”。劉洪起笑道,不過是個私鹽販子。那馬夫道,真是劉大官人,這不說是劉扁頭,俺通不曉得是誰,昨天俺有眼無珠。說罷,居然沖劉洪起跪了下去。劉洪起不耐煩道:“起來,莫惹人嫌憎,甚劉大官人,你去問劉國能,可知西平劉扁頭是誰?俺在他眼裏虼蚤都不算,虼蚤還能咬他兩口”。這時,歪嘴吭哧道:“依着劉先生吩咐,席子用滾水燙過哩,今黑個沒得虼蚤”。眾人笑了起來。孫二小聲道:“西門慶不過是個開生藥鋪的,西門慶稱得起大官人,先生有何稱不起”。劉洪起聞言瞄了孫二一眼,西門慶是開生藥鋪的,難不成這位看過金什麼梅?孫二問道,先生是如何到此間的?劉洪起道:“倒了運,他一隊兵遇着俺走鹽,俺便被拿來了,夥計也叫殺了七八個”。

“先生,給恁留着飯哩”,一個馬夫端來碗,劉洪起接過菜糊糊,喝了口,沖孫二道:“老孫,將你的手遞與我”。孫二端着碗,疑惑地起身過來,蹲在劉洪起身旁。劉洪起抓住孫二的手,發覺手上老繭很少,劉洪起道:“這手細發地,是拿筆桿的手”,還待再說,老孫卻抽回了手,將手歸到碗上,默默地吞咽着。劉洪起嘆了一聲。馬夫們也都低頭故作不看。

過了片刻,劉洪起輕聲問:“可曾發過?”。孫二輕聲回道:“也科過幾遍舉”。說完,孫二不再答話,如果他孫二願意吃香喝辣,早就向劉國能毛遂自薦了。院中無人言聲,劉洪起沒頭沒腦道:“日逐地在營中殺人剮人,他留俺在中軍居住,那魔窟俺豈住得慣,無所不為,前個剮掉了兩個秀才,就是噴血大罵,不為所用方遭奇禍。我與他只有一宗不同,我不會向害人”。向害,在害的前邊加個向字,是流傳了幾百年的河南土話。沒人敢接劉洪起的話茬,良久,孫二輕聲道:“昨清早,謝先生那一拳”。

劉洪起敲打着空碗道:“肚子妥貼了,心裏卻不妥貼,只因俺得食了,終有人不得食,俺得活了,終有人不得活,如此這般,只怕得活也只是一時,終有一天,大家都不得活”。說罷,起身回堂屋。天色漸晚,一個馬夫道:“人真是沒出息,一天不吃都不成”。又有馬夫端着空碗起身,看了一眼馬棚中那頭骨瘦如柴的牛,嘆道,庄稼人咋能沒牛。黑暗中,歪嘴忽閃着大眼,莫測高深道:“不了咋介,餓死球?”。夜深了,廂房中傳出鼾聲,院中,孫二蹲在火堆旁,將衣衫在火上烤着,火中叭叭炸響,卻是虱子跌進了火焰山。片刻后,孫二兩手拄着膝蓋站起,發出長長的嘆息。

數天後,闖塌天的中軍客廳,劉洪起兩手捂着茶碗,正在神侃,“這大明,朱重八朱老四爺倆是暴君,以後代代昏君,宣宗是朱重八的重孫子吧,人稱促織皇帝,是個斗蛐蛐兒的,宣宗的老子死於女色,宣宗的兒子是英宗,就是土木堡那位,險些失了江山的。大明二百多年無非害民以逞四個字,把天下禍害得不要不要地。日後兄弟扶佐大哥登了大位,大哥需答應兄弟一件事”。劉國能坐在一座雕花圍屏前,笑道:“賢弟儘管說”。

劉洪起道:“將南京的孝陵掘了”。劉國能聞言,先是詫異,之後笑道:“老朱家莫非與兄弟有仇?兄弟不是勸俄莫去動鳳陽祖陵么?”。劉洪起道:“大哥若是成不了事,便莫去亂動,若是成了事,便掘孝陵,掘祖陵,掘昌平十二陵,替天下人報仇!”。

“好!替天下人報仇!”,劉國能一拳砸在案上。

劉國能心道,替天下人報仇這幾個字,若是綉在大旗上,得失如何?能迎合多少人心,又是否意味着與大明決裂,斷了後路?他心中一時決斷不下,只是敷衍道:“待俄成了事,定然依了兄弟,掘孝陵,掘昌平陵,掘鳳陽陵,掘泗州陵,替天下茁茁實實地報一回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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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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