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夭夭(二)
白日聚宴,樂山記得,重頭戲還在後頭呢。
在樹上倚靠沒有多久,就聽見樹底下的轟動聲。
屋裏的女孩子爭相往外頭走,樂山躍步從樹頭跳下,走到沉芫身邊。
沉芫還不知究竟,問,“何事如此興奮?”
“陳二妹,”來人與她道,“你聽見了嗎,從長興樓傳來的笛聲,可都停了有一會兒了,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韓王已經從樓里走出來了,你再不去,就真的看不見他的臉了。”
哦,韓王李迥,哪裏就如外人看到的這樣了,雖然樣貌周正,堪比徐公,為人外表溫和,其實是與定遠侯乃蛇鼠一窩,二人狼狽為奸,差不了多少的。
樂山沒記錯,這一年,裴家設宴,韓王卻在內里召見了幾位藩王,小聚了一番。
按時辰算,這時應該已經談完事,從樓里出來了。
韓王名氣高,非但由於他的相貌姣好,卻也因為他實屬年輕,彼時還沒有娶妻納妾,故以長安城一半未出閣的女子都想得到他的青睞。
那時,樂山隨着人潮去了,又是豆蔻花開的年紀,旁人在湖邊花枝招展,她自然也免不了俗,騷首弄姿都算正常的。
那便是她與他的初見,不,應當只是她對他的初見。
這一面,徹底失了樂山的魂。
人都道,韓王李迥怎樣怎樣好,可她打心眼裏覺得,哇,這身旁的那一位,才好生俊俏啊。
這時候,他沒有封號,卻位分也不低,外人稱他為一聲,沈小侯爺。
想到這裏,樂山嗤笑了一聲,收起了飄忽的心思,她拉一拉沉芫,“二妹,好生無趣,不如咱先回去吧。”
無趣?
沉芫可沒記錯,晨起時,她在屋子裏看書,不知道是誰硬拉着她要來。
“你認真說的?”沉芫保有懷疑的態度。
嘿,“難不成你也想去瞧一瞧,”她撥了撥沉芫頭上的金步搖,“二妹,我沒看出來啊,平日裏一聲也吭不出來的人——”
“打住,”沉芫給了一個眼神讓她自行體會,“我囑丫頭去前頭說一聲,你若是與我一道回去,那現在就走了吧。”
“好呀。”
出門,小廝牽了馬來,她接過繩子,就是看了一眼,便看出了問題。
湊近摸了摸馬身,敢情誰這麼瞧不上她,臨出門,也給她的馬下藥。
那頭馬車裏的沉芫在巷口等了好久,等了又等,也不見她人來。
丫頭說,“大小姐莫不是先走了吧。”
沉芫點點頭,很有可能。
撩了帘子,將要退步,忽見着那人從巷口走了來。
緩緩走到她車馬旁邊。
沉芫一陣警惕,“你的馬呢?”
樂山望着她,道,“死了。”
“死了?!”
不明所以。
沉芫額頭冒出一道冷汗,“你若是不介意,就上我的車來,這也比你在這裏等的好。”
“不了,”她搖頭,“你先走吧。”
樂山近來,摸了摸馬頭,囑咐車夫,“路上小心些。”
沉芫倒不是關心她,只是出於禮節性問題,她還是問了問,“那你打算怎麼回去?”
她許是還要逗留一會,晚點再回去。
哪知就聽見她極其從容自若地說,“我走着回去。”
走着回去,從這裏到城東,相當於跨了半個城,她要走到什麼時候。
樂山看出了她的詫異,但沒做解釋,只囑咐她,“關帘子,走吧。”
誰說走回去不好呢,到現在,樂山還沒覺出個滋味。
縱使她眼見開闊,但重活一世,這樣離奇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她還是得慢慢消化。
既重回了十六歲這一年,那長安的繁茂,故土的芬芳,她還是親身嘗一嘗的好。
隨處可見的吆喝聲,東跑西躥的孩童們,茶樓酒樓的屹立,花樓的胭脂香囊,走一遭,砸到她身上的都有不下十個。
真好。
這就是長安啊。
走一走,身心舒爽。
“太和郡主返京,閑雜人等迴避!”
“太和郡主返京,閑雜人等迴避!”
唔,遠處一陣塵埃,打頭報馬的人疾馬開道,左右紛紛散開。
好大的陣仗吶。
對了,這一年,是齊家鎮國公府的太和郡主返京的時候,太和郡主的名號,儼然如同一個鬼羅剎,在京中蹲的這幾年,攪得京中風水自是天翻地覆一通亂轉。
齊深這個人,她不待見。
行人退避,傾刻功夫間,就見着東門城門大開,數十兵騎風馳電掣般湧來。
“駕!”
入了京,也不收斂點,不知急着是要去哪。
開馬並來,擺小攤的行人哪避得及,不嚇出半個膽子,也躲不開大部隊的到來。
“哎,哎,哎!”
在路邊拉車的老牛,傻獃獃地瞅見前方衝撞過來的戰馬,一個驚雷,忽而開始發起飈來。
拉車的車夫也拗不過它,只隨着它東撞西跑。
眼見着就要飈到路中央,實則你去就去了,不礙着樂山的事,卻只是這牛要撞過來的方向,恰恰對準了樂山身處。
樂山四下望了望,已有了主意,老牛,且先對不住你了。
老牛往前沖,樂山一個腳一踢,只踹得牛車橫劈過來,牛有獸性,樂山跳起來使勁,一蹬,就將它蹬到了可以停靠的硬物邊。
攤鋪不足以借力,樂山覺得那方停靠的馬車可行。
這一使勁,牛車是停了下來,過道也清了開來。
這牛吧,似是暈厥了,但這馬車裏的人,可還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唯這輛車華而不實,能抗。
放下了腳,身邊一陣呼嘯,太和郡主的人馬已大批越過去了。
馬匹持過,此處頓時又熱鬧了起來,各司其職的自然做自己手頭上的工作,擺攤的擺攤,賣水果的賣水果。
牛車主人跑來道謝,“多謝多謝。”
“不謝。”
然則牛及牛車被牽走了,而馬車上的人卻不是。
被衝擊力撞得飛得老遠的車夫,此時捂着傷口跑來,“嘿,你這乾的什麼事啊你?”
車夫一肚子牢騷,見着樂山,若不是礙着她是女人的身份,早上了手去。
“實屬意外,”樂山作揖,對車內不知情況的人賠禮,“閣下可好,如有賠償之處,小女願做更陪。”
不報名姓的更陪,本就顯得無誠意。
車內人聲息甚穩,道,“無事。”
低低喚了一聲急躁的車夫,“遮中,走吧。”
“哼!”
車內男子聲線不顯,礙於樂山與他謀事共處十餘載,一聽就聽了出來。
是昭靖太子李邈啊,哦,不,此時應當還是鄭王吧。
破碎的馬車,一晃一晃走遠了。
樂山觀望着,淡淡笑了笑。
甚是稀奇,你說這人,既來接人,不掛牌木,偏獨獨駕了輛馬車來看,嘖嘖。
論道李邈與齊深的糾葛,還有得看了。
大曆十四年,她逝歸涇陽,到這時,他二人之間還沒有算得清楚,終沒有圓滿,這個中的事情,究竟怎樣,樂山也沒有弄得很是明白。
搖搖晃晃走回了陳宅,陳宅是庄舊宅,這時尚未修繕,排頭的門匾,一行筆字淺淡的字數,“陳宅。”
父親倒與她說過,這可是太祖時期,他老人家隨太上皇征戰沙場時,得太上皇親手賜的門匾。
這麼多年過去了,陳家最大的會輝煌也只是止於這裏了。
再回到這條巷子,門前家丁依舊渙散,靠着石墩子打盹。
樂山走過去,踢了踢,“鬧賊了。”
家丁頓醒,見着陳樂山,嚇出了一身汗,“大,大小姐,你回來了。”
“老爺回來了沒?”
家丁領她進正門,道,“回來了,回來了。”
“行了,別跟着了,去門口守着去。”
家丁抹了一把汗,奇了,素是嚴格執令的大小姐,今日竟沒罰他。
回了府,初見家中佈局,簡陋是簡陋了些,但好歹算個家。
默默感懷了一刻,提腳往內宅走,迎面遇見了她家大丫頭。
“大小姐。”
這不是問蘭么,真好,她還活着呢,“問蘭。”
“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問蘭急也要急死,昨日與老爺吵了這一場架,今日說出去就出去了,眼見着二小姐都已經回來了幾個時辰了,她家小姐還沒有歸府。
“嗯,我回來了。”
“小姐,”問蘭在前頭替她領路,“午時老爺那邊來話了,說是囑你回府了就去前頭一趟,他有話要與你說。”
“好。”轉腳往前頭去,“那就先去父親那裏。”
父親這個人,依她的話說,那絕對是個水貨,肚子裏沒多少學識,手上也沒有多少架勢,所以才被內宅幾位夫人拖累來拖累去。
不管怎樣說,陳忠此人,多半是愛護家中子女的,尤其是將樂山看得重。
“父親。”
“哎,”想他陳忠,怎麼就生了這樣一根筋的女兒,“你還曉得回來,你說說你,昨日那些話,哪句是你能說的了,”抽了案上的板條,要打她吧,又擔心打不過,氣不過朝自個兒手心掄了掄,“這下好了,個十年了,汪大人也算你身生師父吧,你仔細想想,你射箭拿刀,哪樣不是他教的,哪有現下他不如你了,你就破罵他的道理。”
咳咳咳……
這說的是哪年的事了。
“樂山知錯,這就入營賠禮去。”
“哎——”陳忠差點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呢?”
樂山挺直腰板,一字一句言道,“樂山這就登門向汪大人道歉去。”
回房稍加洗漱了一番,問蘭給她拿了些換洗的衣裳來。
樂山看了一眼,想起,從前還在家中做姑娘時,素愛清潔,出門來去,必要洗漱換一套乾淨的門面。
推開這些花哨的衣裳,她搖了搖頭,“不必。”
上門提了兩壺酒,踏馬就去了。
問蘭送到門口,看着天色也暗了下去,問道,“小姐可要回來用膳?”
“去去就回,你留些便是。”
城西三里地,儘是京城巡防營的地段。
老地界,上頭看這裏看着不是多重視,可是耐不住府門久經風霜的緣故,端看起來,行人也會多加投點眼色。
門役進去報聲,樂山提着酒就進去了,京中局勢還沒有多變,十年之後,變了個遭,巡防營可是個肥差事呢。
門役知道這位陳大小姐,乃是大人一手調教出來的高徒。
奈何大人今日做了派頭,知道她來了,偏說身體不適,不見客。
若是從前,依她一板一眼的性子,大人說不見,她就真的走了。
只是如今不一樣,她已有好久未見她這位捨身報她的師父,情感面前,很是想見他一面。
等不及衙役去催,她提了酒入內,“我自己進去。”
汪木善哪裏身子不適,此刻正在木樁前赤着膀子練手勁,汗如雨下,才叫一個痛快。
練罷,忽見着台下牆頭站着人,朝他眯眼笑。
汪木善鼓了一口氣,“誰准你進來的?”
樂山沒搭理他,將帶來的酒,吧啦開來,到石椅上,拿了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遞到他跟前,“大人,你這手勁,似是進益了些。”
酒味醇香,對於她遞酒來,汪木善還是遲疑了番,他這個徒弟,嚴於律己的很,不僅是不飲酒,凡是行事之時,更是強令手下斷酒修德。
終是接了酒來,滿滿灌了下去,生也生不了多少氣,誰叫他確實沒有多少本事,“樂山,為師想清楚了,此事你說的有理,師父沒多大能耐,也不好再耽誤你了,明日,你收着行禮就過去吧。”
過哪去?
汪木善伸酒盅來,示意她滿上,卻見她又開始發愣了。
嘆了一口氣,道,“算了,莫要計較為師的脾氣,我能教你的你已學盡,去西山大營,對你有好處,總不至於你那功法還止步在此,沒有進展。”
西山大營……
昔年,她覺得功法不深,需得求師上進,遂暫別了汪木善,去往西山大營強練,從前她做事,十分有規劃,西山大營,也只是她行步的第一個路程。
“不了,大人,我已想通,西山大營,就暫不去了。”
“這是何故啊?”
啊——
“我是說,這些功法,樂山已自行摸透,暫不需去大營歷練了。”
“什麼?!”
“大人莫慌,你若不信,樂山這就耍兩段給你瞧瞧。”
汪木善從屋內拿來了他的大刀,交到她手上,“量力而行。”
揮刀行木的手法,與現在的她來說,又算個什麼呢。
美中不足的是,現在的她,臂力不夠強勁,故而刀法只耍出了個五六分像。
然而只有這點功夫,已震懾到了汪木善。
看着樂山,他站住,深深地說不出話來。
樂山是被轟出的巡防營,“滾,拿着你的酒,給老子滾!”
酒就給他放在門口了,月上稍頭,她牽着馬,緩緩在街上走。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吶。
走了片刻,樂山翻身上馬,轉了轉馬頭,“走。”
喲,臨橋底下都是誰呢?
好巧不巧,白日裏刻意避開了,現下還是瞧見了。
樂山騎馬慢游本好好的,卻被橋下臨岸靠着的船上人喊住了,“陳大小姐。”
樂山看了一眼,謝家小公子。
她自然是認得他的,可他,怎麼會識得現在的她?
謝篳能對她印象不深刻嗎,白日一見,尤為驚艷,“這大晚上的,你怎麼還在柳橋逗留呢?”
樂山下了馬,與他見禮,“閑人一個,隨意逛逛。”
“哦,哦,陳大小姐果然好性情。”
“謝公子不必拘束,喚我樂山即可,不知謝小公子喚我有何事?”
“無事,無事,”她既如此客氣,他便也見了禮,“哥幾個兒在橋下品酒,不知陳小姐可有興緻?”
樂山朝內里瞥了一眼,良辰美景,有酒有佳人,船里那人倒懂得享受。
“卻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