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宛如世界盡頭
聽到泊翠莊園的名號,我的心為之一動。
曾經在某個園藝論壇上看到過關於這個莊園的帖子。那是一坐隱藏在某坐山林深處的莊園,從林海中辟出的小徑車道,蜿蜒地通向隱藏在白雲深處的莊園——一座白牆藍頂的三層歐式莊園。我對建築並不懂得太多,吸引我的是莊園依山勢開闢而成的三層不同主題的花園,標誌性的景觀是那座宏大的玫瑰花牆,映襯着羅馬式的白色拱門和廊柱,在明艷的日光下,彷彿是凝結了少女心中的夢幻而成。
傳說,泊翠山莊最是好客,素未謀面的花友結伴前去“朝聖”都會受到熱情的接待。
原來,剛剛竟和這個傳說中的莊園主人相對而坐。
顧同澤那憂鬱的眉眼再次浮現在我面前。夢幻明艷的泊翠山莊的主人,竟然是這樣一副黯淡的模樣,這強烈的反差令我好好消化了一會。
很快,我就得到了一個機會來了解泊翠莊園。
那天下午,我提着兩顆巨大的椰子和幾種打包好的當地小吃,疲憊不堪地走下酒店班車。
這座酒店是新開發的,位於離鎮子近200公里的半島上。劉若飛用美食軟件搜到了鎮子上的小吃,便要求我去買過來當作晚餐。我在鎮子上東跑西跑,下車時兩條腿又酸又痛,上衣粘粘地貼在身上。
一輛黑色的轎車滑過來,輕輕地停在我身邊。
“助理小姐,”顧同澤搖下車窗,向我打招呼,“你的老闆呢?”
“她身體不舒服,呆在房間裏。不過,等會她看到我手裏這些吃的應該會好一點。”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
顧同澤將車在一旁停穩,接過我手裏的大包小包,並招手叫來門童。
“請把這個送回她們的房間,就說拿東西的小姐中暑了。”
他將我手上的大包小包都交給門童,又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朝我作了個請的動作:“要不要一起翹個班?”
我一來一去差不多在路上曬了兩個小時,此時心裏也慪着火氣,於是便叫住門童,輕聲叮囑他:“506室,請不要告訴她我遇到了顧先生。”隨即拍拍袋子裏的椰子,朝他擠一擠眼睛,“請你吃哦。”
帶着逃課一般的小小的快意,我拉開後排車門,跳了上去。
“給你,”他將一袋濕紙巾丟給我,“剛才我可不是誇張,你的臉紅得真像得了熱射症一樣——你可千萬不要吐在我的車裏。”
薄荷味道的濕紙巾擦在滾燙的面頰上,帶來舒爽的涼意。車載音響正播放着一曲我聽不懂的法文歌曲,婉轉的女生有一種平靜的力量。空調的冷氣很足,我裹一裹隨身帶着的防晒披肩,將自己窩在舒服的座椅上,愜意地看着車窗外飛快後退的椰樹和海灘。
很奇怪,我們對沉默都沒有太大的介意。有那麼片刻,我竟然生出一點不切實際的想法:車子就這樣一直開下去就好了。窗外是單調的風景,椰子樹以一種天然的節奏出現、消失、滑行着後退,海岸線在遠處與灰白的天際線匯合,幾隻漁船是這單調樂章的不規則點綴。
時間以一種平緩而安然的姿態在慢慢流逝,一切在轉動、在下沉、滑開、消失……
我醒來時天色已經是傍晚,發動機輕微的起伏從座位下傳來,冷氣尤在充足地發散。
汽車正停在了一處山頂最高處,一身黑色衣衫的顧同澤正靠在車頭,凝視着遠方。
來時的路橫在我們身後,眼前是陡峭的懸崖和一汪夾在深谷中的碧海。海風陣陣,海浪滔滔,汽笛低鳴。夕陽正攤開巨大的畫筆,在四圍的天空塗上變幻莫測的顏色。
“魔幻時刻。”我舒展下僵直的背部,由衷地讚歎。
“什麼?”他彷彿被驚醒一般,轉頭看向我。指間夾着的一枚香煙已經將要燃盡,長長一截灰白色的煙灰垂落下來,搖搖欲墜。
興許是海風太強,迷濛了他的雙眼,我覺得他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中難以自拔,面上仍舊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
“傳說,傍晚是日神與夜神交匯的時刻,也是很多奇迹會發生的魔幻時刻。在這個時刻,海水也許會短暫倒***靈的世界向人類打開、人類的妄念此時最容易實現。”我吐吐舌頭,舉雙手在眼前,將遠處的海域放進指頭組成的取景框裏,調整着構圖和角度。
“其實,這些都是我編的。對於攝影愛好者來說,這個時候的光線最為柔和多彩,很容易拍出精彩的照片。”
“嗯,是挺魔幻的。”他嘴角又勾起嘲諷的苦笑。不過我很明白,這嘲諷並不是衝著我。
“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我問,“以前來過嗎?”
他將香煙輕輕捻滅在隨身帶着的一個小小的金屬煙灰缸里,費勁地挪動了一下雙腿,整個過程緩慢而機械。看來他保持這個姿勢,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我心裏一陣輕微的失落——他已經忘記我還在車裏了吧。
他立起身來,朝我走來,彷彿要看清楚我是誰一樣,定定地俯視着。高大的身軀在我身上籠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我突然有些不安,我並不了解面前這個男人,他把我帶到這荒蕪的宛若世界盡頭的風景,是為了什麼呢?
不過一步之遙,逆光卻使我卻看不清他的臉。我轉過身,掠一下耳邊的散發,打量遠方的風景。
“天晚了,回家好嗎?”
語調故作輕鬆,但由於緊張,我把“回去”講成了“回家”。
“嗯,回家。”他彷彿喃喃自語一樣,在我身後說道。
“抱歉,我昨晚一夜都沒有睡着,剛才由於疲勞,有點走神了。”他說著,輕輕扶着我的肩頭,彷彿護送一般,讓我留意着腳下凹凸不平的岩石,走回汽車那裏。
我注意到他眉頭還沒有消失的“川”字和眼睛下那排青痕。
“親愛的助理小姐,請不要再坐後排好嗎?真滑稽,我可不是你的司機。”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向我抱怨道。
我為自己的無知和無禮表示了歉意,乖乖地坐在副駕駛位置。
顧同澤坐定,轉頭看看我,卻突然俯身貼近過來。我下意識地向後躲,將那頂洗得發白的牛仔遮陽帽摟在胸前。
他動作滯了一滯,瘦長的手臂一伸,抓過我一側的安全帶插入帶扣。
我窘迫得恨不得鑽到岩縫裏去。
“放心,這條路雖然看上去彎道很急,不過路況很好,這時上山的人又少,開起來一點也不費勁。”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不過我現在有點犯困,還請你想些話題,讓我的大腦不要睡着。”
車子勻速平滑地迂迴下山。我絞盡腦汁,彷彿在做人物專訪一般提出一些需要動動腦筋的問題。不過,我小心翼翼地迴避了那些問題——那些關於他的私隱、他的婚姻的問題。
當話題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泊翠山莊,他向我描繪了當初修建這所宅邸所大費的周折:那些難以清理的樹木、不穩定的地基、貧瘠的土壤。他向我描繪起了山莊最美麗的幾處景色。清晨的濃霧,游泳池旁的彩虹,起風時的陣陣竹浪松濤……
我發現,他這種滔滔不絕的講述中,是在有意繞開一些東西,迴避他的歷史、他過去的生活,以及,他的太太。
他上次來這裏是不是和他的太太一起呢?我有些分神。
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聊着,我們的車漸漸駛入了鬧市區。彼時已經夜幕四合,街燈依次點亮,喧囂的人聲不絕於耳。看着周圍熱鬧的街景,明白今日這段奇怪的旅程將要劃上句號,心裏竟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再過20分鐘,我將又要面對Coco那尖銳而刻薄的質問,問我幹什麼去了,然後是無休無止的使喚。書桌上一定凌亂地擺放着餐盒,試過的衣服散落在床頭和沙發,衛生間洗漱台上滿是的用過的棉片和棉簽,換下的內衣和濕答答的泳裝一起扔在地面上……晚餐的時候,也許還要穿上我不喜歡的衣服陪她出門應酬,幫她攻略各種有錢人。
7、6、5、4……電梯門上的紅色數字不斷變幻,沉默地等待。
“謝謝你今天陪着我,一會我要出去見個人。所以……明天早餐還能見到你嗎?”他望着我,表情有些窘迫。
電梯門轟然打開,幾個客人從裏面走出來。我們忙朝兩邊挪了挪。
“嗯,好的,不見不散。”我走進電梯裏,有些慌亂地朝他揮一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