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山不是山,凡事慢慢來(2)
每次上會,林楓都很緊張,因為莫名的心虛。心虛的來源,是對授信報告的結論自信不足。
學生時代,林楓接受過正統的金融學和經濟學的熏陶。為此剛開始撰寫授信報告時,嚴格按照理論所要求的邏輯來撰寫。但很莫名的,她自認為邏輯清晰、結論明確的報告,卻不被部門內的決策者們認可。
比如根據財務報表和附註,林楓一層層地分析論證,得出某家服裝企業的庫存積壓過多,嚴重耗損現金,導致資金周轉效率下降。她認為這是一項很重要的風險提示,應對於現有的授信政策予以調整和修改。但那份報告甚至還沒送到團隊長處,在師父陳琳這裏就被攔下來了。理由是結論過於武斷,要求修改。
那會兒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自己經手授信客戶,得知這樣的結果時有點沒有方向。多年來的知識修養告訴自己,她的邏輯沒有錯,但現實擺在那裏,她錯了。
她抱着材料去找陳琳,很虛心地問她,報告具體哪裏有問題。去之前,她把所有的數字都又複核了一遍。但最後陳琳只留給她一句,在沒有明確風險出現前,修改現有授信政策會影響銀企關係,到時候拿什麼來完成指標。
經過那次,林楓隱約有些明白銀行授信申報的一些小秘密。比如,除了不可迴避的風險要素,有些事情多說不如少說,偶爾的“藝術化處理”不影響整體格局。再比如,有時候先得出授信結論,再去找證據論證結論的可行性,也是必要的。
所以林楓就心虛了,寫出來的是一種模樣,可內心深處卻是另一種模樣。兩種形態糾纏抓撓,反而整得她很不踏實。這種不踏實直接在每次的上會過程中崩盤。如果藝術化的程度有些過,那麼上會的時候她就更哆嗦。
最後她發現,從她手裏經過的授信,如果過了,那就是陳琳在一旁幫腔的結果。如果沒過,陳琳當天會上肯定沒吱聲。至於她自己有沒有推波助瀾,自認為微乎其微。
這次上貸審會,林楓的心情還算平靜,本來對這個客戶就不太抱有期待。會議散場后,她很自覺地將會議桌上的水杯和廢紙都整理乾淨。待走出會議室門口時,就看到田副總從不遠處的過道上走過來。
“小楓啊,你來一下。”田總笑着向她招招手。
林楓咯噔一下,心裏警鈴小作。這位田副總平時都習慣叫她小林,單位里上了年紀的都這麼叫,在姓名的前面加個“小”字。不過,有妖事的時候,田副總常會改叫她小楓,大概想對她表示一種自以為是的親和力。
她撇撇嘴,懷裏抱着一大堆的授信材料,硬着頭皮隨他進辦公室。
“小楓啊,坐坐……”
田副總長了一副圓胖圓胖的臉,皮膚很白皙,帶着國有企業領導典型的四方眼睛,眉眼彎彎對着他。
林楓乖覺地坐在他辦公桌前的一張小凳子上,準備聽他訓話。
“小楓啊,今天這個項目,你什麼看法啊?”
啊?林楓心裏有些悶。這是在問她剛剛貸審會上討論的那個項目么?她有什麼想法?
她能有什麼想法。本來也是師父讓她申報的,有什麼想法也早在第一關的時候就被扼殺了。
林楓有些吃不準田副總的用意,心底有些戒備,但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乖巧。陳琳私下和她提過,平時要小心田副總,他特會扮豬吃老虎的,心思多着呢。
她不覺得陳琳有什麼必要和自己說謊,且也總覺得田副總的性情,額……說難聽點,有些陰晴不定,叫人摸不清他笑臉背後,想幹什麼。
林楓眼下就搞不清楚他想幹嘛。自己所在的團隊也不是他分管的,平時也沒有業務上特別的交集。於是她把自己在會上說的話,又言簡意賅地總結了一遍。
很莫名的是,田副總也沒繼續追着她問所以然,關心了下手上客戶的情況,就讓她走了。
回到工位上,見後排的陳琳正忙着打電話。林楓看着手裏的授信材料,難免地嘆息。節前花了一個多禮拜加班寫的,在陳琳手裏改了又改,白寫了。
雖然這個客戶能不能做,她不太在乎,但畢竟耗費了時間的。而且和對方接洽那麼久,對方公司提供了很多素材,這下做不成了,好歹得和人家說一聲,免得人家還把希望寄托在他們銀行身上。
她扭頭想去看陳琳電話結束了么,就見陳琳直接向她招手。起身走幾步到陳琳的工位旁,看樣子她是剛剛掛掉電話,手機屏幕都還亮着。
“你先別和Louis提沒過會的事情,我會處理。如果Louis來電話問你,你隨便找個借口拖着。”陳琳顯然很忙,塗了大紅丹寇的手指朝她擺擺,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楓對陳琳有時候表現出的“不放在眼裏”並不怎麼放心上,因為習慣了。雖然有時候也是蠻憋屈的,可又有什麼辦法。她長得比陳琳高,卻總感覺活在陳琳的影子裏。
晚上回到家,把一周積累的衣服丟進洗衣機里,晾晒乾凈后又把地拖了一下。等收拾完屋子和自己,已經快十點了。
習慣性地打開筆記本,看見屏幕上自動彈出來的Skype登錄界面,林楓有些恍惚。
晚間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顯得屋子裏寂靜一片,好像特別適合聊聊心事。盯着登錄界面上顯示的用戶名Tomato_potato,林楓覺得嘴巴很苦。
睹物思人,真是可怕。她不想扭捏地讓自己陷在傷春悲秋里,躊躇了一陣后關機,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趴在桌上寫日記。
DearJennifer,
今天陳琳又告訴我一個道理,她說做我們這一行,得學會看山不是山,至於是什麼,自己說了並不算。
我知道她說的是上會的那個案子,應該是在安慰我,怕我失落吧。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她話裏有話。
哎,道行不夠,只能先聽她的。
你說,她是個好人么?應該是的吧,我想。
哦,對了。這個周六是院系十周年慶,我想抽空去一下。畢竟好久沒回母校了,就當散心。
晚安,好眠。
愛你的Jenni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