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此身分明(2)
……若輕宵護住我朝靈司走去,翠翹早已抱好了琴候着。如今到處亂成一團,唯有靈司梢得清靜許,卻平息不了惴惴的人心。
寒漪焦急拉住若輕宵:“阿娘,咱們帶芷兒走吧。”
若輕宵的臉色出奇平靜:“走不了了。”
“阿……阿、阿娘?”
廝殺聲越來越近。我彷彿已經看到冰冷的刀刃穿刺入皮肉,隨之迸出的血漬將整個殿堂染紅,如冬梅,如紅砂,如一身赤紅妖冶的嫁衣,披上就是溫柔刀,脫下就是吸血鬼。她睜着殷紅的雙眼,在說什麼,在抽搐什麼。
不要!
若輕宵迅疾將我推進翠翹的懷裏,開了玄洞,自己冷不防拉住寒漪的手往外走。
翠翹驚呼:“娘——你做什麼去娘!”
若輕宵怒喝:“閉嘴!你帶着芷兒快點走!我和你姐姐足以抵擋一陣。”
“娘——”“若姨娘!”
可是我們走不了了。
“抵擋?還想抵擋么?蚍蜉撼樹罷了。”靈司的門緩緩打開,為首的是一位少年仙子,發出冷冷嗤笑。他是那樣不染纖塵,可是一個抬手,一個昂頭之間,就是翻手為刀風凌厲,覆手為血雨成盆。
那張臉,怎麼能這樣熟悉?日日夜夜在我腦海中回放,讓我朝思暮想,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覺得忽冷忽熱好不難受,渾身上下火燒火燎,只是緊緊抓住翠翹的裙擺。我不信,我不相信,可是卻又不由得我不必相信。明明就是他!
他不過一闔眼,背後千軍萬馬。若輕宵笑了。
寒漪姐姐?姨娘?
翠翹還活着,我也還活着,我的懷裏死死抱住凰邀。
……
我一動身子,才發覺枕,衾,被都為汗淚所濕,我無助地扯住嗓子嘶喊,卻像是帶着哭腔似的叫不出聲。
“蕖兒……”
卻是小銀鈴兒醒了,赤着雙足就噔噔噔跑來,滿目慌張地望向我:“姑娘怎麼了?可是又夢魘了?”
我只是艱難地喘氣:“銀鈴兒,蕖兒……蕖兒……”
“好好好,我這就去喊蕖姐姐!”
蕖兒來時連睡裙也未整理好,顯然是迷迷瞪瞪的,可依然使勁兒揉揉雙眼讓自己清醒些。她撐着燭台,順手將門拴上,就走過來在我床沿坐下。她把一盞溫熱的精緻小酒壺遞到我手裏,笑道:“姐姐,這個是我早就熱好的,你瞧,你拿着烘手是紅泥小火爐,打開喝了就是綠蟻新醅酒。姐姐,如此情致,可合你最喜歡的這首《夜雪》?”她撫一撫我的手,柔聲勸慰:“姐姐,別怕,不過是做夢而已,再可怖都是假的。”
我看了那一眼酒壺,早已淚目:“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極其絕望,睜大了雙目,任憑淚水在我面龐上肆意奔流,不住地喃喃自語。
我作勢想要起來,她顧不及細思我的話,忙來扶我。我不知哪兒來的勁,雙臂一擁就抱緊了她,像是一根繃緊了很久的繩,稍稍一動,就斷裂開來,我悲哭着,涕泗沾染了她的衣裙,只覺得天地倒轉,像誰憑空給我灌了一壺極烈的酒,直灌得我鼻腔酸澀,喉頭苦辣,灌得我臟腑如狼虎啃咬撕扯般痛苦,腦中除了一大片刺目的留白,什麼也沒有。我一邊哀泣,一邊怕極了失去似的拚命抱緊她。我聲淚俱下,幾乎椎心泣血:“蕖兒,我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爹娘,我的族人,我的琴……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我被蒙在鼓裏這麼多年……”
她一邊忙着撫我的背,一邊是糊塗了:“姐姐,你在說什麼?你、你……”
“是酒蠱……”
天帝,想要狐族靈器凰邀。
白月狐族在為天帝所屠殺時倖存的,只有巫娘若輕宵二女方翠翹,嫡出長公主白芷。
我就是白芷。
我終於知道,雲斂歌為何在第一次他下凡之時問我,在我跳下桐花鐘后,有無浮現怪異的記憶。他未曾想到,桐花鐘的失常實則沒能衝破他們給我記憶施加的封印,可是愈來愈烈的酒蠱的反覆發作,卻能。
如一樹桃花開盡,老枝橫虯,唯余點點鮮紅寥落在枝頭,更多的粉黛卻是零落塵泥碾作塵一去不返,我那一顆原本柔暖赤火的心拆成一片片的桃花灼灼紅,然後永遠消隕在似水流光里,換回來的是冰冷的一抔灰燼。
白蕖聽得愣住。臨了臨了,沉默了很久,終於是兩行清淚無聲落下,她反抱住我,語氣顯得生硬卻不容置疑:“姐姐,就算所有人都欺騙你,都背叛你,都不要你。我也永遠站在你這一邊。蕖兒在呢……嗚……蕖兒在呢……”她邊說邊抱住我嚶嚶哭泣,想要安慰我,偏偏自己先沉不住了氣。
我早已哭不出聲。這麼多年的一片忠膽赤心,一個仙界少女在外祖母膝下的任性天真,和幾多好友漫遊瑤池的無憂無慮的青春光景,終於都一去不復返地湮滅在流光里了。一把破損消隕的琴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只不過是一顆用以控制靈器的棋子。靈器沒有了,她的價值也沒有了。而那個為虎作倀殺了她全族,還騙她這麼多年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是她愛了半輩子,迫切想要嫁的翩翩少年郎。
如此涼薄。
我看了看手腕上,曾連沐浴安眠都捨不得摘下來的那隻精緻的碧玉飄花鐲,彷彿是一剎那知道了什麼。
我的酒蠱,是仙界才有的秘術。
你以為桐花鐘劃破了你的封印,所以以青絲鎖為借口,想用蠱術來控制我讓我幫你那天縱英明的天帝陛下找琴,是么?
我笑了,雲斂歌,你可真狠,我把你贈我的青絲鎖當做比我生命都重要的寶貝,當做活下去所有的希冀。你卻在裏頭裝了毒藥。
我像是夢囈:“蕖兒,我究竟是誰……我是舒雲意?是南宮左?還是白芷?”
她定定看住我:“姐姐,你就是舒雲意,不管你是誰,你就是舒雲意。天地一沙鷗,來去都自如的舒雲意。”
我笑着搖了搖頭,冷不防抽身而起,大步跨向西窗,抬起左臂就狠命往白壁上一撞,碧玉鐲登時變得粉碎,鋒利的碎片割傷了我的臂,劃出觸目驚心的幾道血痕,“可是蕖兒,我現在不想做舒雲意了,我現在——”我的雙眸迸出狠厲冷冽的光,用一種無比清冷,如寒霜冰雪的語氣一字一字猶如擊晶裂玉般道來:“只想做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