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滅門再現

第6章 滅門再現

晨鐘甫響,南城門處早便攘攘的人群肩踵相簇,抻長了脖子等候手持名簿的官兵點到他們的名字,方好入城。

黃捕快恭送“寧公子”行至城門內數十步,長長揖了一禮,“寧公子”執手回禮,隱隱顯出些貴族做派。他又自腰間摳出錠銀子,半遮半掩的藏在黃捕快衣襟。

“黃捕快為人豁達明理,在下此行實在狼狽,小小心意,還望笑納。”

岳無衣瞠目結舌地盯着那錠銀子進了黃牙捕快的腰包,一雙手都不知往哪兒放,被諸允爅杵了一記,心疼兮兮地吸了口氣。

黃捕快抬眼,晦暗不明地看了“寧公子”片刻,瞬時滿臉堆笑,未多言語,轉身離開。

岳無衣跟在恨不得大搖大擺邁着四方步的諸允爅身後,磨磨蹭蹭借故踩入一灘泥水中,少年郎俯身半蹲擦去污水,視線卻落在背後,審度片刻方才起身,追隨前面那個一頭扎進街市的主子跑去。

城門口的黃捕快諂笑着同聞副都統的兩位親兵低語,目送兩人微帶狐疑地回至城門兵馬道,這才把衣襟里的銀錠掏出來,拇指摩挲幾下,歪着脖子在那已經隱約只瞧得清背影的主僕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收起銀兩,佔了便宜似的哼起小曲。

自入南城門一道向北,行數百餘米可見一五間六柱衝天牌坊,石料細膩厚重甚是大氣,浮雕鏤刻生動鮮活頗具特色,上有御筆親書“鎮北定邊”四字,是當今聖上為懷念開國將軍戰死此地所題,肅穆非常。

廣寧府五道牌坊,一坊十街,並無阻擋。過了牌坊才算正兒八經入了城,入城便是一道長街寬巷,前行至第一個十字路口當間,貫穿左右的街道此時正是當地百姓口中的南街曉市——說是南街,其實是東西走向,只不過位置靠南,沿街兩側皆是店鋪商肆,是以統稱為南街,其餘東西北三街市亦是如此得名。

諸允爅入城前就惦記着廣寧當地特有的早點吃食,甫一拐進南街,便奔着頭一家早點攤子衝過去,坐在小方桌旁,左右兩手一邊兒握着一根兒筷子,瞧向小老闆身後木牌菜譜,一口氣念了個全乎。

“玉米粥、蛋肉餅、老麵包子、餡餅……”

小老闆身後突然掠過一陣風,一轉頭的工夫,念菜譜的那位小哥對面便坐下了位衣着狼狽的少年,瞧見被他嚇一跳的小老闆,微微頷首致意。

“王……公子,那幾個沒跟過來。”

諸允爅點點頭,把岳無衣探過來說話的腦袋扒拉回去,仰頭對正撈餛飩的小老闆吆喝道:“老闆,木牌上的吃食可是都有?一樣來一份!哦不,一樣來兩份!”

開門做生意自然都喜歡這種爽快的客人,可小老闆轉頭一瞧這兩位小哥一身亂七八糟,就怕是個吃霸王餐的。

小老闆手上一抖,撈起的餛飩掉了一顆回去。他擦擦手,到桌前咧嘴一笑,彎腰問了一句:“二位公子別怪小人這本小利薄多問一句,這每樣都來,雖說要不了幾錢銀子,可是……”

小老闆抬手伸到兩人跟前,兩指一搓,不說話了。

諸允爅瞭然一笑,在小老闆胳膊上拍了拍,“老闆,你看我們兩個……像吃白食的嗎?”

小老闆一撇嘴,視線在倆人泥球一樣的衣服上一滾,點頭,“像。”

“嘿,你把我們公子當什麼人了?”

岳無衣一拍桌子躥起來,兇巴巴的拳頭方舉到一半,便唬得小老闆一跳一顛兒地跑回到湯鍋前忙活去了。

岳無衣見周遭沒了人,就小聲說道:“不過,殿下……點那麼多能吃的完嗎?”

諸允爅白了少年郎一眼:“從昨天到現在,你倒是啃了個燒餅喝了五六碗野菜湯,你主子我在黃捕快面前裝紈絝子弟裝得我腦子都疼,那姓黃的賊着呢,看我多喝一口湯都不行……”

“那就是一癩蛤蟆成精。”

小老闆先端了兩碗熱粥過來,白送了一疊小菜。諸允爅呼了兩口熱氣就往嘴裏送,燙得要命就直接吞咽下去,一股腦兒的從喉嚨燙到胃底。

“錢不白給……你我二人兩手空空進城,又亮了刀子,聞戡都手底下那幾個兵定會起疑觀望,做出點兒財大氣粗的樣子是必須的。況且……黃捕快應該是猜出,我根本就不是什麼應天府的富商之子。”

“您露餡兒啦?”

“可能吧……”諸允爅若有所思地咂咂嘴,粥喝了第二口才嘗出玉米熬出來的甜味,“先是無意中他提起聞戡都的親兵,我表現得太好奇……然後,我又多問了一句,廣寧增兵駐守,是不是要來什麼大人物?”

岳無衣叼着勺子眼睛鋥亮:“姓黃的怎麼說?”

“他沒怎麼說……”諸允爅微微嘆了口氣,眉間粗了片刻,晃了晃腦袋,“就是盯着我瞧了半晌,然後說他,不知道——不清楚——沒聽說。”

朝廷派遣欽差執令牌親下府衙,須朝中旨意快馬先行送至地方官府,尤以親王郡王此類皇親國戚更為重視,連所屬都司都要派遣從四品以上官員迎駕。

肅王前半程雖騎馬奔襲,後半程卻幾乎是溜溜達達腿兒着走的,就算派送旨意的是拉磨的騾子,按理也該到了趙謙來這兒了——

“這說了等於沒說……不是姓黃的睜眼說瞎話,就是趙謙來跟聞將軍那兒聯起手在打馬虎眼……”岳無衣嘴上沒毛吹不了鬍子,一口氣吹飛了劉海兒:“就這樣兒的您臨走之前還給他銀子?!”

“這錢不是為了打探消息給他的。”

“封口還不簡單……”岳無衣稍加思索,聲音又壓低了些許:“把他騙來,找個地方……”

岳無衣五指合併,無聲地在脖頸處輕輕一橫。

“你在城門口收了一堆徒弟,殺了他,你我立刻便是眾矢之的。”

“那就都……”

“都滅了?他們好歹是我北明的百姓,不是你在戰場上刀鋒相對的敵人。把在邊關的那些臭毛病收一收。”諸允爅虛空點了點少年郎的前額,微斂眉峰搖搖頭,“黃捕快唯利是圖,對於我們來說不是壞事。最起碼再有人花錢買通之前,他不會自找麻煩。你在他脖子上比劃那一下,夠他記些時日。在此之前,找個住處,吃吃喝喝,先玩兒一陣子。”

“不是……等會兒……殿下,出門帶的金銀票據不是都裝在包袱里了嗎?這一路的花銷,算上給黃牙的兩錠銀子,您隨身帶的銀兩也使得七七八八了吧?”

諸允爅一臉理所應當:“不是還有你嗎?”

“我哪兒有錢?!”

諸允爅一臉混賬:“我也沒錢。”

岳無衣目瞪口呆:“隨身帶的錢都花光了?!”

“你也不算算一路上帶你吃了多少好東西。魚蟹牛羊,一樣也沒虧了你。這是入了受災的地界才粗茶淡飯了幾日,別一副吃驚的樣子。”

岳無衣撓了撓腦袋:“那剛才點的……”

諸允爅對着剛送來的熱乎包子吹了幾口氣,小心叼了一口嘗嘗,美不滋兒道:“你掏錢啊。”

“我沒錢。”

“那就等會兒找個當鋪去把那匕首當了。”

“我這可是聖上欽賜的玄鐵匕首!”

“唔……”諸允爅迅速解決了一個包子,喝了兩口粥溜縫兒,“那你等會兒就出城去樹林子裏找包袱。”

岳無衣蔫了:“……我不敢……”

“我也不敢。”諸允爅抓包子餅抓得滿手油,低頭在被雨水泥水浸得早便看不出是白色的衣服上掃了一眼,遲疑片刻,還是拿衣服擦了擦手:“況且令牌和大印都在包袱里,放在那個除了鬼沒有人的林子裏反倒安全。所以我壓根兒沒打算回去拿。等找機會見到鄢大哥再說……”

“可錢……”

“要不把你押在這兒給老闆做工抵賬?——”諸允爅戲謔笑道:“這些年吃穿用住都是軍營王府,你那些餉錢賞賜攢起來身家比我這個光桿王爺都多,哪次出門你那鞋裏衣服里不藏點兒縫裏點兒銀票……我還不知道你?”

岳無衣賴嘰地撅嘴一哼唧,桌底下又被諸允爅踢了一腳,這才慢吞吞地脫了靴子,摳了半天,從鞋裏摳出一張銀票。銀票也不知是被雨水還是腳汗溻得黏了起來,摳摳巴巴捻開,又抖了幾下散散味兒,這才遞過去——

“喏……”

諸允爅抬手就在少年郎腦瓜頂狠拍了一巴掌,咬牙切齒道。

“自己拿着!”

東街。

小捕快嚎得那幾嗓子夠響亮,沒一會兒整條東街便鬧慌起來,交頭接耳打聽是不是哪兒又死了人。

“只要官府派人來找楊家丫頭就准沒好事兒,肯定是又死人了。”

坐在早點攤等李嬸兒烙餅的張大爺神神秘秘地撈着旁邊兒吃飯的小夥子說道:“昨兒我就看見官府的人偷偷拉了一車板的草席捲,從東城門出去,丟到鬼林子邊兒,傍晚楊丫頭就從東城門出去嘞。”

“你這臭老頭兒,到我這吃飯的攤子講死人的事兒!”李嬸兒待這些老街坊一點兒不客氣,上前就在張大爺肩上拍了一巴掌,轉頭瞧着藥鋪的方向,心疼道:“好好的姑娘,這是造的什麼孽喲……”

宋錚躥起來,胳膊夾着小捕快的腦袋氣得腦門子冒火:“你是巴不得全城老百姓都知道又死人是吧?嚎什麼嚎?!一驚一乍的!”

“疼疼疼……哥哥哥疼!疼!疼!”小捕快被勒得滿臉通紅,宋錚放開他咳了幾聲才緩過來,“這不是急嘛,再說,我也不知道宋大哥你在這兒……”

“我不在這兒你就嚎是吧?”宋錚瞪了他一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死人的活兒衙門裏也不是沒仵作,我妹這不還沒正式去衙門登記任職么……難不成,又有女屍啊?”

楊不留好心給小捕快遞了杯茶水:“對啊侯子,怎麼了,老江呢?”

“老江不是打好鋪蓋卷要告老還鄉了嘛,磨磨蹭蹭不願意管,好幾個兄弟架着他已經過去了,就在城南,跟南街隔了一條巷子,又死了一家。一家老小都沒了……”

宋錚罵罵咧咧地踢翻了一張凳子,餘光瞥見言歸寧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尷尬地咧了下嘴,扶好凳子,拿袖子蹭了蹭灰。

“這次幾個?”

侯子皺巴着臉,像是想起剛才看見的血腥的場面,有點兒犯噁心:“五個。一個斷了腿的老頭兒,剩下四個都是女的,婆媳倆跟兩個小閨女。家裏唯一正值壯年的男人在衛所當兵,已經派人送信去了。”

剛見了沒半個時辰就要走,宋來音即便再懂事兒,心裏還是不樂意,抱着小胳膊坐到角落的木墩兒上生悶氣。宋錚心疼又好笑,捏癟了小孩鼓着氣的小臉兒,許諾了個泥捏的兔子,起身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瓜,便先行一步去了南街。

楊不留昨夜處理屍首還未來得及清理剖刀,侯子便趁着楊姑娘收拾木箱的功夫跑到街面上買了個燒餅,回到藥鋪就着茶水坐着吃,等着一會兒給楊不留帶路。

楊不留抱着曲柳木箱跑到後院。言歸寧在前堂不安分地呆了須臾,掀開帘子大搖大擺走到後院,只見楊不留已經灌好酒醋,正準備把剖刀丟進沸水稍加清理。

言歸寧抄着手,倚在不遠處存放藥材的矮屋檐下,顯然刻意地咳了一聲。

“擦擦你那張臉,花貓兒似的……大姑娘家出門也得注意注意儀態。”

楊不留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揚起來給她師父看看乾沒乾淨,得了肯定便低頭繼續擺弄她的寶貝玩意兒。

“南街回來,幫我去鴻興樓帶壺梨花酒。”

楊不留沒抬頭,“喝酒不行,肘子可以。”

“嘖,小氣。”言歸寧對這回答顯然不意外,沒多糾結,甚至連語氣都沒有任何的不悅,“宋錚那小子總惦記讓你幫他看看案子,別他一開口求你你就順水推舟……”

“我知道,只驗屍,不問案,記着呢——師父過來幫個忙……”楊不留輕笑,招手讓言歸寧幫她把滾燙的剖刀撈出來:“你慢點兒啊,別燙着手……反正今天領了月錢,要不,再來個鴻興樓的玉米烙?來音愛吃。”

“好啊……就是鴻興樓里沒你愛吃的,這樣兒——我一會兒去買菜,你回來我給你做獅子頭。”

言歸寧老早就說楊不留打娘胎裏帶着涼氣兒,手涼腳涼不耐燙,沾些熱水的活兒都不樂意伸手。言歸寧嘴上嫌過她幾次,但架不住那一雙黑漆白玉的眼睛無聲地瞧着他,總歸捨不得她受委屈。

言歸寧彎腰撈起曲柳木箱的背帶,直把楊不留和那囫圇啃餅的侯子送到街口才停下。侯子急得快上房,跑得老遠招喚楊不留跟上。言歸寧嫌棄地沖他擺了擺手,拉了正欲跑開的楊不留一把,沉聲靜氣地問道:“不留,都想好了?”

言歸寧素來張牙舞爪的一股子傲嬌的脾氣,平心靜氣說話的時候卻陰鬱冷淡,他低聲道:“不如我陪你去應天府,去找……”

“師父,這事兒我都想了三年啦。難得老江替我做了擔保,我這才有機會去查我爹的案子,不然你等我師哥那個棒槌腦袋得等到什麼時候。至於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楊不留身穿一件黛藍色小襖,長發只用同色的髮帶高高豎起,連個耳墜子都沒戴,渾身上下沒半分妙齡少女的裝飾——獨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透亮,如墨點玉,熠熠生光。

言歸寧喉間發梗,牙關一緊,擰着眉笑起來。

“去吧,早點兒回來,別忘了我的肘子。”

楊不留笑眼彎彎:“知道啦。”

南街。

諸允爅從岳無衣身上翻出七張百兩的銀票——四張踩在腳底下,三張藏在束髮的冠帶里,這還不算縫在裏衣里說死不拿出來的。

岳無衣苦兮兮一張臉,悶頭跟在那位款款翩翩的瀟洒王爺身後,一邊心疼自己丟給街邊乞丐的暗紋錦緞短衫,一邊愁苦自己小半年的餉錢,就換了兩桶洗澡水和兩套還算妥當體面的衣裳。

南街曉市撤的時辰早,諸允爅同岳無衣收拾妥當時曉市已經撤了大半。街面上零星的開了幾家綢緞首飾古董店,倆軍伍出身的大小將軍不感興趣,索性便閑逛起來。

兩人換了衣裳仍是一黑一白的裝束打扮,身量挺拔,帶着兵將颯颯之氣,擱在應天府那般風流花哨的地界招人得很——可這會兒街上卻沒什麼人顧得上這兩個公子哥,三三兩兩的不是往巷子裏跑,就是交頭接耳的叨咕着什麼,像是鬧出了大事兒。

岳無衣順着人流擠擠攘攘湊到巷子裏一戶宅院門前,搶先佔了個看熱鬧的位置,雙臂撐着兩旁,讓諸允爅也擠進來。

旁邊兒拎着菜籃子的大娘先仰頭剜了他倆一眼,轉而瞧見公子哥生的挺俊,便趁着還沒熱鬧可湊的功夫,盯着倆人來回看。

岳無衣脖子伸得老長,看見院門前橫着一雙腿,回頭就嚷嚷:“咦,死人了誒。”

諸允爅照他後腦勺就是一記,未來得及說話,旁邊菜籃子大娘便搭茬:“可嚇人了,這段日子都死第二家了!”

諸允爅皺眉:“又是滅門?”

大娘順勢搭着諸允爅的手臂,彎眉說道:“喲,年輕人你知道滅門案吶?看你面生,別處來的吧?可得注意些,最近咱廣寧啊,不安生……誒喲,楊姑娘怎麼也來了?!”

諸允爅聽着這楊姑娘有些耳熟,尚未細想便先順着菜籃大娘指的方向回頭打量。人還沒看清,宅院裏辦案的捕快又喊了聲“不留”。

這聽來奇奇怪怪的名字引得諸允爅下意識偏移了視線,眨眼之間,那被人群擠攘得搖搖晃晃的“楊姑娘”便腳下一絆,半倚到他身上去了。

“楊姑娘”扶着諸允爅的胳膊站穩,回頭便去尋被落在後面的木箱,心不在焉的輕聲道:“多謝公子,多謝公子……誒,幫個忙,把箱子讓給我呀……”

這楊姑娘始終微低着頭,看不大清模樣。她把被擠在人縫裏的曲柳木箱扯了過來,抿了下鬢間的碎發,左搖右擺地鑽進了宅院。

院門外那棵已經泛黃的老棗樹,樹冠被秋風吹得嘩啦作響。

諸允爅怔愣半晌,似乎又嗅到一股隱隱地葯香。

“大娘,她是……?”

菜籃大娘眼神兒追着熱鬧去了,應付說道:“楊家丫頭楊不留啊,咱廣寧老仵作手把手教出來的得意門生呢!你說說,小姑娘家家的,她也不怕那死人……”

諸允爅眨巴眨巴眼睛,輕輕撓了下眼尾的痣,忽而一笑。

——不留。

“倒真是個別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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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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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滅門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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