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分道離京

第340章 分道離京

君子一言,待以明示,朝堂哄然,東宮一黨形勢傾覆。

鶻仁達的死實在是倒霉催,扣在楊不留腦袋上蓄意謀害的帽子摘了去,費了挺大力氣保鶻仁達性命不得的太醫院就要牽連個無能疏忽的罪過,鴻臚寺上上下下都成了串在一根繩上的螞蚱,皇城裏外人心惶惶,唯恐東宮趨利避害撇清關係,到頭來被一刀割掉的都是他們這些棵不起眼兒的蔥。

孰料華庭殿徹夜通明,東宮一力擔下所有罪責,洪光皇帝竟無異議,認罪親往西北的諸多奏請悉數准了。

旦夕之間兩道聖旨落下,京中朝堂便僅余昭王殿下隻手遮天。

肅王起初並不知懿德太子領罪親往西北之實。得以重返北境着實事關重大,洪光皇帝難得寬以待人,雖說許仍有回還質疑,但肅王此行往北,其實是打定主意想給拓達找些不痛快的——然而久不在北境,知己知彼稍顯艱難,諸允爅整日裏泡在五軍營,先得提溜着齊天樂釐清兩軍僵持至今的詳情,把小斥候抖落得毫毛不剩,轉頭又瞄上了受制於五軍營巡防的拓達使節,琢磨着登門拜訪,撬一撬這些蚌殼的嘴。

北明回絕聯姻之請在先,拓達使臣見了肅王親自來訪簡直如臨大敵,倘是中原姑娘這般站在風口浪尖,且不論顏面何存,總歸是要稍有避諱。顏阿古卻根本不作理會,兀自坐在驛館小院的鞦韆上輕輕搖晃,仰頭望着數日來甚是罕見的清朗夜色,伸手似是觸着遙不可及的月。

淪為兩軍對峙籌碼的顏阿古側耳聽着隨行使臣義正辭嚴,許久適才偏頭,清清淺淺地望了肅王一眼。

拓達塞外,風沙草木,牛羊策馬,那一方水土之上的姑娘少年豪邁奔放,生來便是展翅鷹。

偏生諷刺的是,王位首領之爭背後,終歸是折斷了天鷹的翅膀,逼着她成了籠中雀,熾烈的繽紛淺淡得猶如水暈。

諸允爅始終不解,緣何王侯伯爵爭權奪利的背後總要耗費掉一個甚至諸多女子本該如畫如花的絢爛一生,戛然而止或是油盡燈枯。

然而惋惜慨嘆不過,喬唯既以顏阿古為餌,拓達內部又着實有王位紛爭,那麼藉由鐵木加和喬唯的矛盾切入,戰機斷然不可延誤。

肅王紆尊降貴地跟一眾拓達使臣攀談了片刻。這幫平日裏提筆寫字遠勝騎馬打仗的所謂“文人”待素有“渾名”的肅王殿下膽戰心驚,諸允爅問一句話他們就得抖上三抖,一番拉扯幾無所獲,岳小將軍已然擺出一副貓捉老鼠甚是得趣地瞧着它垂死掙扎的架勢,諸允爅在少年郎肩上拍了一把讓他適可而止,轉身正要同顏阿古知會告辭。

餘光掠過一瞬,卻見院中一道黑影晃過樹冠——顏阿古抬頭望月無知無覺,諸允爅卻猛地心驚,思緒不及深究,單憑着直覺迅速示意同樣察覺到人影晃動的岳無衣,毫無猶疑地提着刀就追了出去……

肅王近來在朝堂聽着滿朝文武吵架聽得渾身滯澀,臨行北境撞見意外之獲一時頭皮發麻。他跑到驛館門外,循着細微沙礫剮蹭的聲響沿着月下陰影悄然逼近,刀刃“錚”的一聲離鞘半寸,待到瞧清靜立在黑影身旁的面孔,諸允爅猛地一驚,一嗓子喊出來都快破音,“不留?”

楊不留轉身望過來,目光偏移些許,擦過諸允爅的臉頰落在他身後呼啦啦跑出來抓賊的五軍營眾侍衛。她一動未動,默然等着黑衣人稍傾身子,隔着面巾附在楊不留耳畔低語,微微蹙了下眉。

岳小將軍甫一瞧清遠處身影何人便眼力見兒十足地揮退一眾侍衛,若無其事長篇大論地叮囑他們臨行兩日切莫出錯,防務巡邏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一切佈置妥當岳無衣才湊着兩位主子快步跑過去,先是跟摘了面巾的雨歇點頭寒暄,又樂不顛兒地問過楊不留在大理寺可否受了苦,怎的遞了消息到五軍營還不回府休息。

少年郎適才的眼力見兒消耗殆盡,嘰哩哇啦熱鬧地聒噪了好半晌,餘光瞥見負手而立的肅王殿下眉頭緊蹙,心頭猛地一緊,以為自己說錯了甚麼話,先怯怯地瞄了楊不留一眼,尷尬地扯着雨歇的袖子,趴在他耳朵邊氣聲問道,“這一轉眼兩口子就吵架了?”

雨歇沒弄明白這小將軍扯得哪兒跟哪兒,淡定地搖搖頭。

臨別在即,兩人無心亦無力鬧甚麼無端且無謂的小脾氣。

楊不留今日一大清早從大理寺牢獄脫身出來,往長街去了一趟,而後原本打算委託虞淇往義莊見鶻仁達的腐潰屍身一面,然西域使臣鬧來鬧去倒把這麼個耍賴說是慘遭北明毒手的唯一實證討了回去,乎萊爾的親衛對屍體看顧得很嚴,說甚麼有所發現須得再驗屍首都無動於衷,以西域祭司須得魂歸故土保持聖潔之名拒絕旁人干預。

“鶻仁達的死他們理該是有所預料的,但大抵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突然。”諸允爅平心靜氣地看了楊不留一眼,“你覺得是西域使臣自己害死的鶻仁達?”

“本該是,但卻不是。”楊不留繞了一句,抿了下唇,思忖着前因後果捋了一遍才緩聲道,“最初西域使臣對鶻仁達的死措手不及,大理寺簡單驗過一次屍首,確認不是惡意投毒或是外傷所致,我就跟虞大人提了先前鶻仁達病發,是因着吃了什麼東西所致。”

虞淇得此訊息,當即片刻不誤地細細查問起鶻仁達自病卧床榻時起每日的飲食用度,循着鶻仁達手下採買烹煮的源頭,查到了集市的一家攤位。

“這個攤位老闆是郎七派人跟乎萊爾親衛嘗試聯繫的西域鷹犬,伏在京城已久。”楊不留額角抽動了一瞬,微微嘆了口氣,“趕巧,這個人陸陽盯了很久,他每天賣菜出攤的時間不長,但有兩個常客比較特殊,一個就是西域使臣的侍從,還有一個,是之前跟顏阿古一道留在京城的野狼衛侍衛。”

諸允爅一怔,驚愕道,“鶻仁達的死,跟拓達有關?”

“準確來說——”楊不留似是而非地蹙了下眉頭,“西北生事,拓達議和,太子和你一去離京,你覺得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行回往肅王府,岳無衣聽雨歇面無表情地敘述了方才不過片刻之間的來龍去脈,不自禁地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還真跟昭王殿下有關?”

依着楊不留所言,拓達這絕妙的戰機背後是一個早便落了鏟子挖出來的深坑,她雖未明說,但岳小將軍也能咂么出味兒來——此行恐生艱險,千萬慎重而為。

雨歇那張棺材板兒似的臉上罕見地露出幾分無奈,“拓達牽動鎮虎軍雖是麻煩,但部落爭端也是屬實,肅王殿下回北境倒無不妥,但東宮那邊就……”

雨歇話音未落,宮城御道的方向突然橫衝直撞地跑過來一匹赤鬃馬,烈馬受驚揚蹄,竟直接把馬背上的少年人猛地掀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岳無衣擰眉一驚,勒住韁繩穩住馬車,雨歇眼疾手快,飛身落地撿起那摔得爬不起身的少年人避開踩踏的馬蹄,留神垂眸一瞧,居然是嘉平王諸熙。

年少的郡王滿眼驚懼,臉上的淚水抹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撲騰着胳膊,竭力掙脫雨歇的攙扶,重重地跪在馬車跟前,帶着哭腔朗聲高喊,“三皇叔,求求你,勸勸父王,母妃哭了一天……她說,父王要是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諸允爅坐在車裏沉默良久,神色黯淡,一動未動。

懿德太子即便不曾自請前往西北,昭王只怕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先以拿捏兵權將他一軍,再列舉東宮監國以來舉國上下可有百姓擁戴的政績,若不奏效,恐怕還要翻起當初京城亂局,太子坐視的舊賬。

東宮已無禮部力保庇佑,戶部溫如玦又早便另有偏頗,但凡列出諸多無德無才的罪過,兩袖清風的寒門臣子本就因着聯手商會一事同東宮稍有積怨,一眾朝臣倘冒天下之大不韙加以彈劾……屆時洪光皇帝是何傾向已難定大局,北明儲君之位,難說會花落誰家。

而今懿德太子一力承擔,為父用心良苦,無疑是替嘉平王開拓道路最好的抉擇。

楊不留握了握諸允爅攥緊了擱在膝蓋上的拳頭,輕巧地跳下馬車,沒表露出甚麼情緒,只摩挲着諸熙的肩膀,陪這孩子半跪着。

諸允爅心緒翻湧,不知從何而起,也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朝堂的爭鬥噬心蝕骨,明槍無畏暗箭難躲,追逐高位的一路絕非坦途,哪怕東宮儲君早就落定,然一日君主未易,萬事尤無定數。懿德太子在這個儲君之位上穩坐多年,避開洪光皇帝的痛處為求穩妥,卻也不見得分毫私心無所謀得,丁點兒的貪妄就是雙刃,但凡有心之人加以利用,總是難逃問責。

肅王既曾為一枚兵符遠走,東宮如今也恐難辭其咎。

朝堂之上寒涼徹骨,向來問過不問功。

諸允爅嘆了口氣,妥協地把人拉起來,撣了撣少年人沾了滿身的塵土。

“我試試,你別哭。”

肅王一路上滿腦子都是躊躇,到了東宮的時辰卻趕巧,懿德太子前腳剛揮退了哭喪似的太子妃一眾,肅王後腳就破開東宮沉寂壓抑的凄苦大步而來,連寒暄見禮都沒有,開門見山頭一句,“去了西北,你根本回不來。”

“我知道。”懿德太子撿起適才摔落在地的信箋,摩挲着信紙上面被水暈得模糊的“炡”字,覺得這個屬於自己的稱謂像是久遠得難以觸及,“昭王隔岸觀火,我不去才是無以轉還。”他頓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諸允爅一眼,“為了熙兒。”

提及為父之道,諸允爅一哽,一時沒接上話。

“三弟,你我都是皇子,之前拿捏兵符意味着甚麼,我知道的不比你少——文思齊舊案被翻,溫如玦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些我其實一清二楚,飛雁署再不濟,查個文官的行蹤還是綽綽有餘的。”懿德太子將信紙壓在桌案展了又展,小心地遞到肅王手裏,“皇姐的侍女拚死捎了信回來,皇姐和孩子早都不在了,連封像樣的遺書都沒有。西北這一戰不過是遲早之說,粉飾太平無非是給西北駐軍拖延時間,我能做的,就只是在袁揚能擔起西北主帥的職責之前,緩和控制這個局勢——查明在西北攪局隱瞞的細作也好,上陣當旗振奮軍心也罷,這是我最後能做的。”

諸允爅聽聞長公主死訊面沉似水,其實早便心有預料。先前楊不留藉由郎七得到消息時,他就覺得長公主在西域只怕凶多吉少,而今得知消息確鑿,諸允爅心頭一緊,喉間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關切的看了太子一眼,“……是之前罪奴一事的傷嗎?”

太子笑了笑,分不清是喜是悲,“當時傷到肺腑,雖然暫且無礙,但現在其實已經治不得,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熙兒求我來勸你,但倘傷不可治——藉此之機去西北反倒是……”諸允爅其實在淺略了解來龍去脈之餘,對於懿德太子“捨己為人”之舉認同佔了大多,他皺了下眉,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西域來使此行……可與皇長兄為達成所願有關?”

懿德太子沒直說,似有意似無意地跟他打太極,“鶻仁達來與不來,他死還是活着,就連你都以為他是我用以威脅朝局的一枚棋子,更何況父皇呢?與我有關與否,在你們看來都是脫不開干係的不是嗎?”

諸允爅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太子被病氣纏得形銷骨立,眼瞧着半個身子壓在土裏,看起來甚至捱不過洪光皇帝,他所作所為也許鋪陳已久,但他也是自私的,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在嘉平王身上,或者更準確些來說,“你保住西域無恙的籌碼,是熙兒。”

懿德太子端正身姿,不卑不亢道,“熙兒是嫡長孫,繼承大統乃是正道。”

諸允爅眉頭越蹙越緊,“可你留他在京城,可想過二哥他……”

“所以皇兄在此懇求三弟,熙兒對你萬般敬重,昭王留在京城倘有不軌圖謀,還勞三弟府上多加費心。”懿德太子鄭重地撈起肅王的雙手緊緊握了兩下,似是為了斷了肅王對於骨血至親的兄長的殘念,“雖說這話由我說明並不妥當,但當初三弟前往廣寧路上的險情不假,對昭王,三弟務必謹慎。”

諸允爅掀起眼皮看他,一時沒答話。

太子並不急迫,他甚至不需要肅王確切地作以回答,只端着一副語重心長的架勢,把如何論斷人心悉數丟給諸允爅自己判斷,“另外,鶻仁達曾跟我說起過,你府上的那位姑娘,容貌似乎有幾分肖似曾經的塔蘭巫女——還是當斷則斷的好。”

諸允爅嗤笑了一聲。

這話實在是挑撥着肅王的耐性。

懿德太子執掌東宮至今,待政事仁德端方鮮有紕漏,但待人,太子殿下卻尤在挑撥人心之上頗有建樹,實在是太過小家子氣。

諸允爅適才稍動的惻隱之心登時碎了一地,他笑了一下,分辨不出是何情緒,輕飄飄地丟了一句話給他,“此行西北,皇長兄不妨禍水東引,把矛頭引向拓達,儘管不敢肯定會得以成行,但至少能分散乎萊爾的注意。”諸允爅抬眼搭着太子驚詫不已的表情,頓了一下,解釋道,“西域使臣在京城接觸的人當中,有人被野狼衛暗中買通——也就是說鶻仁達吃的東西里摻了點兒對於尋常人無關緊要,但於他而言可能是致命的東西。至於是甚麼我倒是不清楚,大理寺的卷宗你不妨帶一份兒過去。”

懿德太子顯然不曾料及肅王竟會大發慈悲的助他一臂之力,諸允爅卻伸手攔住他的頷首謝意,“皇兄可知,這證據是誰幫忙找到的嗎?”肅王覷着太子不解的神色,哼笑了一聲,“就是你覺得理該當斷則斷的那位姑娘。她說,這算是她為了驛館解圍一事的謝禮。”

懿德太子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牽了下唇角,“驛館之事,我只是想謝她救下熙兒和煦兒,她終歸血脈有異,總不好欠她這個人情。”

“兩條人命,皇兄這是覺得虧了不成?”諸允爅擰着眉,怒極反笑,“你要是早便有意答謝,不想要她牽扯進去,當時何必在二哥把她拉進驛館的時候默不作聲呢?你不就是惦記着刻意把這事兒堂而皇之的掛起來,讓她欠你個人情不是嗎?然後呢,以後念及着太子的恩德在上,千萬別傷害到熙兒和煦兒是嗎?還是想讓她感恩戴德,揣着對你的感激,助熙兒一臂之力?皇兄,差不多就得了。”

懿德太子被戳得不堪,眼神不自在地躲閃了一下,吞咽了片刻正要開口,諸允爅不太想再聽他自圓其說,長禮拜別轉身要走,太子卻不打算放過他,追在肅王身後喚了他一聲“爅兒”。

諸允爅聽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他。

“當年的事……”懿德太子半真不假地皺了下眉,“為兄有愧於你。”

諸允爅一怔,沒琢磨明白他這說的是哪出。

太子長嘆一聲又道,“東宮侍女聽人挑撥做了偽證,害得你受罰離開宮城——”

諸允爅冷淡地看着他。

太子沒提他從未替肅王辯解,甚至在當年罰跪時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諸允爅也實在懶得戳穿,只是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當年的事,該我道謝才是。”

肅王跑去東宮沒來由地惹了一肚子憋屈,回到肅王府卻不忍心攪和着這些破爛事兒牽連着嘉平王跟着鬱悶——到頭來諸允爅也沒在諸熙面前提及他父王半點不是,只道東宮去意已決,唯有盼西北早日安定。

這一番波折過後兩日,東宮一行由袁揚率軍,浩浩蕩蕩地隨西域使團返還西北請罪商定盟約事宜;肅王奉旨“護送”拓達使臣離京向北,探查北境防線動向,以待戰機。

肅王出城那段路走得像是遊山玩水——楊不留原本只送到了城門口,被諸允爅連哄帶騙拉拉扯扯一路往北,都快到了泗水官道上才不情不願的揮手暫別。楊不留其實心裏也是五味雜陳,亂七八糟攪作一團,鬱結得要命,但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末了只能一派雲淡風輕地望着急行軍向北,逐漸散沒了塵煙。

臨近晌午楊不留才被小林柯扯着回城。馬車優哉游哉地上了官道,遙遙望得見應天府城門時,哼了一路小曲兒的林柯突然疑惑的“嗯”了一聲,少提着韁繩叩了叩車廂,嚴肅道,“姐,還記得那日雨棚里瞧見的那輛馬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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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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