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暫離東宮
投毒未遂,幼犬枉死。
這事樂觀待之是巽南王殿下福大命大,錙銖分辨卻難以細想,倘若鶻仁達今日赴宴的目的盡在東宮掌控之中,那巽南王豈不成了引蛇出洞的餌料,但凡按部就班,恐怕唯有一死落幕?
肅王眸子裏那點兒半真不假的醺意霎時間煙消雲散,他盯着懿德太子看了半晌,忽然覺得這位將“仁德”二字奉於頭頂的皇長兄變得他甚麼都看不懂了。
殿閣內無人吭聲亦無人敢上前擅動,幼犬抽搐了幾下已然氣絕,潤貴人追至東宮的內侍沒能進殿,焦灼地候在東宮門口,巽南王不明所以地從嘉平王懷裏撲騰着揚起腦袋瓜,歪頭打量着殿閣裏面幾乎一觸即發的氣氛,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噘着嘴捏了捏王兄的耳朵,悄聲問道,“哥哥,煦兒犯錯了嗎?”
其實諸熙心裏也發慌,生平頭一遭在鴻門宴上走了個來回,他也拿不準究竟今日之事孰對孰錯,事已至此又會生出多少變數,諸熙抿了抿唇,先低聲勸了煦兒幾句把人交給殿外的嬤嬤,一咬牙,豁出去了似的,大步上前立於肅王身側,跪地長禮打算問個清明透徹。
懿德太子卻徑直抬手按下,毫不猶疑地攔住他即將脫口的問責,沉重地嘆了口氣,氣息末端沙啞粗糲,“……今日筵席受驚,宮中又為接待西域使臣忙碌無暇,嘉平王前陣子不是想去肅王府上讀書嗎?准了,帶着煦兒,去你三皇叔府上待一陣子吧——”太子吐息不勻地頓了頓,掩着唇悶聲咳個不停,良久適才緩和,招手示意門外飛雁署侍衛出列,“去長寧宮通稟一聲,就說貴妃娘娘照顧嘉平王巽南王太過辛勞,趁着這幾日宮中瑣事紛繁,讓他們兩個去肅王府受訓,有詔照常,無事……”
懿德太子慘白緊繃的臉色稍微鬆動了些許,他撐着身旁內侍的手臂緩慢艱難地站起來,再開口時喉間抖了一瞬,勉強吞咽了一下才能出聲,唇齒間似是黏連着淺淡的猩紅色,“熙兒和煦兒——有勞三弟多加管教。來人,送肅王殿下和嘉平王巽南王回肅王府。”
諸允爅擰着眉沒說話,微微頷首就當是應下了懿德太子的囑託,提溜起跪在地上愣神的嘉平王轉身出了殿門,沒走出太遠又蹙着眉間回頭,含混突兀地壓着嗓子道,“不管爭甚麼權奪甚麼利,總要有命活到那日才行。要是覺得宮裏的太醫太飯桶,就託人給我捎個信。”
嘉平王諸熙鮮少聽聞肅王斂着脾氣幾近壓抑的說話,他還被肅王拎着領口,整個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抓心撓肝的感覺說不明白,他只能彆扭地梗着脖子回望殿閣的方向,適才在肚子裏編排揣度了半晌的話哽在喉嚨,張了張嘴,卻只哼出一聲近似哭腔的悲鳴。
諸熙很怕他父王,“懿德太子”這個稱謂遠比“洪光皇帝”對他的威懾影響深遠沉痛,北線戰亂也好,京中危局也罷,他離得險處向來咫尺之遙,卻幸而頭頂有東宮的檐瓦護佑着,身前有肅王引導着,糾結苦痛從未直接落在他頭上。
然而如今,他忽然間察覺到,身前的領路人雖然還在,頭頂的琉璃瓦片卻搖搖欲墜着,那些自幼被迫研習爛熟於心的四書五經治國要本被動地離他愈發靠近,頭頂的庇蔭眼看着就要破開,窺得那一方想當然的天光。
嘉平王垂頭喪氣得實在太過招搖明顯,諸允爅負手走在他身前,餘光瞥着一高一矮兩個小孩兒沒丟就不去管他,自顧自地沿着高聳宮牆繞了個遠,末了停在了遙遙一望正能瞧見長寧宮的地方。
洪光皇帝留宿長寧宮,宮門裏外留了玄衣衛輪值,花公公無需留在殿內侍候着,方才得閑的尹銀花大抵是聽見動靜,迎着肅王一行快步小跑過來,忙不迭地問道,“三殿下辛勞,這是……來給貴妃娘娘問安?”
“今日宮中瑣事不斷,父皇在此,兒臣不便叨擾,勞煩花公公記得通稟一聲,太子身體抱恙無暇教導,又念及母妃近來操勞辛苦,皇長兄同我提起,我正好把熙兒煦兒接到府上去住一陣子,也免得使臣往來麻煩,這兩個小傢伙兒再惹出什麼事端。”諸允爅言至此處頓了一下,扶着尹銀花提了幾步,“另外……還勞煩花公公,給母妃帶句話。”
喧鬧而來寂寥而往,諸允爅靠着車廂撈來正駕車的小白寧腰間的水壺,被白寧抬手攔了一下未果,仰頭一飲而盡,辛辣從胃底湧上喉間。
苦辣之後是丁點兒泛着腥味兒的甘甜,諸允爅抬手在白寧後腦勺兒掄了一下,“駕車還帶着酒,從哪兒順來的?長能耐了你。”
“這不是夜裏有點兒涼嘛,就托宮門口的內侍拿了點兒……”白寧一梗脖子,揚着下頦點了點車旁騎馬的周子城,“他比我搞得多。”
周子城當即大呼冤枉,小哥倆一來一往地就吵嚷起來,嘰嘰喳喳地隔着肅王吐沫橫飛,直等着被諸允爅一人敲了一扇子才罷休。
諸允爅稍微掀起車簾,側目在凄然無聲的車廂里掃了一眼。
肅王回府時正巧踩着宵禁的鳴鑼聲。嘉平王悶在馬車裏默默無聲地抹眼淚抹得睏倦,巽南王鬧了一天沒人哄睡,在馬車裏顛簸不出十丈遠便呼呼大睡過去——諸允爅連拖帶抱的把這兩位小祖宗交給老林和念兒隨便處置,負手在院中站了一會兒,當即往楊不留的別苑處去。
時辰不早,楊不留卻衣冠齊整地坐在院中涼亭底下等他,藉著亭檐懸着的燈籠拾掇她一早背出去的曲柳木箱,連頭上的珠釵都沒摘。
楊不留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他,藉著還燃着明火的茶爐燎灼銀針的手抖了一下,燙紅的針尖在手背上點了個正着。
灼熱比刺痛先一步被楊不留察覺知曉,她甩了下手,波瀾不驚地照着燈光瞧了瞧,見無大礙,索性不去管它,抬手對着怔愣在別苑門口的諸允爅招了招,“怎麼失神落魄的?”
諸允爅搖了搖頭,連跑帶顛兒地握住楊不留揚起的手臂湊上前去,煞有介事地在她這一箱子瓶瓶罐罐里翻來翻去,得了楊不留失笑指點方才選中一瓶傷葯,悶頭糾結她手背上被隨便忽視掉的傷處,“今天跟鶻仁達碰面——先前的猜測應該是沒錯的。”
楊不留痛覺不敏不怎麼怕疼,但怕癢怕得厲害,諸允爅端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沾着藥膏划來點去,癢得她捏着拳頭直扣手心,“服用毒草的猜測?他在宮裏抽瘋了?”
諸允爅抓着楊不留不許她亂動,夜風吹拂而來,黏着楊不留髮間淡淡的草藥香掃過諸允爅的臉龐。肅王殿下忽然想起在宮宴之前依着禮節同鶻仁達寒暄往來,握手時握得掌心翻着涼氣,稍微抽抽鼻子,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道——同楊不留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卻更濃重寒涼些,乍一聞起像是跌打傷葯的味道,細一琢磨卻不太對,若不是諸允爅先前在楊不留身上貪婪過相似卻不同的味道,只怕根本無從察覺。
諸允爅擰了下眉間,放下楊不留的手苦笑道,“要是抽瘋倒還好了。”
楊不留聞言,當即放下手裏的瓶瓶罐罐,皺眉正色道,“筵席上出什麼事了?”
諸允爅嘆了口氣,耷拉着腦袋把從一清早趕着入宮到適才倉皇離開的一整日焦頭爛額撿着重點念叨了一遍。他抬眼覷着楊不留的臉色,凝眉問道,“經今日筵席上這一鬧,鶻仁達也好,東宮也罷,大抵都能暫且安生幾天……”諸允爅又勾起楊不留的腕子握在手裏捏了捏,“不過鶻仁達和東宮這暗地裏較的什麼勁着實事關重大,熙兒在府上待着遲早要問,我還沒想好怎麼糊弄他——你呢,怎麼看?”
楊不留先沒搭話,微微垂眸搭着諸允爅摩挲她掌心裏外的手,沉吟半晌適才開口,“驛館那邊今日可曾有過異常?”
“異樣倒沒甚麼,就是鶻仁達隨行帶的那個廚子說怕鶻仁達在筵席上吃不慣中原的飯菜,出去買菜備着晚上用,浩浩蕩蕩帶了一大群人呢……”諸允爅愣了一下,當即反應過來,“那菜農有問題?”
“他是郎七的手下,差不多是在你我抵達京城前後不出兩日到京城落腳,郎七應該是經由此人跟鶻仁達取得聯繫,不過具體說了甚麼,我不敢確認。”楊不留少嘆了口氣,沮喪地晃了下腦袋又抬頭,“本來讓雨歇帶人盯着,結果半路卻被郎七發現了,大概有半個多時辰摸不清那菜農去了何處,再找見他,他也便老實了。不過……”
諸允爅繃著神經,“不過甚麼?”
楊不留稍作沉吟,“郎七主動跟我坦白了鶻仁達帶給他的消息。”她頓了一下,十指交纏扣住諸允爅的手,“先說好,郎七透露消息的時間契機都很微妙,真真假假不是定數,還要等着鎮虎軍那邊的傳信方可認定。”
諸允爅點了點頭,莫名其妙地咬緊牙關,緊張得要命。
“郎七說,長公主產後染病,不久前溘然長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