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楚意從來沒有在楚屏嘴裏聽見過關於那次事故的隻言片語。

楚屏的記憶軸上只有六歲往後的清晰記憶,而楚意四歲時就開始記事了。

楚屏側枕着客廳里的竹制沙發床上,看楚意打水拿牙膏準備清洗小銀鐲子,她雙眼發直的望着頭頂上緩速轉動的吊扇,翹着二朗腿邊想邊說,“我是重孫輩里的老大嘛,二爺家的楚兵是重孫輩里的第一個男孫,那時候太爺爺還在,太陽好的時候就愛杵着龍頭拐在老宅的東南角上曬太陽,家裏分自留田的時候,我和小兵剛到了能自己跑跳的年紀,爸媽沒有空帶我,你被媽送去了外婆家,讓當時還沒進電線廠的小姨幫忙帶着,啊,我那時候……好像挺皮的,帶着小兵拿着根棍子四處趕蛇挖老鼠,老宅牆角上的洞有大半都是我領着他挖的,嘿嘿嘿嘿……”說著說著,楚屏就笑了出來。

楚意已經聽的入了迷,她記事的時候太爺爺雖然還在,但大半時間都已經躺在床上了,她沒見過豎著的太爺爺,只知道那是個乾癟的嚴肅老頭,她和家裏的幾個小一點的孩子都挺怕他,所以也從來沒單獨與他相處過。

但從楚屏的口氣里,她聽出了她與太爺爺相親的一絲意味,於是,她攥着滿手泡沫邊揉鐲子邊蹲到了楚屏的跟前,好奇的問道:“奶奶說太爺爺有一手祖傳的針灸手藝,年輕那會兒有楚一針稱號,你見着太爺爺那時,太爺爺應該還沒老的不能動吧?你見過他的本事么?”

十幾年後的中醫開始復蘇,莊裏好些老人在給家裏孩子說古的時候都會提一嘴楚家的針灸術,不無惋惜之情。

楚家針,上八針治病,下八針救命。

楚屏臉上的笑容漸漸的就收了,她望着虛空中的一點,像是裝滿舊時歷的蹣跚老者,又像是滿懷着期待的嚶嚶孩童,“我……我見過啊!我,自然是見過的。”

太爺爺的手筋被人挑過,那時候已經不能拿針了,楚屏抱着蘋果從他面前過,他頑童似的用拐杖頂端的龍頭勾勾她腿逗她,楚屏人小腿短,一勾就倒,小兵本來就饞她手裏的蘋果,就趁她跌倒時去搶,蘋果是圓的嘛,掉地上自然就咕嚕嚕的滾遠了,楚屏跟着蘋果追,一追就追進了窨井糞坑。

小兵嚇的扒糞坑邊上不敢動,太爺爺蹣跚着用龍頭拐來勾她,然而,窨井太深,楚屏又是倒栽蔥式跌進去的,哪怕前天剛清理過裏面的積液,以楚屏這樣的跌落姿勢,余液嗆她一鼻臉子喘不上氣也是必然的。

楚屏摳着竹沙發床上的篾片,扭着臉瞪着牆的一角,努力不讓楚意看到她瞬間腥紅的眼,“爺爺坐在老宅大門口,擺着桌子就盤花生米喝酒,我掉進去時悶在裏面聽見太爺爺叫他,然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離開那張桌子邊上一步,太爺爺見喊不來人,就自己跟着跳了下去,後來……後來我好像迷迷糊糊中見他把龍頭拐拆了,從裏面抽出了一根銀晃晃的長針。”

楚屏邊說邊伸手捂住了左胸口的位置,天池穴上的驟然刺痛彷彿還在,太爺爺焦灼的呼喊彷彿延綿了十幾年仍有餘音,而爺爺淡定坐着喝酒的姿態就塵封在記憶里不曾變過,“那天,二叔本來是要帶我一起去赴他人生中第一場約會的,是爺爺主動留下了我,並且給了我一個蘋果讓我放二叔去約會,那段時間農忙,二叔負責照看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太爺爺每天固定時間點都在那裏曬太陽兼逗我和小兵背楚家的《十六針.炙王經》口訣,因為那場運動,紙書已經被當四,舊燒了,三個爺爺又都受了新式思想教育,認為那是封建糟粕不肯受教,爸爸和堂伯堂叔們又都以進工廠當工人為榮,太爺爺只能不抱希望的口述着逗我和小兵背,小兵畢竟小我一年,根本記不住,我因為想要太爺爺手裏的龍頭拐去搗老鼠洞,就跟着他一字一句的背過了八注經。”

襤褸着瘦弱身軀的老中醫,眯縫着一雙經透世事的昏花雙眸,欣喜的在重孫輩里發現了早慧的傳人,雖然是個女孩,但他仍抱着能將家學傳承的巨大期望,每天拖着並不靈敏的身子骨堅持到外頭來等她逗她,好容易教會她背完了上半部,結果卻因意外徹底毀了這個孩子的慧根。

巨大的自責與懊悔,讓老中醫一病不起,從此卧床再不能動。

彌留之際,他望着跪了一地的孝子賢孫,將那根伴了他一生的龍頭拐遞給了傻獃獃的重孫女楚屏。

楚屏嘩的一下從竹床上爬了起來,她甚至顧不上及拉上拖鞋,抬腳就往後院的工具房裏跑,楚意嚇了一跳,攥着鐲子就跟她後頭追,“姐,你幹嘛?把鞋穿上,那房裏地上不幹凈,有碎木屑和螺絲釘,爸這幾天一直在裏面刨木頭做桌子,你別踩割着腳。”

楚爸的正經看家本事是木工,而且是很傳統的老匠木工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嫡傳弟子,他23歲出師,後來進了縣建築廠管的就是木工這一門的所有活計,25歲那年收了三個徒弟,27歲時楚爸就自學考到了監理工程師資格證,本來能升中級監理的,可是因為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他被壓了級,所以,目前還只是個初ni監理,工資自然也比別人差了一些。

但這仍然阻止不了楚爸的優秀,縣牛首山上百年廟宇里所有的榫卯木製結構的門窗供奉台都是他帶着三個徒弟一起維護修繕的,那筆私房錢就是這麼存下來的。

楚屏翻着楚爸在家的木工練手作品,一層層的木架上擺放着他自己做的小玩意,弓、箭、小桌子、小板凳,甚至還有小木人,都是楚屏和楚意小時候玩過的東西,屋裏的正中間有一張還沒完工的八仙桌,楚屏踩着還缺只腿的八仙桌往上探,在離屋頂最高的一架檯子上,有一塊包裹着布的長條物,楚屏踮着腳小心翼翼的將它拿了下來。

楚意扶着八仙桌缺了一條腿的邊角,撐着楚屏的腿好奇的也跟着踮腳看,“姐,這是什麼?擺那上面好像很久了,我從來沒見爸取下來過,你怎麼想起來動它了?”

楚屏從八仙桌上跳下來,隨意找了個長條凳就坐下了,“這是太爺爺留給我的東西,你應該見過的。”說著,她就將裹在佈滿灰塵里的龍頭拐抽了出來。

歲月的痕迹用流光溢彩般深沉而又厚重的包漿宣誓着這根龍頭拐的不凡,楚屏撫摸着楚楚如生的龍頭麟須,手指頭摳着龍眼那塊唯一能活動的地方,憑着記憶,學着太爺爺曾經轉動過的軌跡,緩緩的,將龍頭與龍杖分離,中空的,只有一根筷子粗細的長條空間裏,一卷薄透的裹着十六根銀針的人體炙圖譜露了出來。

上面沒有一個字,只密密麻麻的用彎曲點折標出了大概的脈絡走向,且看那顫抖的划痕筆觸,和頓點間相連的曲折,顯然製作它的人正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似留下不甘心的血淚般,苦澀而又急盼着能將這份傳承留下來。

楚意驚訝的都不會說話了。

楚屏撫着糙略似意念圖般的卷條狀物,捏着針,皺着眉,努力回憶着當年背的口訣,奈何記憶似乎到了瓶頸,任她如何回想,能模糊記住的只剩了事後二叔蹲在她面前抱着她說抱歉的畫面。

二叔的第一個對象沒談成功,儘管那是他追求了很久的姑娘,但只要一想到是因為要與她約會,才會掉以輕心的將楚屏交託給了一直對她惡意滿滿的楚爺爺手裏,二叔就不能放過自己。

楚爺爺當年任職村支書,又身兼着普法教育員,卻知法犯法的想要用意外讓佔着他長孫名額的楚屏合法合理的消失,楚二叔在楚奶奶的哭求和楚爺爺的公職臉面前選擇了沉默,把“蓄意”當成了“意外”說給了哥哥嫂子聽。

在那個計劃生育驟緊的年代,各家各戶門前的窨井裏都有一條“意外”離開的小生命,她們無一例外的只因佔了家裏男孩的出生名額而成了多餘的,不該存在的生命。

楚屏呆笨的,不再靈動的眼眸,是楚二叔心上永遠止不息的痛。

“瓶子、小意,你們在哪裏?小意、瓶……”

楚媽的聲音從屋前傳來,慌張中帶着一絲憤怒,眼眸通紅,嘴唇發白,與出門時喜氣洋洋的樣子大不相同,她的手裏甚至還攥着給兩個女兒帶的黃橋燒餅及糖葫蘆串。

楚屏快速的將龍頭與龍杖復原,楚意捏着銀鐲子就迎着楚媽的聲音去了,“媽,我們在屋後頭的工具房裏,媽,你看……這個……”

楚意的話沒說完,就驚訝的看着楚爸從楚媽後頭現出身形,然後,在兩個女兒的注視中從工具房裏抽出根劈木頭的板斧,扭頭就從後門繞去了二叔家。

這是楚意長這麼大頭一回看見楚爸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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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憨姐招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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