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迥途（三）
“你們要記住這一晚。”
20年前，柳年在睡夢中被叫醒，然後懵懵懂懂的被帶到院子裏。
那一年，他9歲，距離在醫院遇到“陸艾羽”，已經過去了兩年。
這兩年裏，他經歷了車禍喪父、手足隕落的悲痛，又因為手術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然而折磨並沒有很快結束，一年以後，因為忍受不了丈夫和孩子的去世，他的母親精神崩潰，被送入精神療養院照顧。
也因此，柳年雖然還有母親，卻形同孤兒。
所幸這個時候，張文暉伸出援手，以贊助的名義，負擔他的所有生活，陸明所也擔心他的心理狀況，將他接到孤兒院，和那裏的孩子一起生活。
那一晚，距離他進入孤兒院，整整一年。
童年的傷痛慢慢淡去，他還清晰的記得弟弟撒嬌的模樣、父親關懷的神色、母親冷漠的表情，和醫院花園裏一臉笑容的女孩。
一切還算好。
他站在院子裏，看到其他幾十個小朋友睡倒在草地上，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只有他、陸青司、倪楠和關情四個人清醒着。
他記得關情被領養了，為什麼會在這裏？
還沒想明白，他又聽到那聲蒼涼的聲音，說著：“你們要記住這一晚。”
他被嚇了一跳，急忙看過去，看到平日裏和藹的院長站在旁邊，在月光下好像有些不一樣，整個人灰暗又閃着光，對他們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下來。
柳年和陸青司對視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進孤兒院的時間最短，不像陸青司那麼了解院長。
但是他也有些擔心，因為院長對小朋友們都很好，現在這樣，似乎有些不對勁……
陸青司也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看周圍睡倒一片的小朋友們，鎮定的等着。
四個人當中，倪楠最為冷靜，她甚至歪了歪頭，走到陸明所身邊，軟軟的叫了聲“陸爺爺……”
陸明所點點頭，慈愛的摸摸她的頭。
“你們要記住這一晚，記住了。”
他重複着，拉開倪楠的衣袖，拿出一個小噴瓶，噴在她的手臂上。
倪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顯然一點也不怕，只是看着，笑着說道：“嗯，有藥味兒。”
陸明所笑了笑，拿出一把小刀，對準剛才噴了葯的地方，乾脆利落的劃了下去。
血流了出來，倪楠一愣，卻似乎沒有疼痛的感覺，只是愣愣的看着，看到小刀一橫一豎，在她手臂上劃出一個十字，瞭然的“啊……”了一聲，高興的猜中謎底，“是麻醉劑！”
“啊，疼嗎？”
“不疼。”
“那就好，老人家沒輕重，陸爺爺可不想傷害了你們。”
“才沒有，陸爺爺最好了！”
“好孩子……”
陸明所蒼涼的點着頭，眼神更加暗沉沉一片，他擦去倪楠手臂上的血，輕輕說道：“這個傷痕，不要去掉，要一直留着，知道嗎？”
倪楠不明所以，依然脆生生的點頭：“好吧。”
陸明所便點點頭，越發慈愛的拍拍倪楠的頭。
“記住這一晚。”他又念叨着這句話，像是在念誦某種咒語，然後招招手，示意他們三人過去。
陸青司帶頭走到他面前，他欣慰的笑起來，“好孩子。”
說著，他在陸青司的手臂上噴好麻醉劑，毫不猶豫的，劃下同樣的傷痕。
再然後是關情。
輪到柳年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陸明所慈愛的看着他，看到他右手背上慘烈狹長的傷痕，嘆息着拉住他的手。
“我一直想要問你，為什麼不願意消去這個傷疤呢？”
“……因為我想記住很多事情，我不想忘記。”
“是嗎？那也好，從現在開始，這不是傷痕，而是你重生的證明。”
柳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看着有些陌生的老人，看着刀子落在手背上，緩慢堅定的劃上深深的橫線，只覺得手背發熱，那熱度穿透手掌，和手心裏的熱連在一起。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月亮，低下頭，什麼也沒說。
很快，陸明所收起刀，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空無一人的房子裏。
沒有燈光，只有月光慘白慘白的落在大開的門扉上，照在陸明所手裏突然出現的火光上。
火騰的一下燒了起來，柳年嚇得瞪大眼睛，要衝過去，卻被陸青司一把抓住，他回過頭，看到倪楠和關情也看着自己，眼裏的冷靜像個大人。
“你們要記住這一晚，以後，看到火光就要記起來，記起這個世界是如何對待你們的。看到火光就要記起來，你們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背負着人類的悲傷和痛苦吧，這個世界需要天使，也需要惡魔，需要叛變的路西法！記住了，記住了！”
大火中，陸明的目光也像是着了火，他說完這些話，再一次轉過身背對着他們，緩緩消失在大火里。
“不……！”
他驚叫起來，一出聲，奇怪的睡意就涌了上來，他回過頭去，看到其他三人也露出同樣迷茫的神色，慢慢倒在草地上。
那天，陸明所孤兒院大火，30個孩子溫暖的港灣，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那天之後，他和關情被分別帶走，陸青司和倪楠去了寄宿學校。
一年的孤兒院生活，戛然而止。
一切似乎沒有發生過。陸青司也好、倪楠也好，包括關情，在他離開蘇明市，重新回到這裏之前，他都沒有再見過，他在被指定的道路上一路前行，學習化學、醫學，最後走到“京之島”最頂尖的學府里。
那晚的一切彷彿一個夢，並不是真的存在。
那場大火也似乎是一場錯覺，只是每次看到火光，他都會想起那天的事情，想到慘白的月光、洶湧的大火、陸明所反覆的話、還有手背上熱熱的痛感。
那場大火改變了一切，重寫了一切。
他想過避開，7年前，前往“京之島”研修的關情卻出現在他面前，掛着淡漠的笑容說道：“這個世界需要我們了。”
說著，她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暗紅色的十字傷痕，他才驚覺，原來那晚的一切，不是夢，也避不開。
2年前，他回到蘇明市，2個月前，他因為周素素的死，以協助的名義踏進警署……
直到這一刻，在這個隱蔽的走道里，看關情帶着秘密和共謀的罪惡，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柳年嘆了口氣。
也許，就是從那場大火之後，他和金戈的路，變得截然不同。
他站了許久，最終慢慢的走進實驗室里，冷清的空間裏，他打開試驗台上的電腦，茫茫然的調出一組資料。
那是金戈被“加百列”的人打傷，回到家裏之後，他拿過來的沾血的棉花。
如今，那些鮮血化作數據，冷冰冰的呈現在屏幕上，各種複雜的圖表數字之後，是一行簡短機械的結論。
“無基因優化痕迹。”
這行字給了他一點安慰，但是這一刻，和得知“陸艾羽”死掉的時候一樣，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金戈，甚至覺得——再也不見，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再也不見，不牽扯，這樣她就不會再有危險。
旁邊的手機屏幕亮起來，提醒他時間，他無意識的劃撥到信息頁面，看着金戈的名字下面，自己發過去的最後一句話。
“我買了吃的在冰箱裏，不管回來多晚，一定要吃點東西。”
金戈沒有回復，也許在忙。
他關掉手機，像一具屍體杵在那，腦海里只有痛苦在不斷不斷的盤旋。
就在這時，清脆的聲音猛然響起，“嘟——！”的一聲，穿破了全然的死寂。
他像是被嚇到一樣轉頭看去，看到實驗室的另一面閃出一片光芒，目瞪口呆——盡頭的重複試驗培養槽上，象徵試驗成功的藍色燈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