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巧遇(二)
“咚咚!”兩聲響起,李笑笑的心臟也跟着劇烈的跳起來。
“……誰?”她乾澀的詢問,聲音幾乎發抖,手抓着包的提手,指甲都要嵌進肉里。
距離剛才遇到那個警官,已經過了快半個小時……漫長的半個小時。此刻,她只覺得惶恐,惶恐自己走得太晚。
“李女士,我來測量您的體溫。”護士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柔柔的,讓她鬆了口氣。
“請進。”
門被推開來,年輕的護士笑着探頭進來,又一愣,問道:“您這是怎麼了?臉色不好呢。”
“嗯?啊啊沒事……”李笑笑急忙擦擦眼淚,笑着搖頭:“就剛才開窗吹了一下風。”
“這樣啊~”護士溫柔的笑着,眼裏有些瞭然的神色,像是溫柔,又像是憐憫——自從查出懷孕,或者說,自從查出肚裏的孩子有缺陷,她已經從醫生、護士、護工眼裏看到過同樣的神色,彷彿在說:“真不幸呢……”
真不幸呢……
伴着這樣的眼神,他們對自己也格外溫柔,小心翼翼的。
她知道,這是社會上尚存善意的人,對待“缺陷者”的態度,比起嘲笑、歧視、冷漠來說,已經很好了。但是對她來說,這樣的態度,也同樣痛苦。
她經常想起陸青司,想起他所追求的世界,並非用所謂的“善意”來區別對待的世界,而是“平等”、不被“缺陷”隔閡的、理所當然的平等。
不需要憐憫的眼神、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態度,只是把所有孩子,都視為孩子而已。
沒有“新人類”,沒有“缺陷者”。
只是,真的會有這樣一天嗎……?
在他已經死去的現在,還會有誰……敢於追求這樣的世界呢?
李笑笑心裏痛起來,垂下頭去。
“體溫正常哦,不過您的心情似乎有些緊張?這樣可不行哦,懷有身孕的人,最需要的就是良好的休息、營養和心情呢。”
“好的……”
李笑笑躺在床上,眼看着護士出去,吊起來的一口氣也漸漸放了下去。
然而就在護士快要關門的時候,她似乎看到有人過來,便笑了笑,側身一讓,將門讓開來。
李笑笑措手不及之間,看到金戈出現在病房裏。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彷彿凝固,她看着金戈的臉,陸青司被捕的情景浮現出來,像是地獄燒灼着她的心。
“……你是李笑笑?”
金戈看着她,又看向一旁桌上的包。包上,那個木製的墜子陷在褶皺里,只露出半張笑臉和大半的花裙,她臉上的表情逐漸深沉,低啞的問道:“你認識方明遠?”
李笑笑心裏發抖,看也不敢看她,只死死捏着被子,將頭埋得更低。
見到她這樣的神色,金戈安安靜靜的站着,能夠確定,那個包上的東西,出自方明遠之手。
李笑笑一定認識他,但她的態度明顯是在逃避。
逃避什麼?
她不知道。她在這半個小時裏唯一能查到的,是李笑笑在咖啡館的消費記錄。
她也是咖啡館的客人。
她走上前去,不顧對方的抵觸,放柔了聲音,又一次問道:“李笑笑,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認識方明遠?還有陸青司,你認識的對嗎?我剛才查了你的資料,你是‘加百列’的成員。”
聽到這兩個名字,李笑笑控制不住,眼眶通紅,無措的轉開視線,拼盡全力也擺不出淡漠的樣子。金戈看到她的神色,越發放低了聲音,“我也看到你的病例……關於你的孩子,有腦神經遺傳疾病,我想知道,是不是陸青司……”
“不是!”
李笑笑打斷她,雙目含淚的瞪着她,眼中滿是惶恐和無措,幾乎要將她吞沒,但是只有一剎那,她又恐懼的別開臉,不敢面對金戈。
“這是我的孩子……不是你說的那個人的,只是我的孩子,你不要問了,不關你的事。”
她神色哀婉,梨花帶雨。
金戈低頭看着,終於想起來,2個月前,周素素死亡的那天半夜,她在弓虎的車裏,看到另一輛汽車在濃霧中一閃而過,有一個女人,坐在車窗邊哭泣……
原來,也是她。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我見過你……4月12日那天晚上,你在車上哭着,和我擦肩而過。”
“4月12日”幾個字讓李笑笑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她瞪着金戈,嘴唇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的表情,金戈便什麼都知道了。
她腦中閃過無數的想法,從陸青司、倪楠,到眼前的這個人。她看到過很多犯人,知道他們在面臨審問時,臉上會出現的表情。有的是憤怒、暴戾,有的是冷漠、平淡,也有的,會露出這樣絕望、恐懼又哀慟的表情。
被揭發的表情。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以這樣的方式出現過,只是那時,沒有一個人看到那隱秘的線,沒有一個人察覺到錯綜複雜的死亡背後,站着這樣一個女人。
他們追逐着陸青司的痕迹,後來,又追逐着倪楠的痕迹……可是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想到過這個人。
從第一天晚上就擦肩而過的人。
她想起周素素的日記,裏面那句祈求的話。
“……求求你,不要放棄他的孩子……”
這樣的話,並不是倪楠的性格,如果不是陸飛所說,那麼是誰?
“是你……”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幾乎和李笑笑一樣不敢置信。
李笑笑拚命搖頭,像是要躲進被子裏,低頭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金戈也不知道,她心裏太亂太亂了,可是在這一片亂糟糟中,有一根若有似無的細線,纏繞在李笑笑的身上,讓她無法忽略。
他們查了這麼久,沒有查到陸青司和陸飛合謀的關聯,沒有查到倪楠的一絲證據,為什麼?
是因為他們沒看到了眼前這個人——這個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案子裏,“加百列”的人也沒有提及的李笑笑。
那麼,那晚幫助陸飛逃走的人會是她嗎?窩藏照顧陸飛的人是她嗎?還有殺死高鈞賢和姜娜,陷害吳世雄的人,是她嗎?
是嗎?
她不知道,只是無意識的問道:“陸飛和陸青司要撇清、保護的人……是你嗎?4月12日那天晚上,你當時準備去做什麼?車上還有誰?”
李笑笑一顫,低下頭去,一滴眼淚落了下來,落在被褥上,暈出一個小小的深色痕迹,像一個傷口。
金戈看着眼前傷心哭泣的女人,腦海里拚命抓住了什麼,卻無法將她放進任何一個犯罪現場。
何況,單憑杏仁香味和木質掛墜,她什麼也證明不了——實際上,在衝過來的一路上,她數次猶豫,想要掉頭離開。
但是她無法停下,周素素的屍體一直在她腦海里浮現,還有陸飛倒下的樣子,陸青司自殺的動作……她無論如何都要見她,她無論如何也要問清楚……
她不願意相信是這個女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人給她一種和陸青司一樣的感覺——她至少是知道什麼的,知道他們一直找不到的、隱蔽的信息。
她深吸一口氣,幾乎無法站住,顫抖着問道:“回答我,周素素死的那一天,4月11日,你做了什麼?如果你說不出,我將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逮捕你。”
“出去!”李笑笑忍無可忍,猛的喊出來,聲音發顫,像是拼盡了全力在逐客。“你出去……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不、我不知道……”
“你認識他們的,對嗎?你也認識陸飛,陸飛失蹤的這段時間,是你在照顧他,對嗎?”
“不是!不是!”
“你知道陸青司為什麼自殺,對嗎?明明不是兇手……卻要承認自己是兇手的原因,是你,對不對?他想保護你。”
聽到她這樣說,李笑笑瞪大眼睛看向這個不速之客,又急忙收回視線,一聲不吭的低下頭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陸青司……他承認了!”
“是的,他承認了。但是他為什麼承認呢?從他死的那一刻,我一直一直就不能想明白。他已經猜出了陸飛所做的一切,他知道陸飛一個人做不了這些,他也知道我沒有證據……陸飛為他而死,扛下了所有的事情,他可以全身而退的,但是他承認了,為什麼?除了方明遠……方明遠的日記奪走了他活下去的念頭,但是還有別的原因,讓他在放棄生命的時候,也沒忘記要維護的東西。”
金戈說著,內心慌亂,幾乎手足無措,“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確定了答案……我明白過來,他之所以要結束案件,是因為他要維護另一個人,他對陸飛那麼熟悉,陸飛一個人做不到的事,陸飛遇到問題會求助的人……他一定知道,所以他也選擇了和陸飛一模一樣的做法:維護真正的兇手。”
“不是……求求你,出去……”
她的話透過被子,悶悶的傳出去,更顯得痛苦和絕望。金戈哀傷的看着她,執拗又堅定的,一步也不打算退讓。
“你知道周素素死的樣子嗎?你知道她懷有陸青司的孩子嗎?你知道她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
李笑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她當然知道,她蜷縮在床上,捂在被子裏,拚命忍住喉嚨里的哽咽。金戈說的每個字她都知道,然而正是因為知道,她心如刀割,呼吸都痛。
她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什麼都不說,或者說“兇手就是陸飛”,可是她說不出來。
陸飛死在她面前,用那樣的方式扛下了一切,所以,她一個字也不能說,這是對陸飛的成全。她想起那天晚上,陸飛鄭重其事的拜託她,“不要放棄小司,不要放棄他的孩子”
……事到如今,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他和陸青司背上污名。
為了她,背上殺人的污名。
風從窗戶吹進來,明明帶着初夏的暖熱,卻讓她身上泛起寒意,這寒意像極了2月里,那天晚上,她看到陸飛的時候。
那天晚上,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