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男人
可惜。
他的權威在一個醉漢面前,毫無用處。
就連他的右手,也被紋身男的破瓶子劃了一道口子。
“別……別他媽拉我,今天誰拉老子……老子弄……弄死他”
紋身男瞪眼指着藍外套:“你敢拉我?”
藍外套搖搖頭,訕笑道:“三哥……”
紋身男又瞪着最大圓桌上那群人:“你敢……敢拉我?”
沒人敢拉他。
天王老子也不敢。
另外兩個人也不敢上來了,藍外套去找店老闆討創可貼:“老闆,有沒有創可貼?”
老闆哪顧得上理他,此時正黑着一張臉,左手摁着電話,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報警呢。
倒是老闆的兒子,從後面酒櫃的抽屜里取了兩張創可貼,遞了過來。
“給!”
另一個也往後撤了撤。
許多喝油茶的客人都站起了身,各找有利位置,準備隨時逃單或撤退。
過路的人也有停下來看的。
也有唯恐沾惹是非,只是匆匆掃了一眼就趕緊走了的。
隔壁擦着厚粉的華江油茶店老闆娘曲腿斜胯倚在門口,手裏抓着一把瓜子,邊嗑,邊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大家都準備欣賞這個紋身男即將開啟的癲瘋模式。
就在。
此時。
紋身男感覺身後有人在拉他衣服。
頭也不回,往後一甩一掙。
把後面扯他衣服之人,扯了個踉蹌,單腿跪到了地上。
後面這個人火了。
起身上前就給了紋身男一個大耳刮子:“喝!喝!他媽的我讓你喝,今天要是不喝死你不算完。”
紋身男眼都紅了。
不但拉老子,還敢打老子?
你慘了。
絕對慘了。
可是。
當他看清扇自己耳光的人後。
已經咆哮到唇邊的怒吼。
又硬生生給憋了回去,而是轉成了小綿羊般的叫喚:“老婆……”
只見那個被他叫做老婆的女子,手揮得跟吱呀吱扭扭的大風車一樣,“啪……啪啪啪啪啪”一連串在他的後背及肩膀上打了二三十下。
不敢還手。
也不敢生氣。
不知道酒被打醒了沒?
敢拉他的人來得真快、真及時。
打人的女人杏眼圓睜,又瞪了瞪自己的男人,然後,目光從左到右極快地將屋裏的所有人掃視了一遍。
包括。
手被劃破的靈魂人物。
唐若覺得,她的目光中一定有極深的隱喻。
她也沒再多說什麼:“走!”
紋身男乖得要命,踉蹌着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一眨眼,兩個人就消失在巷頭的拐角。
一場暴風雨,就這樣被一個小女子消彌於無形。
只留下一地的玻璃渣子,與一群議論紛紛的圍觀群眾。
“哎呀!剛才真嚇人……”
“就是,不能喝還要喝那麼多酒,喝了還發酒瘋……”
“這種酒癲子,最讓人討厭了。”
“就是,這次不出事,總有下一次。”
“那個女滴蠻有兩下子,這個酒癲子這麼凶,她上來就打了他二十多巴掌,一下也不敢還手。”
“他蠻怕老婆。”
“有個人怕,有個人能管着他才行的,要不然的話,那還得了。”
“確實……”
其實。
像這樣帶有極其偶然性的突發事件,在這廣袤的人間大地上,幾乎時時刻刻都有發生,根本不算什麼。
過不了一時片刻,它就會從所有目睹者的記憶中煙消雲散。
不過,唐若倒覺得,那個紋身男還是蠻可愛的。
聽話,聽老婆的話。
“華華,這個男的對他老婆蠻好。”
章華華把剛才放下來的二郎腿重新又架上。
“嗯,他老婆蠻厲害。”華華的語氣中似乎對那女人帶着三分欣賞。
“主要這個男的蠻好,他老婆那麼樣打他,他也不生氣,連一句大聲的話也沒講。”
華華點點頭:“嗯,這個男人還可以。”
唐若本還想再說點什麼,這時,紋身男的三個同伴結了帳,從她們面前經過。
順便,還用目光讚美了她跟華華幾句。
唐若就沒再說什麼:“呃……”
“走吧華華,咱們回去吧!”
那就走吧。
…………………………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
范雲覺得今天,自己做的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夢。
他覺得自己除了與方科一起,像兩個傻瓜一樣,在唐若家樓下傻站了一上午外,一無所獲。
他跟方科再怎麼比耐心。
比毅力。
可惜,樓上的人也不會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一樣,飛到他的身邊。
關鍵是。
這種等待的感覺,你可曾看見?
唐若。
不過,范雲覺得自己有一點做得不錯。
他是堅持到方科離開后,才撤的。
有那麼一陣子,方科總是有事沒事把腰間別著的傳呼機摸出來看上幾眼,最後,還跑到商店裏打了一通電話。
范雲也沒跟過去,探聽他電話打給誰,說什麼。
沒必要。
他只是遠遠的看着方科邁着匆匆的步伐,身體前傾,雙腳以腳跟到腳掌的順序先後落地,交替前進走進了商店。
他甚至默默地在心中給方科喊了喊口號:一,一二一,一,一二一……
習慣了。
…………………………
應該怎麼說范雲呢?
千頭萬緒一下子真不知道從何說起,那就從他認識唐若之前,他的退伍說起吧。
范雲去年才退伍,言行舉止中仍有大量往昔軍營生活潛移默化的痕迹。
洋裝雖然穿上身,我心依然是軍心。
於武警部隊服役三年的他,光榮退伍后,跟無數農村戶口的退伍老兵一樣,又回到了家鄉,並在自動轉入國家預備役的同時,開啟了自謀職業之路。
范雲的父親就托他們村的支書李恭堂,替范雲找了一份在鄉郵政所送信的差事。
每個星期勞動七天,工資一百八十元一個月。
休息?不存在的。
勞動法?不存在的。
不過,他這個活倒是靈活,自由。
每天早上從郵政局往各鄉鎮分發郵件的綠皮車裏,拖出屬於本鄉的那一袋出來。
“嘩啦”往郵政所裏間的水磨石地上一倒,然後分揀,登記挂號信與電報,把他應該派送的那一部分按照下面村子的路線,歸類后塞進那輛任由他使用的綠色自行車后架上掛着的郵袋裏。
郵政所的所長還攜他那位頗有幾分姿色的夫人,專為范雲的加入設了一個小小的晚宴。
他一邊拍着范雲的肩膀一邊道:“范雲……你是叫范雲吧……好好乾,我就喜歡你這種經過革命大熔爐鍛鍊出來的人。”
范雲的前任,一個看上去精明干煉的小夥子,也在敬了范雲一杯酒後勉勵了范雲一番,他用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表示自己絕對是因為個人原因,才不得不離開這個自己十分不舍的崗位。他一直對自己本人的離去表示着多麼的不舍與遺憾,而對范雲的及時到來,又是多麼的高興!
他們的話對驟然進入一個陌生環境開展陌生工作的范雲,起到了莫大的寬慰作用。
要知道,此時的范雲,思想與情感還未完全從殺聲震天、熱火朝天的軍營訓練場中走出來。
……“卧倒!前方兩百米,低姿匍匐。”身縛彈袋,右手緊緊提着八一杠,正彎腰屈身向前做S型躍進的范雲,聽到命令后,左腳迅速向前邁出一大步,左臂前伸,身體左側着地,緊接着,全身伏地。
只見他右手虎口往下一壓,將八一杠朝正前方穩穩送出,左手掌根部的老繭啪”的一聲扣住了弧形彈匣。
而後,雙手合力往回一帶,槍托死死頂在肩窩。
左頰貼於槍身後蓋,左眼微眯,右眼目視準星缺口,呈射擊姿勢。
優秀!
行雲流水般的戰術動作一氣呵成。
彷彿就在昨天。
已然就是昨天……
范雲與絕大多數剛從部隊退伍的老兵一樣,還時常會摸着已經卸去肩章與領花的軍裝,黯然神傷。
“我的老班長,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的老班長,你現在過得怎麼樣……這些年班長你成家了嗎,嫂子她長得是什麼模樣……”
此時的范雲,還不能真正領略小曾的這一首歌埋藏的,在崢崢的結他聲中以民遙唱出時,那憂傷、惆悵的豐富內涵。
他還需要時間。
唯有時間,才能平復一切。
無論苦澀。
抑或創傷。
所長夫人也舉着酒杯,嫵媚溫柔地敬了范雲一杯酒,讓范雲覺得,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亦不過如此耳。
但是,無論如何,他仍需要時間,將他的思緒從剛剛離開的軍營中拉回現實中來。
范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真辣。
五十二度的北京二鍋頭,嗆得從未喝過酒的范雲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
一杯下肚,范雲就頭重腳輕,渾身軟綿綿的,臉紅撲撲的跟發燒了一樣。
三杯過後,范雲已經憨態可掬了。
所長夫人端着酒杯,看着范雲。
她覺得范雲眉目之間自有一股英氣,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經過軍營生活的後天磨鍊之故。
范雲的眼神清澈、乾淨,沒有什麼雜質。
這樣的小夥子,看着既讓人放心,又讓人喜歡。
走馬上任的范雲就成了一名郵遞員。
臨時工郵遞員。
李恭堂與郵政所長都沒有告訴他臨時,這兩個字。
其實,臨時也是可以轉正的,只待機遇來臨。
於是。
就在天剛蒙蒙亮,村子裏的第二遍雞叫還未啟動之前,范雲就啟動了那輛綠皮自行車,一溜煙往鄉里踩。
清晨冷冷的風吹在他的臉上,但是,范雲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寒意,他越騎越快,直到騎得額頭沁出一絲絲細密的汗珠后,伸手解開衣扣。
他在自行車上,將雙腿蹬直,身子往後一挺,然後兩隻腳掌扣着腳踏,調皮地往後反轉了兩圈。
“唰……唰唰……”
第一天干這個,真不好意思。
得躲着點人。
范雲生怕遇見熟人。
他有些靦腆。
所長夫人看着靦靦腆腆的范雲,輕輕一笑,手把手教範雲怎麼分配信件,怎麼規劃線路,以及,有什麼注意事項。
然後,她又拿出一個大皮夾子,教範雲怎麼將挂號信、電報與諸如匯款單等各種單據登記造冊。
這個活本該范雲的前任乾的。
以老帶新,本是各單位的優良傳統。
可是,不知道是范雲的前任確有急事,還是因為所長夫人十分樂意親自指導范雲的緣故,本該范雲前任做的事,如今都落在所長夫人頭上了。
報紙中夾着的一張匯款單突然飄落,出現在范雲的面前,他伸手去拾。
所長夫人也去拾。
范雲的手就觸到了所長夫人的手。
十指如同火燙,他趕緊把手縮了回來,臉“唰”的一下子紅了。
所長夫人抿嘴一笑。
小夥子。
真可愛。
有一個語氣動作都十分溫柔,不急不燥的老手指導着做工作,實在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范雲心中的不好意思,正如高高矗立的冰山一樣,一點點熔化,褪下,漸漸變成一串水面上不可捉摸的氣泡,飄遠,破掉。
“吃早飯了嗎?范雲?”
所長夫人問道。
“還沒呢!”范雲一邊將最後一疊報紙塞進郵包,一邊輕聲答道。
一眨眼的工夫,兩隻熱氣騰騰的包子與一碗稀飯,擺在了范雲的面前。
“你第一天來,別著急,先吃了早飯再去送這些信件……對了,從咱們郵政所出門往右拐,有很多賣早餐的,米粉、包子,油條什麼都有,以後上班,你整理完了信件后,可以去那裏吃早飯,吃完了,再去工作。”所長夫人溫言細語道。
范雲點點頭。
他看了看包子與稀飯。
所長夫人轉身去了外面,她實在是太善解人意了,知道自己如果站在這裏,范雲一定會不好意思吃這些東西。
范雲一邊吃包子,一邊想心事。
一股巨大的暖意升上心頭。
他今天第一天上班,手忙腳亂,出門太急,身上居然連一分錢都沒有帶,如果不是這一碗稀飯與這兩個包子,中午之前,註定他都要餓肚皮了。
稀飯,消滅掉。
包子,消滅掉。
范雲風捲殘雲般將食物送入肚中,然後走出郵政所。
他在經過站在門檻上的所長夫人身邊時,聞見了她身上的淡淡香氣。
范雲臉一紅,趕忙低着頭,側身而過,腳步毫不停留,左腳一蹬腳踏,右腳從後面一跨騎上了自行車,朝第一個目標村急馳而去。
雙腳蹬得如同風火輪。
所長夫人看了看范雲遠去的背影,又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
那裏,白雲朵朵,陽光明媚。
“今天天氣真不錯!不知道,可有雁行飛過……”
她對從後院走出來的郵政所長道。
所長抬頭看了看:“真不錯!”但他不明白天氣不錯跟雁行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