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月末的雪雲道
“陳茉還病着?”
說話的女生臉蛋圓潤,眼間距比較開,即使生氣皺眉也不會讓人覺得兇悍,反而有點嬌憨,是典型的“遠心顏”。
綠接過對方遞來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喝完抿了一下嘴唇,才回應:“是啊,還蠻嚴重的。”
陳茉那麼愛面子的人,打死也不願意被人得知她被人甩了。因此,當然不能說是因為失戀導致傷心過度才請假的,生病是個很體面的理由。
“真的嗎?那需不需要去看看她?”姜孜撥撥額前被汗水濡濕的劉海問道。
不明真相的同學總是無端地想要散發光和熱,綠微笑婉拒這份同學愛:“還是算了吧,她那麼臭美,這幾天憔悴到不能看,搞不好會把你關在門外喝西北風的啊。”
姜孜嘴角一扯,想想也是。
“綠,手機帶了嗎?借我用。”突兀的男聲筆直插進女生們的談話。
綠拿出手機遞給男生,對方接過手機,快速撥通號碼,言簡意賅地傳達了這則通話的要義。
綠始終站在一旁等他打完電話。
男生合上翻蓋將手機遞還給她,臉上笑眯眯的:“怎麼,守得這麼緊,怕我帶着你的手機逃跑啊?”
“我在你眼裏就是這種葛朗台的形象哦?”綠倒不介意他開玩笑,聽他電話里的內容,隱約覺得有事,於是問他,“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叫你媽媽不要相信奇怪的匯款短訊和電話?”
男生抓抓後腦勺,神情有點懊惱:“嗯,剛剛發現手機不見了。”
“找過了?”姜孜也參與進來。
“人太多了,不容易啊。”男生看了眼密集的人流,無奈地笑了笑。
帶黃色鴨舌帽的小學生,頭髮花白胸前掛着相機的老年人,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的白領,穿超短裙燙大波浪卷的長腿姐姐,還有電視台的工作人員。
遊人如織,喧囂塵上。
三月末的雪雲道如同一條粉色河流,必須撥開密集的花瓣才能看見天空。
綠就讀於雪雲道櫻花深處的“未來中學”,每年櫻花盛開之際,遊人從全國各地趕來,“未來”校方都會派出高一年級的兩個班出來維持街道秩序。
上街的同學會事先分好小組,每個小組負責一段街道。執勤當天所穿的文化衫經過精心設計,搭配的帽子和手套也都很好看,每年都會成為“櫻花大賞”周邊中非常搶手的紀念品。
但這份工作一點也不輕鬆,不僅要管理清潔衛生,還得受理層出不窮的失竊事件。
在賞櫻季,雪雲道的遊客量以萬計數,所以,男生的手機絕不只是“不見了”這麼簡單。
每個班都有自己的流行。
比如,前陣子隔壁A班不曉得怎麼突然統一了口味,連着叫了兩個禮拜的Taco外賣。流行就像病毒,最近別的班也開始流行吃這個,大有眾籌送店家去紐交所上市的勢頭。
國際班更瘋狂,突然有一天走起了復古風,捧着PSP聯機《怪物獵人》。上禮拜一不小心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着,十幾個人一起進主任辦公室寫檢討。要不是“櫻花大賞”舉辦在即,說什麼主任也不會這麼輕易放過這群兔崽子。
綠對遊戲什麼的無感,出於好奇和陳茉一起吃過一次Taco,口感也就一般啊,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推崇的。
好吧,也許她是異類。
比方說,在這個智能機一統天下的年代,她和陳茉居然還在使用老土的翻蓋機。
當然,她倆原本只是古早日漫的忠實擁護者,並沒打算成為特立獨行,可沒想到日系機如此不爭氣,連搏命一擊都沒有就被市場果斷淘汰了,導致她倆被迫帶上了“落伍”的標籤。
不過,無論是奢侈還是便宜,新潮還是過時,這年頭沒有通訊工具在身邊,多少會讓人覺得不安吧?
“是你剛換新殼的那隻iPhone嗎?”綠問。
男生點點頭。
“不是吧?”
姜孜飽含同情地看着他。
“唉。”男生不見得有多心疼,倒是對自己的丟三落四有點不好意思。
“可恨的富二代。”綠抱胸吐槽,“說丟就丟了,真是白瞎了你那番折騰。”
虧他之前還大費周章地託人在英國訂製了專門的手機外殼,這才換上用了幾天啊?
男生被她的義憤填膺逗笑,“你心疼哦?你不是夏普的死忠嗎?怎麼,想叛變?”
“那倒沒有,只是有點想跟蹤你的衝動。天知道會不會哪天突然走運,就在地上撿到我的新手機呢?”
姜孜哈哈大笑。男生也跟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剛想說什麼,只聽見遠遠有人喊他:“連勛,快過來一下!”
男生來不及給話題做個收尾,隨即扣上執勤的帽子,對兩個女生道了聲“回見”,便匆匆撥開人群而去。
這人長得人高馬大,並不會被人群淹沒。
綠獃獃地看着男生移動的方向,任由人潮如靜淌的河水般從她身邊流過。
“蠻可惜的,看來我也得小心點才行。”說完,姜孜確認似的拍拍自己放手機的那個口袋。
收回視線,綠笑道:“真不懂你們在寶貝什麼,手機而已,可以打電話發短訊不就好了,非得買這麼貴的?”
姜孜“非也非也”地搖頭,“我看陳茉好像也在用。”
“誒?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最近吧。不過我也沒看她帶到學校用。”姜孜若有所思,“上次她見我在玩,讓我加她好友來着。”
“Wechat?”
姜孜點點頭,拿出手機,打開APP,先是發送了自己的“位置”給陳茉,沒等陳茉回復,又迅速拍了一張照片發送過去,附註:天氣超好,櫻花超美,你不來可別後悔。
綠輕笑。
沒錯,在“櫻花大賞”期間裝病請假,和在大閘蟹上市的季節鬧離家出走一樣蠢得沒有區別!
沒過一會兒,陳茉回復了她的“位置”給姜孜,附加一個冰袋敷額頭的動畫表情。
綠點開“位置”大圖,確定陳茉人在家中。對新科技產生短暫的神奇過後,她心底忽然湧上來一股濃濃的背叛感。
她的日系機美型王道陣線聯盟,在今天解散了。
姜孜回了陳茉一個摸頭的同情表情,退出界面,晃晃手機對綠說:“看到了吧,絕不僅僅只是打電話發短訊這麼簡單。”
綠聳聳肩:“你不覺得這些東西讓你很分心嗎?”
姜孜想了一會兒,“是有點,只不過中毒癥狀也是一陣一陣的,過了癮頭也就那樣吧,沒什麼意思。但不買也不行啊,畢竟,很多時候還得靠它江湖救急。”
“比方說?”
姜孜看着綠一陣賊笑:“比方說,萬一哪天我上廁所沒帶紙……”
綠無情地打斷她:“未來一年我都不想換手機,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姜孜咯咯亂笑,順手撿起地上一隻空水瓶丟進手中的回收袋。“陳茉那傢伙還有力氣回我信息,可見病得也沒那麼嚴重嘛。”
綠感到一絲好笑,轉身把亂跑的小朋友帶回他媽媽身邊。
雜亂的人群總能很好地掩蓋個人寂寞。
綠看着人群,視線放空,內心不禁陰暗地想:如果陳茉知道剛才我就在姜孜身邊,估計就不會回姜孜信息了吧。
不過,她也不見得對陳茉的叛變耿耿於懷。
在十六七歲這個輕盈美好的年紀,試問有哪個少女能做到對新生的有趣事物視而不見?
如果真能如此淡然,那麼寫滿願望清單的筆記本就不會羞恥地藏在桌肚不見天日了。
祖馬龍的香水,香奈兒的指甲油,索尼新出的卡片機,一次心心念念的長途旅行,又或者是專賣店裏那雙讓你喜歡的男生挪不開眼的籃球鞋……
只有將慾望一個一個寫下時,狹窄的心室才能騰出些許位置放一些別的東西。
這樣費盡心思,這樣努力秉持,這樣勉強的自命清高,對比那些為了換手機不可理喻向父母撒嬌不止的孩子,可能是一種貼心的“懂事”吧。
然而這種“懂事”並非與生俱來。
這世界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但唯一沒變化的是,人群中總有那麼一兩個早熟懂事的少年人,以及他們少年時代無處不在的捉襟見肘——縱然有足夠的衣服穿,也不至於忍飢挨餓,但比起別人,似乎總是差了那麼一截。
這種局促感,哪怕非常擅於化解負能量的綠也無法徹底無視。
記得念初一時,班上流行用DV拍下老師的講課內容,以便於回家複習。那陣子,綠儼然成了萬眾矚目的大明星,座位前後左右架滿各個品牌的攝像機。
執着於“傳統方法”埋頭記筆記的她在班級里過於顯眼,有一天,英語老師突然在課堂上誇獎她,並鼓勵其他同學向她學習。
綠簡直無地自容。
雖然打從心底認同老師說的“上課不認真聽講,回去不論看多少遍錄影都無濟於事”,但那天回到家后,她卻開口懇求父親給她購置一台DV。
父親並沒有立即給她答覆,他的沉默令她覺得羞恥,又十分傷心難過。原來,鼓起勇氣的無理取鬧,也並非能百分百地得到滿足。
但不久后的某一天,剛進玄關的她卻在餐桌上發現了遲來的答覆。
拆除層層疊疊的外包裝,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裏面的數碼攝像機。儘管之後整理單據時被上面的價格嚇到,但她還是感動極了,不停把鏡頭對準小栽取材,好像從沒那麼開心過。
第二天,她在數學課上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禮物,看着屏幕中老師的影像暗自興奮。她得到了一種遲到的平等。
然而這時,老師在教室中逡巡一圈后,狀似不經意地問起:“陳綠,你有什麼地方聽不明白嗎?”
她抬起頭,這才發現四周的DV早已收起,只有她還在開心地擺弄這昂貴的玩具。
她尷尬無比。
願望被滿足的喜悅打了個大大的折扣,被老師詢問的這一刻則成為了記憶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時她就明白:啊,原來不合時宜會令人如此難堪。
後來,班裏又流行文曲星、單詞記憶寶之類的東西,她再也沒對父親開過口。
一個女孩早早地就學會體察世事,看起來可憐卻也沒有哪裏不好。好歹,這讓她提早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什麼美好的新鮮感是能長久的,追趕時髦是如此,年輕時候的愛情也是如此。
所以,與其花心思去喜歡一個沒有結果的人,不如抽空多念兩本書。人一旦不再固執地奢求,內心灰暗的角落反而會滋生出一點小幸福。
不過,這種退而求其次,恐怕不能被陳茉接受。
不論是只在海外販售的漫畫周邊,還是商場裏奇貨可居的聖誕節限量款,陳茉總有辦法,且不計代價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