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01
薛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窩在岑殊懷裏,一睜眼就看見他主人精緻蒼白的下巴頦。
他現在是毛茸茸的一小團,被那人同樣蒼白的手指頭攏着,才堪堪盈滿手心,陷在層層疊疊的衣袍里,根本不打眼。
“睡醒了?”
頭頂傳來的嗓音清凌,卻絲毫不顯冷漠。
薛羽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識“咪”了一聲。
岑殊手心一沉,低頭看去,只見自家的小雪豹翻了個身,此時正四仰八叉躺着,毫不設防地露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眼睛都沒掙開,儼然一副還想睡的樣子。
他這麼一翻,一條比身子還長的毛茸尾巴就從他肚皮底下舒展出來,軟軟搭在年輕人的膝蓋上。
白底帶着點黑圈紋的尾巴毛又長又蓬鬆,因為被抱着壓了一晚上,現在亂七八糟向四處支棱着,大眼一掃還以為是誰家的雞毛撣子成精了。
岑殊眼睛微微彎了一下,另一隻手抬起來,無聲幫他順了順睡亂的尾巴毛。
這邊豹型的自己還能睡,遠在山下的身外化身卻沒有這麼舒服的大腿可以窩了。
人形的薛羽只能只得從凍得梆兒硬的樹杈子上坐起來,睡眼惺忪地靠在樹榦上自己醒盹兒。
薛羽這具身外化身修出來后,就像是用一個腦袋控制兩隻手,再沒有什麼主次之分,頂多能區分個左右撇子。
只是可能薛羽學藝不精,化身跟原身離得遠了信號就不太好。
就像此時他的兩具身體就離得有點遠,因此他的頭昏沉沉的,反應都有點慢半拍。
其實除了那些修為高深的大佬外,沒誰吃飽了撐的要修鍊個化身出來。
奈何薛羽現在不是人,是一隻豹,一隻雪豹幼崽。
對,雖然他長得小,叫起來又是“咪嗚咪嗚”的沒半點凶厲,但人家確實就是一隻豹豹來着。
薛羽死後剛穿越過來時就臨着鏡子照過自己:雪花毛,長尾巴,圓耳朵,因為還是幼崽,臉長得也像一隻貓貓。
如果賣萌能把人萌死的話,那也算殺傷力極大。
雪豹幼崽小小一團,堪堪有成年人手掌那麼大,他化形出的人形小號雖說不是個垂髫小兒,卻也沒好到哪裏去,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朗。
少年郎此時正耷拉着肩膀坐在山腳密林中,一棵大樹高高的樹杈子上,穿着一身玄色裘衣,領口處滾着一圈淺褐色長毛滾邊,襯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
雪膚紅唇,一頭長發鬆松在腦後梳成個小揪,黑得極濃,潑了墨似的,愈發顯得皮膚瑩白,長發烏黑,跟他的獸型一樣生得十分漂亮。
又因為年齡還小,面容便帶着些雌雄莫辨的味道,更加奪人眼球。
只是一根二指寬的黑色布條橫在他的雙眼之上,將這張俊俏的小臉上下分成兩半,又繞到腦後打成一個結。
這遮眼布是幾層黑紗疊在一起,還透着點亮堂,能看出布條後面的人是睜着眼的。
也不知是眼睛畏光還是什麼,要在眼睛上遮塊布。
雖說這麼一遮,便叫人看不見有這麼一個好看眉骨、鼻樑、嘴唇的漂亮少年,又會擁有怎樣好看的一雙眼睛,但他十二三歲的年紀,人本就還沒張開,身子骨都是瘦條條的,眼睛矇著黑紗立在那兒,便憑空生出幾分曖昧不明的脆弱易折感。
教人生出些隱秘難言的念頭——想好好保護他,亦或是……好好欺負他。
薛羽兩個號離得遠,信號就不太好,此時不太能一心操控兩邊,便只能讓豹豹還在岑殊懷裏睡,專心操控自己的人形小號。
盹兒醒得差不多了,薛羽習慣性抬起手,從自己頭頂薅了根頭髮下來,舉起來湊到黑紗前仔細端詳。
這根頭髮又黑又韌,看起來發質相當好,似乎有普通人髮絲的兩倍粗。
薛羽從發中段一寸寸看過去,直到髮根處,濃墨般的黑色就淡了些,最鄰近頭皮的地方竟有三四個毫米是完全雪白的!
唉!
薛羽嘆了口氣揚手將頭髮扔了。
這天衍宗的入門考試再不結束,他染的頭就要先撐不住了!
因為沒通過考試所以一夜白頭,這聽起來多少有點丟人。
但沒辦法,實在是因為他這具人形化身化得還不太徹底,身上的毛髮都是白的。
眉毛眼睫毛這些長得慢,染一次還能撐一撐,頭髮卻沒辦法,不到一周的功夫白頭髮就長出來了。
還沒等他一口氣嘆完,突然渾身一哆嗦。
幾根微微發涼的手指搭上了他——不,豹豹的肚子。
指尖輕勾,從薛羽長着長長白色絨絨毛的肚皮一路撓到他的下巴。
!
薛羽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沒辦法拒絕小貓貓的動物本能,被撓的渾身過電一般炸起毛。
這邊小號化身眼前一黑,斷了電一般從半空中的樹杈子上仰了下來。
“嚓”地一聲,他大頭朝下栽進樹下的雪地里,唯余穿了厚褲子的腿露在積雪外面,像兩根顫巍巍的蘿蔔秧子。
冰涼的雪灌進脖子裏,倒是給薛羽激精神了。
人形齜牙咧嘴地從雪地上坐起來,那邊豹豹已經在岑殊手裏鬧開了。
他一邊用米粒大小的乳牙咬着年輕人蔥白的指頭尖兒,一邊四隻爪子抱着岑殊的手惱怒地“咪咪”亂叫,大尾巴啪啪抽在他皓白細瘦的手腕上。
奈何無論薛羽怎麼覺得自己猛虎下山、威猛異常,岑殊也並沒有被他咬疼。
他又手癢似的多在幼豹脖子窩裏多撓了幾下,開口道:“今天還想去吃銅鍋嗎?”
聞言,薛羽正搖得起勁的大尾巴一停,含着那根手指理直氣壯地“喵”了一聲。
廢話,當然要吃!
-
與整間房子裏只有岑殊跟薛羽一人一豹的清冷不同,天衍宗另一座山的山頭上正是熱鬧。
正殿前那座巨大的回字形抄手迴廊里,此時正坐滿了人。
廊中本該是花園小景、假山怪石的地方,此時卻架着一口巨大的……銅鍋。
不。
說它是鍋其實有些委婉。
因為這口鍋實在太大了,直接架設在地面上,鍋面與迴廊同寬,將整個院子佔了個滿滿當當。
正中間放炭火的煙筒有七八人合抱那麼粗,一刻不停地往天上排煙氣,下食的湯麵圍在四周,足有小溪那麼寬,大約煮起個人來都毫不費力。
鍋裏面咕嚕咕嚕滾着奶白的湯底,湯麵上還飄着快要煮化了的蔥段、薑片、香菇、枸杞和蝦皮。
雪下得正緊,每片雪花都有鵝毛大小,卻在游廊上空就被暖烘烘的熱氣炕化了,淅淅瀝瀝落進鍋里。
雪山的雪並不臟,落進鍋里直接當湯底。
就算是整個修真界,能把一頓火鍋吃成這陣勢的,也唯有天寒地凍、地廣人稀的天衍宗而已。
薛羽窩在岑殊懷裏到場的時候,從半空中遠遠看到的就是這麼個場景。
濃厚水汽將整個山頭籠在一團奶白霧氣里,蒸得雲霧繚繞。
五丈開外,人畜不分。
岑殊停在半空,廣袖輕輕一撥,面前水霧便同摩西分海一般向兩旁散去。
他們腳下十幾丈的地方正是咕嚕嚕冒泡的湯麵,如果不把水霧吹開直接下降,兩人怕會直直落進鍋里,給今天的火鍋加道菜。
“太師叔來了太師叔來了!”
廊中的天衍宗小輩們騷動起來,捧碗的捧碗,抹桌子的抹桌子,麻利給岑殊騰了塊地方出來。
天衍宗上下平時並不拘泥於什麼主次尊卑,迴廊是四方的,陳設擺件也沒什麼不同,坐哪兒都一樣。
什麼祖宗長老的也很接地氣,剛剛那片水汽被吹開,薛羽眼尖地看見下面廊中還分散坐着幾個白鬍子老頭兒,都吃得哈嘶哈嘶的。
岑殊從容落座,旁邊立馬有小弟子給他送來乾淨碗筷。
“太師叔來得正好,羊肉剛剛下鍋,現在撈起來正是最鮮嫩的時候!”
岑殊本來病態蒼白的面頰被水汽這麼熱烘烘一撲,霧霧騰騰中顯出幾分薄紅來。
他對小弟子略略頷首,就算是謝過了。
對方沖岑殊憨厚笑了笑,抱着自己的碗去找其他地方坐了。
這口巨鍋的鍋沿正貼着游廊欄杆,伸筷子極其方便。
岑殊撈了幾片羊肉放在玉質小碗裏,薛羽從自己主人的衣襟中探出半個身子,張大嘴巴讓岑殊喂他吃肉。
這大概就是修士吧,薛羽吧唧着嘴想,用這麼大的鍋吃火鍋,竟然還能撈到自己往鍋里下的東西。
與旁邊弟子們捧碗排座,聊得熱火朝天的情形相比,岑殊周圍就冷清許多,他的左右都空出幾個位置沒有坐人。
倒不是因為別的,天衍宗上上下下都知道岑殊喜靜,性子又冷,大家就不去打擾他。
薛羽一邊吃岑殊喂來的涮羊肉,一邊抖了抖耳朵,聽見不遠處幾個小弟子捧着碗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太師叔怎麼今天又來了?以前幾次聚餐食——我是指咱們天衍宗開山收徒的時候,太師叔從來沒來看過啊?”
“是啊是啊,太師叔都連着來了四五天了,難道他老人家一個人終於過寂寞了,這回動了收徒的心思?”
“太師叔可有幾百年沒給咱們添師叔了吧!”
“可不是說?太師叔這紅鸞星可算是動了呀!”
薛羽:“……”
媽的這門派人腦殼都多半有點問題。
他偷偷抬起眼睛看了看頭頂的當事人。
對方似乎對周圍的議論毫無察覺,又長又翹的眼睫毛顫都不帶顫的,目光淡漠落在遠處湯麵上,手下穩穩從鍋里給薛羽撈羊肉。
薛羽轉過頭來,繼續等他的肉。
他很想告訴那群小缺心眼他們想實在多了,岑殊之所以會來這裏,純粹是因為薛羽想來。
天衍宗一年開山收一次徒,每次收徒時,闔宗上下一百多號人都會聚在一起吃這頓露天火鍋。
薛羽就是饞這頓火鍋。
再加上——
煙霧繚繞的銅鍋上面,此時正懸空飄着的十來個圓滾滾的遙覷鏡。
每個遙覷鏡里場景不同,分別顯示着每個想要拜入山門的弟子的實時影像,十幾個鏡子就說明今年有十幾個想要拜師的未過門弟子。
鏡子上都被加了因果,蒸在銅鍋的水蒸氣里也絲毫不起霧。
天衍宗的眾人此時聚在一起當然並不只是要吃火鍋,還是一起從遙覷鏡里觀看未來師弟師妹考試中的表現。
薛羽又抖了抖耳朵,隱約聽到有人在討論考試。
“這位師姐,我前幾日被師父壓在房裏修鍊,今天才來看師弟師妹們考驗,這是進行到何處了?我看他們怎麼好像只是在走路?這是在考驗什麼?”
薛羽歪頭仔細聽着。
“哦,師妹是師伯遊歷時收的弟子沒經歷過入門考試,有所不知,咱們天衍宗每年收徒考驗內容都一樣,穿過密林來到山腳下,踏着萬階玉石台階登上御難峰山頂,最後通過問心石的校驗,就算合格了。”
“可山腳下的密林並不大,若是直直向著御難峰方向走,行個兩天兩夜也該穿過林子來到山腳了,怎麼這五日過去,我看鏡中還有一半人在林中繞?”
“哈哈,穿過密林雖說聽起來簡單,但並不僅是考驗弟子的耐性。弟子們一進山林便被下了因果,互相之間不會碰見,也不會碰見其他任何人,但會偶爾遇見猛獸捕食,或是動物落進獵人陷阱中的情況,如果他們見其可憐出手相救,每救一次,去往御難峰便需多走二十里。”
霧氣後面傳來師妹的一聲輕呼,語氣有些不忍:“啊,那想要快點到達御難峰山腳,豈不是需要冷石心腸、見死不救?”
師姐嚴肅道:“常言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萬事萬物運行發展有其規律,老虎吃兔,鳥食草籽皆是為了生活,我天衍宗便是抓住那四九之數,衍算天機,做順應天命之事,又怎能逆天而行?”
師妹懵懵懂懂還想說什麼,突然覺得膝頭一沉。
她低頭望去,只見一隻巴掌大的雪白小糰子正撲在她腿上。
“呀,怎麼這兒還會有貓在啊!”
薛羽:“……”行吧。
為了偷聽他忍了。仟韆仦哾
幾個小弟子抱着薛羽逗弄一會兒,又喂他吃了不少火鍋涮肉,這才繼續說剛剛的話題。
坐在小姑娘膝頭,聽他們說話便更清晰了。
旁邊一個抱着碗吃飯的師兄探過頭來:“師姐這只是說第一道關卡,誠然見死不救能更快穿過密林,但第二關卡登白玉階的時候,之前那些沒被救下的生靈就會化為心魔使階上的人陷入心魔幻境,救得越多,心魔便越少,若全救下了,心中坦坦蕩蕩,便只需登一萬階上來就行。”
小師妹茫然擼貓:“我不太明白……為何兩道考驗弟子所需做的事情,會完全相反?”
之前給講解第一道關卡的師姐微微一笑:“如果我等已預見事物發展,那麼無論插不插手其中,都已經是做了一種選擇。既然做了選擇就要承擔相應後果。其實密林中救不救那些動物並沒有什麼正確錯誤答案,只有我們本心足夠堅韌,不落迷惘,不會後悔,一往無前,即可。”
見小師妹似乎還有些怔愣,一旁又有人說道:“就比如說,有一天你算到某個村子某天有大劫,一波土匪會闖進村中將整個村子屠了,你會不會去救他們?”
“會!”
“但如果你又算到那村裡可能會死的人中,有一個小孩十數年後會成為為禍一方的魔頭,如果不殺他,他將來會殺成千上萬人,那你還會不會救?”
“這……”
薛羽扒了扒女孩的手,繼續伸長舌頭從她筷子上卷燙肉吃。
他想着,這人說的其實就是變種的電車難題,救一人還是救天下,是旁觀還是做出改變。
這問題即使是放在現代社會依舊爭議不斷,更別提問一個小姑娘了。
就算是他的便宜主人岑殊……
他抬起腦袋向遠處水汽蒸起的一團雲霧後面看去。
他不是還是因為多管閑事,養了幾百年還是這副病怏怏的樣子。
師妹被薛羽的毛絨爪子抓得回了回神。
“我……我還是會救的吧?”她摸了兩把薛羽軟乎乎的毛,不確定地說,“救下來之後就讓他拜入我們天衍宗,師兄師姐們都這樣好,他怎麼也不會長成那樣的魔頭。”
旁邊的人都笑起來,師姐讚許道:“我宗雖說是抓那四九之數,但也要常尋被人遁去的那一線天機,人定勝天,就是這樣說了。”
師妹眼中迷茫神色褪去一些:“我好像明白了。”
眾人正要再說話,突然有人過來拍了拍小師妹的肩膀:“太師叔讓你過去。”
周圍也是一片嘩然。
小師妹手足無措道:“啊!太師叔、太師叔怎麼叫我過去?”
來傳話的弟子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小師妹趕忙將薛羽放進旁邊人懷裏:“師姐幫我照看下貓兒,我去看看。”
這麼一打岔,小輩們也不討論考試了,紛紛猜測岑殊叫人過去是幹什麼。
早前考試開始時他就已經在岑殊懷裏偷聽過考試內容,第一關第二關也知道怎麼運作。
操縱人形小號一路在密林中該打老虎打老虎,該救兔子救兔子為第二關卡鋪路,因此現在還在密林里望山跑死馬。
薛羽今天本來是想再偷偷聽一聽最後那個問心石到底是什麼東西,誰知被岑殊打斷了。
他恨得又啃了幾大片羊肉卷。
誰知也就幾分鐘的功夫,剛剛過去的小師妹又回來了。
她面色古怪地拍了拍師姐的肩膀:“太師叔也叫你過去。”
師姐給懷裏薛羽餵羊肉的動作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