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里藕花憶往昔
到了第二日，卯正朝會，百官發現旒扆之前除黃門侍郎陳作外另立着一人，正是新封的紫微書女宋心瑤。見她一身碧色官服，面攜雙渦，丹唇啟秀，於幽婉之中又有一種清揚之態，風儀令人沉醉。
若說之前宮宴上眾人還未覺出什麼，此時經過鄭融一事，便有某些玲瓏心思的暗自揣測聖意，彼此之間無聲交流的目光就帶了些別樣意味。
百官山呼禮畢，心瑤手持聖旨，朗聲訟讀，無非是捐銀一案洛王司理得當，按功行賞，又太府少卿蘇信為官廉正，升任云云。
一時眾人領旨謝恩，陳作又照例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首列中，一個衣着紫色官袍的出列奏道：“吾皇萬歲！臣曹御承有本啟奏！”
軒帝道：“准。”
曹御承道：“臣悉聞柔然有使團派出，為皇上賀壽，不日便抵尹天，郁久閭使書已至，請皇上過目。”
話畢雙手奉上一呈本，心瑤走到階下接過呈本，上階奉於軒帝面前，軒帝粗略一看，輕笑兩聲，道：“率隊之人是郁久閭可汗的幼女，名喚柔姬，郁久閭信中的意思，是要與我朝聯姻。”
此話一出百官紛紛議論不止，要知柔然與天朝素來惡交，爭戰正酣，此時突然提出聯姻，未免讓人摸不着頭腦。
軒帝止道：“眾愛卿有何智計儘管說來。”
曹御承道：“柔然與我朝交戰已久，其地惡寒，物貧資乏，一幫蠻族豈能與我天朝九洲膏腴之地相比？臣以為定是我朝軍威震攝敵膽，所以借聯姻向我朝求和。”
“非也！”一人出列道：“柔然蠻邦，均兇悍殘虐，若非以武治武，否則不能讓其誠服。此番和親之舉，臣以為不過是郁久閭迷惑人心罷了。”正是當朝太傅紀勻。
曹御承道：“太傅的意思是我朝天威不足震迫敵膽了？”
紀勻道：“本官只是就事論事，不做紙上談兵之舉！”
二人意見針鋒相對，一時你一言我一語，兩黨相持不下，朝堂之上漸有沸水煮蛙之勢，軒帝微微皺眉，向太師蕭顯道：“蕭太師以為呢？”
列中走出一人，紫緞官袍，面如渥丹，髯似霜染，然步伐穩健，一開口便嗓如響雷：“臣以為，當以不變應萬變，任他有詭譎手段，也不懼這些魑魅魍魎之輩。”
軒帝點頭：“太師所言深得朕心，且等柔然使團來過便知，此事再議。”
眾人這才領旨退朝。
出了太和殿，曹御承在百官階追上皇甫洛，低沉有力的喊了一聲：“王爺。”
皇甫洛聞聲側過身來，此時朝陽正上，綿軟的淡淡金光便猗猗靡靡灑在他身上，拓下一個帶着光氳的側面，寶光流轉，輪廓分明的臉龐在逆光中愈顯英俊。
“丞相有事？”
曹御承按奈住脾氣道：“提拔蘇信，是王爺的意思？”
皇甫洛點點頭，曹御承邁下一步，低聲道：“王爺難道不知他是紀勻一黨？”
皇甫洛又點點頭：“知道。”曹御承急切道：“那為何…”
皇甫洛轉過身，天子足下的尹天城已全籠在一層金輝中，每到此處領略尹天城的晨景，都會讓他生出一種心胸霍然豪放的感覺。
“蘇信為人直諒不阿，從不偏私，他當此職再恰當不過。”
曹御承氣道：“王爺這是生生斷了自己雙臂！”
皇甫洛性情溫和，聽他語中帶怒，竟然不氣，仍緩緩道：“近些年因為我舅舅也費了不少心思，只是凡事不過天下二字，該思量的地方，還希望舅舅不要被蒙蔽了雙眼才是。你真當父皇什麼都不知道么？”
曹御承聽他忽然以舅舅相稱，又聽他話中意思語焉不詳，但此時哪裏來得及細想？發了狠道：“大道理王爺不必講，臣也是知道的，所以才舍了鄭融成全王爺，只是先不說王爺竟不念舊情要了他的性命，還將這麼重要的位置拱手讓人，實在讓臣心寒！”
皇甫洛見他誤會深了，正待解釋，又聽他道：“王爺也不必再說，臣明白，還不是因為那個女子么？”
皇甫洛猛然回頭，一雙眼死死盯着曹御承，眸似寒星，似乎周身都透出陣陣凌厲之氣來，迫得曹御承心中一個寒顫。
到底是天朝親王，縱然他身為國舅，說到底也只是個外戚，就剛剛這番話，就可以治他不敬之罪，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眼前的洛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洛王了。
曹御承低了頭，低低道：“臣僭越了。”
皇甫洛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踏着百官階而下，被朝陽拉長的身影投在石階上，落到曹御承面前，如溶溶沼光中的一道浮橋，漸行漸遠。
紀勻下了朝，回到府中小憩片刻，紀常來報蘇信求見。紀勻喝了一口茶，半晌才道：“不見，跟蘇大夫說，謹記聖上之言行事。”
紀常應喏退下，須臾又來報，說蘇大夫向門內作了個揖回去了。
紀勻聽罷默默不語，放下茶杯往閑墨齋而去，走到臨水廊榭忽聞荷香馥郁，舉目望去田田蓮葉之間芙蕖盡出，從那鮮鮮的紅粉之間又透出些許淡淡的玉白來，很是好看。
‘蓮花開時，將茶葉於日落花合之前置於花心，日出花開之際取出，配着雲中鶴的鳳溪醴泉，義父定然沒有喝過，待蓮花開后心瑤為義父煮一輪荷花茶。’
如今蓮花已開，芳蹤卻渺，一時觸動了心事，由小徑轉入竹苑去。
穿過層層竹葉，苑中陣設絲毫未變，她來時什麼模樣，還是什麼模樣，便如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太傅。”
紀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轉向來人：“王爺。”頓了頓又道：“王爺都知道了？”
皇甫凌點點頭：“陳公公說因為她父皇才下旨徹查的。”
他是奉旨開府的幾位親王中唯一不參加朝會的，但宮中任何動向他都一清二楚。
皇甫凌沉吟道：“父皇並不糊塗，此事心瑤是略略提醒一下他而已，本王擔心的，是老三…”
紀勻問道：“洛王？”
皇甫凌道：“父皇廢儲之心早已坐定，老三可謂得寵至極，若當真向父皇提出…父皇難道會因為一個女子…”
紀勻打斷他的話：“王爺是指皇甫洛推薦蘇信一事？”
皇甫凌點頭：“太傅，我想求父皇賜婚。”
紀勻大驚：“王爺，萬萬不可！”
說罷將皇甫凌請入座中坐下，理了理思緒才道：“這說來還有一個緣故，臣也是聽寧先生說的，因事關重大，所以只告訴了臣一人，連王爺亦瞞了。”
皇甫凌見他神情鄭重，問道：“什麼緣故？”
紀勻長嘆一聲：“如不是這緣故，臣是斷然不會將心瑤送入宮的。這話還要說到先帝康寧十六年，今上還是瑱王的時候。先帝只有二子，一個是今上，還有一個是瑾王，就是王爺你的皇叔。那時的瑱王便如現在的十三王爺一般，風流倜儻，資容態度無人能及，但因少年心性疏於禮教，是以不為先帝所喜。而瑾王素來穩重，是先帝心中的太子人選。所以雖然瑱王為長，但先帝遲遲未立太子。”
“康寧十六年，先帝抱病，數次有要立瑾王為太子的意思，但都被皇后，就是當今太后攔了下來，偏生在這緊要的時候，瑱王又鬧出一件大事。”
皇甫凌從來不知自己父皇年輕時是這樣一番模樣，不由追問道：“什麼大事？”
紀勻道：“當時尹天城裏流傳着一句童謠‘桃花館，十里香，七弦舞霓裳’，這說的是當時尹天城的青倌名妓蘇式微，傳聞此女最喜用桃花扇，一曲霓裳舞冠蓋京華，非千金不能求得一睹。也是孽緣，不知瑱王從何處聽說了此事，便扮作一個仕家公子，專門前去會式微。不想兩人一見，竟生出私情，瑱王不惜萬金將式微從桃花館贖身出來，接入瑱王府，兩人倒有過一段恩愛時光。”
聽到此處皇甫凌已猜到二人最終多是水月鏡花，仍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瑱王卻是動了真情，上稟皇后要將式微迎娶進門做瑱王妃，皇后一開始只道是他逢場作戲，圖個新鮮而已，不想瑱王竟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荒唐至此，自然不會答應。盛怒之下將瑱王杖責一頓，又暗暗命人在瑱王府捏造了個式微與人通姦的假證，瑱王又痛又氣，當眾打了式微一把掌，誰知那女子也是個剛烈性子，當下就投江自盡了。”
皇甫凌道：“我也只道是她為攀上豪門，虛情假意而已，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風骨，倒也讓人心佩。”
紀勻淡淡一笑，接着道：“只是她這一死，又害了多少人。”
皇甫凌默默不語，紀勻又道：“後來便由皇后做主，瑱王娶了的姬太傅的千金，先帝在一幫重臣的勸諫下，加上瑱王本身資質聰穎，行動也端重許多，終於下旨立瑱王為太子，又指定瑱王長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為儲，沒過多久，先帝便駕崩了。皇上即位后始終對式微一事耿耿於懷，數次派人暗中調查，雖然費了不少功夫，但還是教他知道了真相，後來的事，王爺你也知道的，這便是原因。”
似乎二人都陷入了往事，室中靜極，良久才聽皇甫凌道：“太傅的意思，心瑤長得像式微么？”紀勻喟然道：“豈止是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皇甫凌不解：“按理說經歷此事的人應該無多，師傅又是如何知道的？”
紀勻讚許的看了他一眼：“造化弄人，誰也不知道式微投江之後竟然沒死，被寧先生救了。先生醫術雖高明，保住了她的命，但終究沒有保住她腹中兩個月大的胎兒。先生仁厚，替她調養好身體后便帶她離京城遠遠的尋了一戶好人家嫁了。”
說到這裏紀勻又是一聲長嘆：“也是她命中福淺，不過幾年，家道中落，丈夫薄倖，加上她那時落下寒疾，不久便香消玉殞了。留下一個數月大的孤女，被人賣入青樓，長到十二三歲時就要掛牌接客，可憐她小小年紀，倒有些膽氣，拚死逃了出來…”
皇甫凌驚道：“難道…這便是心瑤？！”
紀勻點點頭，又凝思道：“只是有一點奇怪，寧先生說他有去查探過，心瑤墜崖之前性情極為乖戾，與現在全然是兩個不同的人。且墜崖后往事一點也記不起，其中蹊蹺他本想去找法顯大師求證，但一直耽擱着，到先生仙羽也沒去成。”
皇甫凌悁悁無語，紀勻又道：“我想先生是極愛惜心瑤的，否則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弄個明白的。”皇甫凌微微頷首：“師傅說，儘其所有，護她周全。”
紀勻動容，繼而又欣然點頭：“如此王爺應該明白了，心瑤便如蘇式微，就算她不用做什麼，已經能影響皇上的決定了，所以她留在宮中才最安全。”
皇甫凌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長身而起，舉步走出屋外，光影邀了花影在迴廊投下團團暗紋，清風拂過似細波微瀾，便像此時心中的層層瀲灧，他回頭道：“再隔幾日柔然使者便到了，太傅你說，父皇會將那位柔姬公主指給誰？”
紀勻見他似笑非笑，俊逸非凡的身姿照在熠熠光影中，半邊臉像染了金氳，面前這個綺年風華正茂的少年，從何時起心思深如大海，不動聲色中運籌於千里之外的？
思及撫須微笑：“這個順水人情，便由老夫來做吧。”
皇甫凌大笑，舉步離開竹苑。
到了第二日，卯正朝會，百官發現旒扆之前除黃門侍郎陳作外另立着一人，正是新封的紫微書女宋心瑤。見她一身碧色官服，面攜雙渦，丹唇啟秀，於幽婉之中又有一種清揚之態，風儀令人沉醉。
若說之前宮宴上眾人還未覺出什麼，此時經過鄭融一事，便有某些玲瓏心思的暗自揣測聖意，彼此之間無聲交流的目光就帶了些別樣意味。
百官山呼禮畢，心瑤手持聖旨，朗聲訟讀，無非是捐銀一案洛王司理得當，按功行賞，又太府少卿蘇信為官廉正，升任云云。
一時眾人領旨謝恩，陳作又照例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首列中，一個衣着紫色官袍的出列奏道：“吾皇萬歲！臣曹御承有本啟奏！”
軒帝道：“准。”
曹御承道：“臣悉聞柔然有使團派出，為皇上賀壽，不日便抵尹天，郁久閭使書已至，請皇上過目。”
話畢雙手奉上一呈本，心瑤走到階下接過呈本，上階奉於軒帝面前，軒帝粗略一看，輕笑兩聲，道：“率隊之人是郁久閭可汗的幼女，名喚柔姬，郁久閭信中的意思，是要與我朝聯姻。”
此話一出百官紛紛議論不止，要知柔然與天朝素來惡交，爭戰正酣，此時突然提出聯姻，未免讓人摸不着頭腦。
軒帝止道：“眾愛卿有何智計儘管說來。”
曹御承道：“柔然與我朝交戰已久，其地惡寒，物貧資乏，一幫蠻族豈能與我天朝九洲膏腴之地相比？臣以為定是我朝軍威震攝敵膽，所以借聯姻向我朝求和。”
“非也！”一人出列道：“柔然蠻邦，均兇悍殘虐，若非以武治武，否則不能讓其誠服。此番和親之舉，臣以為不過是郁久閭迷惑人心罷了。”正是當朝太傅紀勻。
曹御承道：“太傅的意思是我朝天威不足震迫敵膽了？”
紀勻道：“本官只是就事論事，不做紙上談兵之舉！”
二人意見針鋒相對，一時你一言我一語，兩黨相持不下，朝堂之上漸有沸水煮蛙之勢，軒帝微微皺眉，向太師蕭顯道：“蕭太師以為呢？”
列中走出一人，紫緞官袍，面如渥丹，髯似霜染，然步伐穩健，一開口便嗓如響雷：“臣以為，當以不變應萬變，任他有詭譎手段，也不懼這些魑魅魍魎之輩。”
軒帝點頭：“太師所言深得朕心，且等柔然使團來過便知，此事再議。”
眾人這才領旨退朝。
出了太和殿，曹御承在百官階追上皇甫洛，低沉有力的喊了一聲：“王爺。”
皇甫洛聞聲側過身來，此時朝陽正上，綿軟的淡淡金光便猗猗靡靡灑在他身上，拓下一個帶着光氳的側面，寶光流轉，輪廓分明的臉龐在逆光中愈顯英俊。
“丞相有事？”
曹御承按奈住脾氣道：“提拔蘇信，是王爺的意思？”
皇甫洛點點頭，曹御承邁下一步，低聲道：“王爺難道不知他是紀勻一黨？”
皇甫洛又點點頭：“知道。”曹御承急切道：“那為何…”
皇甫洛轉過身，天子足下的尹天城已全籠在一層金輝中，每到此處領略尹天城的晨景，都會讓他生出一種心胸霍然豪放的感覺。
“蘇信為人直諒不阿，從不偏私，他當此職再恰當不過。”
曹御承氣道：“王爺這是生生斷了自己雙臂！”
皇甫洛性情溫和，聽他語中帶怒，竟然不氣，仍緩緩道：“近些年因為我舅舅也費了不少心思，只是凡事不過天下二字，該思量的地方，還希望舅舅不要被蒙蔽了雙眼才是。你真當父皇什麼都不知道么？”
曹御承聽他忽然以舅舅相稱，又聽他話中意思語焉不詳，但此時哪裏來得及細想？發了狠道：“大道理王爺不必講，臣也是知道的，所以才舍了鄭融成全王爺，只是先不說王爺竟不念舊情要了他的性命，還將這麼重要的位置拱手讓人，實在讓臣心寒！”
皇甫洛見他誤會深了，正待解釋，又聽他道：“王爺也不必再說，臣明白，還不是因為那個女子么？”
皇甫洛猛然回頭，一雙眼死死盯着曹御承，眸似寒星，似乎周身都透出陣陣凌厲之氣來，迫得曹御承心中一個寒顫。
到底是天朝親王，縱然他身為國舅，說到底也只是個外戚，就剛剛這番話，就可以治他不敬之罪，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眼前的洛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洛王了。
曹御承低了頭，低低道：“臣僭越了。”
皇甫洛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踏着百官階而下，被朝陽拉長的身影投在石階上，落到曹御承面前，如溶溶沼光中的一道浮橋，漸行漸遠。
紀勻下了朝，回到府中小憩片刻，紀常來報蘇信求見。紀勻喝了一口茶，半晌才道：“不見，跟蘇大夫說，謹記聖上之言行事。”
紀常應喏退下，須臾又來報，說蘇大夫向門內作了個揖回去了。
紀勻聽罷默默不語，放下茶杯往閑墨齋而去，走到臨水廊榭忽聞荷香馥郁，舉目望去田田蓮葉之間芙蕖盡出，從那鮮鮮的紅粉之間又透出些許淡淡的玉白來，很是好看。
‘蓮花開時，將茶葉於日落花合之前置於花心，日出花開之際取出，配着雲中鶴的鳳溪醴泉，義父定然沒有喝過，待蓮花開后心瑤為義父煮一輪荷花茶。’
如今蓮花已開，芳蹤卻渺，一時觸動了心事，由小徑轉入竹苑去。
穿過層層竹葉，苑中陣設絲毫未變，她來時什麼模樣，還是什麼模樣，便如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太傅。”
紀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轉向來人：“王爺。”頓了頓又道：“王爺都知道了？”
皇甫凌點點頭：“陳公公說因為她父皇才下旨徹查的。”
他是奉旨開府的幾位親王中唯一不參加朝會的，但宮中任何動向他都一清二楚。
皇甫凌沉吟道：“父皇並不糊塗，此事心瑤是略略提醒一下他而已，本王擔心的，是老三…”
紀勻問道：“洛王？”
皇甫凌道：“父皇廢儲之心早已坐定，老三可謂得寵至極，若當真向父皇提出…父皇難道會因為一個女子…”
紀勻打斷他的話：“王爺是指皇甫洛推薦蘇信一事？”
皇甫凌點頭：“太傅，我想求父皇賜婚。”
紀勻大驚：“王爺，萬萬不可！”
說罷將皇甫凌請入座中坐下，理了理思緒才道：“這說來還有一個緣故，臣也是聽寧先生說的，因事關重大，所以只告訴了臣一人，連王爺亦瞞了。”
皇甫凌見他神情鄭重，問道：“什麼緣故？”
紀勻長嘆一聲：“如不是這緣故，臣是斷然不會將心瑤送入宮的。這話還要說到先帝康寧十六年，今上還是瑱王的時候。先帝只有二子，一個是今上，還有一個是瑾王，就是王爺你的皇叔。那時的瑱王便如現在的十三王爺一般，風流倜儻，資容態度無人能及，但因少年心性疏於禮教，是以不為先帝所喜。而瑾王素來穩重，是先帝心中的太子人選。所以雖然瑱王為長，但先帝遲遲未立太子。”
“康寧十六年，先帝抱病，數次有要立瑾王為太子的意思，但都被皇后，就是當今太后攔了下來，偏生在這緊要的時候，瑱王又鬧出一件大事。”
皇甫凌從來不知自己父皇年輕時是這樣一番模樣，不由追問道：“什麼大事？”
紀勻道：“當時尹天城裏流傳着一句童謠‘桃花館，十里香，七弦舞霓裳’，這說的是當時尹天城的青倌名妓蘇式微，傳聞此女最喜用桃花扇，一曲霓裳舞冠蓋京華，非千金不能求得一睹。也是孽緣，不知瑱王從何處聽說了此事，便扮作一個仕家公子，專門前去會式微。不想兩人一見，竟生出私情，瑱王不惜萬金將式微從桃花館贖身出來，接入瑱王府，兩人倒有過一段恩愛時光。”
聽到此處皇甫凌已猜到二人最終多是水月鏡花，仍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瑱王卻是動了真情，上稟皇后要將式微迎娶進門做瑱王妃，皇后一開始只道是他逢場作戲，圖個新鮮而已，不想瑱王竟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荒唐至此，自然不會答應。盛怒之下將瑱王杖責一頓，又暗暗命人在瑱王府捏造了個式微與人通姦的假證，瑱王又痛又氣，當眾打了式微一把掌，誰知那女子也是個剛烈性子，當下就投江自盡了。”
皇甫凌道：“我也只道是她為攀上豪門，虛情假意而已，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風骨，倒也讓人心佩。”
紀勻淡淡一笑，接着道：“只是她這一死，又害了多少人。”
皇甫凌默默不語，紀勻又道：“後來便由皇后做主，瑱王娶了的姬太傅的千金，先帝在一幫重臣的勸諫下，加上瑱王本身資質聰穎，行動也端重許多，終於下旨立瑱王為太子，又指定瑱王長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為儲，沒過多久，先帝便駕崩了。皇上即位后始終對式微一事耿耿於懷，數次派人暗中調查，雖然費了不少功夫，但還是教他知道了真相，後來的事，王爺你也知道的，這便是原因。”
似乎二人都陷入了往事，室中靜極，良久才聽皇甫凌道：“太傅的意思，心瑤長得像式微么？”紀勻喟然道：“豈止是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皇甫凌不解：“按理說經歷此事的人應該無多，師傅又是如何知道的？”
紀勻讚許的看了他一眼：“造化弄人，誰也不知道式微投江之後竟然沒死，被寧先生救了。先生醫術雖高明，保住了她的命，但終究沒有保住她腹中兩個月大的胎兒。先生仁厚，替她調養好身體后便帶她離京城遠遠的尋了一戶好人家嫁了。”
說到這裏紀勻又是一聲長嘆：“也是她命中福淺，不過幾年，家道中落，丈夫薄倖，加上她那時落下寒疾，不久便香消玉殞了。留下一個數月大的孤女，被人賣入青樓，長到十二三歲時就要掛牌接客，可憐她小小年紀，倒有些膽氣，拚死逃了出來…”
皇甫凌驚道：“難道…這便是心瑤？！”
紀勻點點頭，又凝思道：“只是有一點奇怪，寧先生說他有去查探過，心瑤墜崖之前性情極為乖戾，與現在全然是兩個不同的人。且墜崖后往事一點也記不起，其中蹊蹺他本想去找法顯大師求證，但一直耽擱着，到先生仙羽也沒去成。”
皇甫凌悁悁無語，紀勻又道：“我想先生是極愛惜心瑤的，否則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弄個明白的。”皇甫凌微微頷首：“師傅說，儘其所有，護她周全。”
紀勻動容，繼而又欣然點頭：“如此王爺應該明白了，心瑤便如蘇式微，就算她不用做什麼，已經能影響皇上的決定了，所以她留在宮中才最安全。”
皇甫凌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長身而起，舉步走出屋外，光影邀了花影在迴廊投下團團暗紋，清風拂過似細波微瀾，便像此時心中的層層瀲灧，他回頭道：“再隔幾日柔然使者便到了，太傅你說，父皇會將那位柔姬公主指給誰？”
紀勻見他似笑非笑，俊逸非凡的身姿照在熠熠光影中，半邊臉像染了金氳，面前這個綺年風華正茂的少年，從何時起心思深如大海，不動聲色中運籌於千里之外的？
思及撫須微笑：“這個順水人情，便由老夫來做吧。”
皇甫凌大笑，舉步離開竹苑。
到了第二日，卯正朝會，百官發現旒扆之前除黃門侍郎陳作外另立着一人，正是新封的紫微書女宋心瑤。見她一身碧色官服，面攜雙渦，丹唇啟秀，於幽婉之中又有一種清揚之態，風儀令人沉醉。
若說之前宮宴上眾人還未覺出什麼，此時經過鄭融一事，便有某些玲瓏心思的暗自揣測聖意，彼此之間無聲交流的目光就帶了些別樣意味。
百官山呼禮畢，心瑤手持聖旨，朗聲訟讀，無非是捐銀一案洛王司理得當，按功行賞，又太府少卿蘇信為官廉正，升任云云。
一時眾人領旨謝恩，陳作又照例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首列中，一個衣着紫色官袍的出列奏道：“吾皇萬歲！臣曹御承有本啟奏！”
軒帝道：“准。”
曹御承道：“臣悉聞柔然有使團派出，為皇上賀壽，不日便抵尹天，郁久閭使書已至，請皇上過目。”
話畢雙手奉上一呈本，心瑤走到階下接過呈本，上階奉於軒帝面前，軒帝粗略一看，輕笑兩聲，道：“率隊之人是郁久閭可汗的幼女，名喚柔姬，郁久閭信中的意思，是要與我朝聯姻。”
此話一出百官紛紛議論不止，要知柔然與天朝素來惡交，爭戰正酣，此時突然提出聯姻，未免讓人摸不着頭腦。
軒帝止道：“眾愛卿有何智計儘管說來。”
曹御承道：“柔然與我朝交戰已久，其地惡寒，物貧資乏，一幫蠻族豈能與我天朝九洲膏腴之地相比？臣以為定是我朝軍威震攝敵膽，所以借聯姻向我朝求和。”
“非也！”一人出列道：“柔然蠻邦，均兇悍殘虐，若非以武治武，否則不能讓其誠服。此番和親之舉，臣以為不過是郁久閭迷惑人心罷了。”正是當朝太傅紀勻。
曹御承道：“太傅的意思是我朝天威不足震迫敵膽了？”
紀勻道：“本官只是就事論事，不做紙上談兵之舉！”
二人意見針鋒相對，一時你一言我一語，兩黨相持不下，朝堂之上漸有沸水煮蛙之勢，軒帝微微皺眉，向太師蕭顯道：“蕭太師以為呢？”
列中走出一人，紫緞官袍，面如渥丹，髯似霜染，然步伐穩健，一開口便嗓如響雷：“臣以為，當以不變應萬變，任他有詭譎手段，也不懼這些魑魅魍魎之輩。”
軒帝點頭：“太師所言深得朕心，且等柔然使團來過便知，此事再議。”
眾人這才領旨退朝。
出了太和殿，曹御承在百官階追上皇甫洛，低沉有力的喊了一聲：“王爺。”
皇甫洛聞聲側過身來，此時朝陽正上，綿軟的淡淡金光便猗猗靡靡灑在他身上，拓下一個帶着光氳的側面，寶光流轉，輪廓分明的臉龐在逆光中愈顯英俊。
“丞相有事？”
曹御承按奈住脾氣道：“提拔蘇信，是王爺的意思？”
皇甫洛點點頭，曹御承邁下一步，低聲道：“王爺難道不知他是紀勻一黨？”
皇甫洛又點點頭：“知道。”曹御承急切道：“那為何…”
皇甫洛轉過身，天子足下的尹天城已全籠在一層金輝中，每到此處領略尹天城的晨景，都會讓他生出一種心胸霍然豪放的感覺。
“蘇信為人直諒不阿，從不偏私，他當此職再恰當不過。”
曹御承氣道：“王爺這是生生斷了自己雙臂！”
皇甫洛性情溫和，聽他語中帶怒，竟然不氣，仍緩緩道：“近些年因為我舅舅也費了不少心思，只是凡事不過天下二字，該思量的地方，還希望舅舅不要被蒙蔽了雙眼才是。你真當父皇什麼都不知道么？”
曹御承聽他忽然以舅舅相稱，又聽他話中意思語焉不詳，但此時哪裏來得及細想？發了狠道：“大道理王爺不必講，臣也是知道的，所以才舍了鄭融成全王爺，只是先不說王爺竟不念舊情要了他的性命，還將這麼重要的位置拱手讓人，實在讓臣心寒！”
皇甫洛見他誤會深了，正待解釋，又聽他道：“王爺也不必再說，臣明白，還不是因為那個女子么？”
皇甫洛猛然回頭，一雙眼死死盯着曹御承，眸似寒星，似乎周身都透出陣陣凌厲之氣來，迫得曹御承心中一個寒顫。
到底是天朝親王，縱然他身為國舅，說到底也只是個外戚，就剛剛這番話，就可以治他不敬之罪，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眼前的洛王，已不再是以前的洛王了。
曹御承低了頭，低低道：“臣僭越了。”
皇甫洛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踏着百官階而下，被朝陽拉長的身影投在石階上，落到曹御承面前，如溶溶沼光中的一道浮橋，漸行漸遠。
紀勻下了朝，回到府中小憩片刻，紀常來報蘇信求見。紀勻喝了一口茶，半晌才道：“不見，跟蘇大夫說，謹記聖上之言行事。”
紀常應喏退下，須臾又來報，說蘇大夫向門內作了個揖回去了。
紀勻聽罷默默不語，放下茶杯往閑墨齋而去，走到臨水廊榭忽聞荷香馥郁，舉目望去田田蓮葉之間芙蕖盡出，從那鮮鮮的紅粉之間又透出些許淡淡的玉白來，很是好看。
‘蓮花開時，將茶葉於日落花合之前置於花心，日出花開之際取出，配着雲中鶴的鳳溪醴泉，義父定然沒有喝過，待蓮花開后心瑤為義父煮一輪荷花茶。’
如今蓮花已開，芳蹤卻渺，一時觸動了心事，由小徑轉入竹苑去。
穿過層層竹葉，苑中陣設絲毫未變，她來時什麼模樣，還是什麼模樣，便如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太傅。”
紀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轉向來人：“王爺。”頓了頓又道：“王爺都知道了？”
皇甫凌點點頭：“陳公公說因為她父皇才下旨徹查的。”
他是奉旨開府的幾位親王中唯一不參加朝會的，但宮中任何動向他都一清二楚。
皇甫凌沉吟道：“父皇並不糊塗，此事心瑤是略略提醒一下他而已，本王擔心的，是老三…”
紀勻問道：“洛王？”
皇甫凌道：“父皇廢儲之心早已坐定，老三可謂得寵至極，若當真向父皇提出…父皇難道會因為一個女子…”
紀勻打斷他的話：“王爺是指皇甫洛推薦蘇信一事？”
皇甫凌點頭：“太傅，我想求父皇賜婚。”
紀勻大驚：“王爺，萬萬不可！”
說罷將皇甫凌請入座中坐下，理了理思緒才道：“這說來還有一個緣故，臣也是聽寧先生說的，因事關重大，所以只告訴了臣一人，連王爺亦瞞了。”
皇甫凌見他神情鄭重，問道：“什麼緣故？”
紀勻長嘆一聲：“如不是這緣故，臣是斷然不會將心瑤送入宮的。這話還要說到先帝康寧十六年，今上還是瑱王的時候。先帝只有二子，一個是今上，還有一個是瑾王，就是王爺你的皇叔。那時的瑱王便如現在的十三王爺一般，風流倜儻，資容態度無人能及，但因少年心性疏於禮教，是以不為先帝所喜。而瑾王素來穩重，是先帝心中的太子人選。所以雖然瑱王為長，但先帝遲遲未立太子。”
“康寧十六年，先帝抱病，數次有要立瑾王為太子的意思，但都被皇后，就是當今太后攔了下來，偏生在這緊要的時候，瑱王又鬧出一件大事。”
皇甫凌從來不知自己父皇年輕時是這樣一番模樣，不由追問道：“什麼大事？”
紀勻道：“當時尹天城裏流傳着一句童謠‘桃花館，十里香，七弦舞霓裳’，這說的是當時尹天城的青倌名妓蘇式微，傳聞此女最喜用桃花扇，一曲霓裳舞冠蓋京華，非千金不能求得一睹。也是孽緣，不知瑱王從何處聽說了此事，便扮作一個仕家公子，專門前去會式微。不想兩人一見，竟生出私情，瑱王不惜萬金將式微從桃花館贖身出來，接入瑱王府，兩人倒有過一段恩愛時光。”
聽到此處皇甫凌已猜到二人最終多是水月鏡花，仍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瑱王卻是動了真情，上稟皇后要將式微迎娶進門做瑱王妃，皇后一開始只道是他逢場作戲，圖個新鮮而已，不想瑱王竟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荒唐至此，自然不會答應。盛怒之下將瑱王杖責一頓，又暗暗命人在瑱王府捏造了個式微與人通姦的假證，瑱王又痛又氣，當眾打了式微一把掌，誰知那女子也是個剛烈性子，當下就投江自盡了。”
皇甫凌道：“我也只道是她為攀上豪門，虛情假意而已，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風骨，倒也讓人心佩。”
紀勻淡淡一笑，接着道：“只是她這一死，又害了多少人。”
皇甫凌默默不語，紀勻又道：“後來便由皇后做主，瑱王娶了的姬太傅的千金，先帝在一幫重臣的勸諫下，加上瑱王本身資質聰穎，行動也端重許多，終於下旨立瑱王為太子，又指定瑱王長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為儲，沒過多久，先帝便駕崩了。皇上即位后始終對式微一事耿耿於懷，數次派人暗中調查，雖然費了不少功夫，但還是教他知道了真相，後來的事，王爺你也知道的，這便是原因。”
似乎二人都陷入了往事，室中靜極，良久才聽皇甫凌道：“太傅的意思，心瑤長得像式微么？”紀勻喟然道：“豈止是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皇甫凌不解：“按理說經歷此事的人應該無多，師傅又是如何知道的？”
紀勻讚許的看了他一眼：“造化弄人，誰也不知道式微投江之後竟然沒死，被寧先生救了。先生醫術雖高明，保住了她的命，但終究沒有保住她腹中兩個月大的胎兒。先生仁厚，替她調養好身體后便帶她離京城遠遠的尋了一戶好人家嫁了。”
說到這裏紀勻又是一聲長嘆：“也是她命中福淺，不過幾年，家道中落，丈夫薄倖，加上她那時落下寒疾，不久便香消玉殞了。留下一個數月大的孤女，被人賣入青樓，長到十二三歲時就要掛牌接客，可憐她小小年紀，倒有些膽氣，拚死逃了出來…”
皇甫凌驚道：“難道…這便是心瑤？！”
紀勻點點頭，又凝思道：“只是有一點奇怪，寧先生說他有去查探過，心瑤墜崖之前性情極為乖戾，與現在全然是兩個不同的人。且墜崖后往事一點也記不起，其中蹊蹺他本想去找法顯大師求證，但一直耽擱着，到先生仙羽也沒去成。”
皇甫凌悁悁無語，紀勻又道：“我想先生是極愛惜心瑤的，否則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弄個明白的。”皇甫凌微微頷首：“師傅說，儘其所有，護她周全。”
紀勻動容，繼而又欣然點頭：“如此王爺應該明白了，心瑤便如蘇式微，就算她不用做什麼，已經能影響皇上的決定了，所以她留在宮中才最安全。”
皇甫凌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長身而起，舉步走出屋外，光影邀了花影在迴廊投下團團暗紋，清風拂過似細波微瀾，便像此時心中的層層瀲灧，他回頭道：“再隔幾日柔然使者便到了，太傅你說，父皇會將那位柔姬公主指給誰？”
紀勻見他似笑非笑，俊逸非凡的身姿照在熠熠光影中，半邊臉像染了金氳，面前這個綺年風華正茂的少年，從何時起心思深如大海，不動聲色中運籌於千里之外的？
思及撫須微笑：“這個順水人情，便由老夫來做吧。”
皇甫凌大笑，舉步離開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