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
心瑤無法，只得轉出屏風，在群臣注視下緩步向朱台上走去。卻見她輕絹素裙迤邐纖窈，盈盈如月下秋桂清疏梅蕊，比晴兮之冷艷，亦未遑多讓。
那白莫直直盯着心瑤身姿，眼中絢彩一閃即逝。正自忖間，忽覺一道鋒利的眼神將自己鎖住，心中大懍，忙垂了頭，亦不敢去尋那目光來處，怕被看穿。良久那目光才撤去，他背脊一松，暗想此間還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倒讓他收起了小窺之心。
待心瑤走進，軒帝看清她面容，渾身劇震，雙手緊緊按住龍椅握柄，才沒有在群臣面前失態。太后亦是心中大驚，手中的十四顆菩提佛珠被死死掐在掌心，一雙眼下了狠勁盯着心瑤，復又湧起複雜神色。
心瑤叩首道：“吾皇萬歲。”
軒帝並未讓她起身，而是向三公席上的紀勻道：“紀愛卿。”
紀勻忙離席到朱台正中回道：“臣在。”
軒帝道：“令愛承師於寧先生門下？”紀勻道：“此女自幼痛失怙恃，蒙先生不棄，收為弟子，不日前才到尹天。”
軒帝又道：“既是寧先生弟子，想必學識不差，素擅何類？”
心瑤回道：“擅琴。”
軒帝道：“治學又如何？”心瑤道：“不至認錯字而已。”
軒帝點頭不語，心瑤低眉斂目，心中忐忑，不知今日能否善終。
耳邊聽得軒帝道：“先生於朕有恩，愛卿又是凌兒師妹，不若朕便賜為紫微書女，隨駕侍候吧。”
本朝書女一職雖只有七品，但要知紫微宮是軒帝平時閱覽奏章，與群臣議事的重要場所，能在這裏供職，對旁人來說，已是莫大的榮寵了。
心瑤並不知這紫微書女是何官職，聽得隨駕侍候四字時驀然大驚，正要回絕，旁邊紀勻卻已回道：“謝皇上恩典！”
幾個字便如巨雷般炸進她耳中，一顆心直直沉到谷底。千萬心思如亂絮糾纏，隱隱有亮光閃過，卻什麼也沒抓住，空空如也。
翠薇已是第四次回稟紀夫人了，自宮中回來后，心瑤便坐在竹間的石案前，一曲接着一曲撫琴，憑她好說歹勸總是不理會她。
她搖着頭嘆了口氣，穿過園子往竹苑走，拐進竹徑的地方猛然看見前面一個人影，嚇得嬌喝道：“誰？！”紀無風似笑非笑道：“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當真該打。”
翠薇登時漲紅了臉，急急施禮，口中卻不服氣道：“天黑夜冥，將軍又不出聲，奴婢認不出也正常。”紀無風笑了笑：“你愈發放肆了。”忽又收住笑容：“小姐怎樣？”
翠薇搖頭道：“還不是那樣。”又改口道：“一直坐在那裏彈琴。”紀無風道：“我過去，你不要跟來。”說完踏着琴音往竹苑走去。
翠薇忙叫住他，伸手遞過一個精緻小盒，似笑非笑：“這是芳菲姑娘讓人送來的，還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奴婢也沒敢看。”
紀無風拿到手中拈了拈，乜了翠薇一眼：“你沒看？罷了，要是還有第三個人知道，看我怎麼收拾你。”翠薇吐吐舌頭，轉身跑了。
紀無風嘴角微牽，望着小盒站了良久，這才往竹苑而去。入耳的琴音他是認得的，心瑤跟他說過此曲名為《陽關三疊》，心瑤正端正坐於琴前，修指或挑或按，琴音孤高岑寂，透着一股悲涼意味。
他心中一酸，輕輕道：“心瑤。”心瑤像突然被驚醒一般，琴弦猝停，呆望着他，眼中有深刻的困惑和悲傷。紀無風道：“你…”心瑤低了頭問道：“你什麼都知道的？”
紀無風愀然：“我…”心瑤打斷他的話：“怕是爺爺也知道的吧？”繼而頹然一嘆：“我先前就懷疑，既是皇上與大師談話，憑你治軍之嚴，藍雨是不可能混進去的，除非是你故意放她。洛王…他怎會知道我和寧先生的關係？還有，宴請使者這樣的重要事情，琴師怎麼會突然抱恙？原來你們全算計着要將我送進宮去！”
紀無風聽出她語氣中的疏冷，心知瞞她不過，柔聲道：“是，這些都是一早就計劃好的，但心瑤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心瑤霍然抬頭，目色冷冽直視紀無風的雙眼：“任何人？”又一字一頓道：“如果，是皇上呢？你又當如何？”
紀無風坦然與她對視：“憑他是誰。”
心瑤別過臉硬聲道：“你以為你能護我周全？皇上似乎認識這張臉，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也一併說了吧。”
紀無風暗嘆一聲，低低道：“我也只是聽寧先生和爹說過，你長得很像皇上之前一個極寵愛的妃子，寧先生告訴爹爹，如果需要，便讓你進宮罷了。”
頓了頓又接着道：“一開始爹爹並未打算將你送進宮，只是太子失勢，洛王又深得皇上寵信，長此下去，就是一場奪儲的戰爭。直到那天，曹相到府上來找爹爹，替洛王牽線…”
心瑤驚問：“哪天？”紀無風道：“就是遇到木延都后兩日。”
見她不語，又道：“爹爹自然回絕了，卻因此得知洛王意屬於你，於是，就布下這個局…”
心瑤瞭然，皇甫洛求親不成，第一想到的便是借軒帝之手，卻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了他，亦誤了自己。那人便是她的魔障，不管她如何不願，這一世又不知會與他如何糾纏。
兩人一站一坐默然無言，良久，紀無風才道：“心瑤你並不需要做什麼，如果…如果真的到了最壞那一步，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心瑤澀然，她是不需要做什麼，只是她的存在便已經打破了現在的局勢，這一場奪儲的戰爭，她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長長嘆一口氣：“師傅怎麼說？”
紀無風道：“他說，如果心瑤會恨，便恨他一人吧。”
心瑤淡淡道：“我想見他一面。”紀無風垂了頭，低低道：“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就在半月前。”
一陣酸楚狠狠揉過心間，緊繃的背脊像被抽空了力氣，僅剩的一點意念強撐着身體，寧斯涯那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她才是最好的，從此天人兩隔，既使她恨她怨，他也聽不見，看不到。
眼前還是他羽扇綸巾的落拓模樣，“我們回家。”她感激的並不是救命之恩，而是在這異世中他給了她一個叫家的地方，數年的關心與照顧。如今，她又如何恨得起來？怨得起來？
心瑤勉強鎮住聲音：“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只想問一句，二哥他知道嗎？”
紀無風搖頭：“太子和凌王都不知道，否則…”
心瑤擺擺手，她明白的，如果皇甫凌知道，絕不會讓他們這樣做，她相信。
紀無風默默退出竹徑，身後傳來一聲無力的回答：“告訴義父，我會奉旨進宮的。”紀無風聞言心中又是一酸，快步離開竹苑，以他的武功修為，連林間隱着一個身影都沒有發覺。
心瑤呆立良久，竹葉相簇作響，方才覺得有些微寒，只是心涼如水，便不覺這夜有多清寂了。起身慢慢往屋內走去，門坎舉步的時候，聽得一絲琴音，靜遠澹逸。
身形一顫，回眸處一個筆挺修長的身形立在她方才彈奏的琴邊，清朗如岳降峰姿，目色悠長，飽含撫慰。心底柔軟的地方轟然坍落，忍了許久的眼淚簌簌滾下，仍它滂沱。
皇甫凌走到心瑤身前，抬起衣袖為她拭去清淚，柔聲道：“你想走，我現在就送你離開。”心瑤搖搖頭，擦了擦眼淚，哽咽道：“二哥…”眼淚流得愈發凶了。皇甫凌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還有我呢。”
還有我呢。多年前亦是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他遞過來一方絹帕，在這異世中為她帶來最初的一抹溫暖。而現在，鼻尖縈繞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耳邊是他篤定的清楚聲音，她的心，莫名的安靜下來。
既然避不開，就面對吧。如果冥冥中註定這個身份要歷這一劫，那至少，她現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時近子夜，紫微宮裏絹燈通明，軒帝放下手中奏章，背靠在龍椅上養神，一旁的陳作忙湊上來將凌亂的文案收拾齊整，退到軒帝身後不輕不重的為他捶肩。
靜默良久，軒帝忽然問道：“她幾時進來的？”
陳作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軒帝在問誰，下意識的瞟了一眼階下的宮人，放輕了聲音回道：“今日才剛進宮，奴才將她安排在棠院了。”
軒帝道：“棠院？那不是清塵的住所么？”陳作陪笑道：“正是，奴才本想着易尚書…”
軒帝道：“也好。”又道：“和她是不是很像？”
陳作神情一滯，屏退左右，低聲道：“皇上？”
軒帝嘆了口氣，無限緬懷：“那天她站在朕面前，朕還以為就是式微回來了。”荊釵不恥，枵腹不懼，只願君心“。朕，到底沒能懂她。”
陳作忽然泣道：“皇上！小姐已經去了，她不是小姐，您…”
軒帝擺擺手：“朕知道。太傅沒有見過式微，不可能是…你去查一下罷。”
陳作收住眼淚應諾，軒帝又道：“今晚是哪宮？”
陳作道：“蘭貴妃。”軒帝沉吟片刻：“去熙寧宮吧。”
陳作腦中掠過一雙挑眉鳳眼，心中一緊，小心道：“是。”又直起身喊道：“擺駕熙寧宮！”出門時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小黃門，微微搖頭，然後跟着軒帝往皇後宮中走去。
蘭若宮的宮娥都還未睡，偏殿中貴妃榻上斜躺着一位麗人，發挽雲烏，紗裙輕疊，凝脂玉肌，雙眼微闔睡態醉人。
一桃色宮裝的小婢立在門邊閉着眼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頭，作釣魚狀，忽被苑外橐橐的腳步聲驚醒。
小黃門在宮婢耳邊細語一番退了下去，宮婢回頭望了望貴妃榻上的麗人，神色頗為躊躇。
蘭貴妃這時醒了過來，出聲問道：“夏晚，誰在說話？”
夏晚近前將蘭貴妃扶起來，輕聲道：“娘娘，奴婢服侍您睡下吧，皇上今晚不來了。”
蘭貴妃攏了攏髮髻，到妝枱前坐下，笑道：“又是看奏章太晚，在紫微宮歇下了吧？”
夏晚回道：“聽小春說，皇上去熙寧宮了。”蘭貴妃微微一愣，隨即不語。夏晚忙為她卸妝凈面，見她有些不豫，也不敢言語。
正在此間，一個人影卷着一陣香風衝進殿來，未語笑聲已先至：“母妃！”
皇甫藍雨抹了抹額邊細汗，端起茶杯一番痛飲，蘭貴妃嗔道：“慢點，仔細哽着。這麼晚還不睡？”
藍雨笑着就要往貴妃身上蹭：“今天心瑤進宮，雨兒陪她收拾了好一會子屋子。回來見母妃這裏還沒滅燈，就過來看看。”
貴妃將她摟到懷裏，笑問：“放着宮女不用，怎麼反倒自己動起手來？累么？”
藍雨搖頭：“不累。心瑤說自己能做的事絕不假他人之手…”
貴妃打斷她的話：“行了行了，看你一身汗，快些回去歇着吧。”
藍雨笑着起身道：“她不同一般女子，改天我帶來給母妃好好瞧瞧。”
貴妃道：“能得你一聲誇讚的想來也不差，況且現在她又在宮中任職，你要多照拂她些。”
藍雨道：“那是自然，母妃歇着吧，雨兒先回去了。”
貴妃含笑看她退出門外，那笑容就透出些許惆悵來，靜坐了一會兒，才向夏晚道：“扶我休息吧。”
心瑤無法，只得轉出屏風，在群臣注視下緩步向朱台上走去。卻見她輕絹素裙迤邐纖窈，盈盈如月下秋桂清疏梅蕊，比晴兮之冷艷，亦未遑多讓。
那白莫直直盯着心瑤身姿，眼中絢彩一閃即逝。正自忖間，忽覺一道鋒利的眼神將自己鎖住，心中大懍，忙垂了頭，亦不敢去尋那目光來處，怕被看穿。良久那目光才撤去，他背脊一松，暗想此間還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倒讓他收起了小窺之心。
待心瑤走進，軒帝看清她面容，渾身劇震，雙手緊緊按住龍椅握柄，才沒有在群臣面前失態。太后亦是心中大驚，手中的十四顆菩提佛珠被死死掐在掌心，一雙眼下了狠勁盯着心瑤，復又湧起複雜神色。
心瑤叩首道：“吾皇萬歲。”
軒帝並未讓她起身，而是向三公席上的紀勻道：“紀愛卿。”
紀勻忙離席到朱台正中回道：“臣在。”
軒帝道：“令愛承師於寧先生門下？”紀勻道：“此女自幼痛失怙恃，蒙先生不棄，收為弟子，不日前才到尹天。”
軒帝又道：“既是寧先生弟子，想必學識不差，素擅何類？”
心瑤回道：“擅琴。”
軒帝道：“治學又如何？”心瑤道：“不至認錯字而已。”
軒帝點頭不語，心瑤低眉斂目，心中忐忑，不知今日能否善終。
耳邊聽得軒帝道：“先生於朕有恩，愛卿又是凌兒師妹，不若朕便賜為紫微書女，隨駕侍候吧。”
本朝書女一職雖只有七品，但要知紫微宮是軒帝平時閱覽奏章，與群臣議事的重要場所，能在這裏供職，對旁人來說，已是莫大的榮寵了。
心瑤並不知這紫微書女是何官職，聽得隨駕侍候四字時驀然大驚，正要回絕，旁邊紀勻卻已回道：“謝皇上恩典！”
幾個字便如巨雷般炸進她耳中，一顆心直直沉到谷底。千萬心思如亂絮糾纏，隱隱有亮光閃過，卻什麼也沒抓住，空空如也。
翠薇已是第四次回稟紀夫人了，自宮中回來后，心瑤便坐在竹間的石案前，一曲接着一曲撫琴，憑她好說歹勸總是不理會她。
她搖着頭嘆了口氣，穿過園子往竹苑走，拐進竹徑的地方猛然看見前面一個人影，嚇得嬌喝道：“誰？！”紀無風似笑非笑道：“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當真該打。”
翠薇登時漲紅了臉，急急施禮，口中卻不服氣道：“天黑夜冥，將軍又不出聲，奴婢認不出也正常。”紀無風笑了笑：“你愈發放肆了。”忽又收住笑容：“小姐怎樣？”
翠薇搖頭道：“還不是那樣。”又改口道：“一直坐在那裏彈琴。”紀無風道：“我過去，你不要跟來。”說完踏着琴音往竹苑走去。
翠薇忙叫住他，伸手遞過一個精緻小盒，似笑非笑：“這是芳菲姑娘讓人送來的，還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奴婢也沒敢看。”
紀無風拿到手中拈了拈，乜了翠薇一眼：“你沒看？罷了，要是還有第三個人知道，看我怎麼收拾你。”翠薇吐吐舌頭，轉身跑了。
紀無風嘴角微牽，望着小盒站了良久，這才往竹苑而去。入耳的琴音他是認得的，心瑤跟他說過此曲名為《陽關三疊》，心瑤正端正坐於琴前，修指或挑或按，琴音孤高岑寂，透着一股悲涼意味。
他心中一酸，輕輕道：“心瑤。”心瑤像突然被驚醒一般，琴弦猝停，呆望着他，眼中有深刻的困惑和悲傷。紀無風道：“你…”心瑤低了頭問道：“你什麼都知道的？”
紀無風愀然：“我…”心瑤打斷他的話：“怕是爺爺也知道的吧？”繼而頹然一嘆：“我先前就懷疑，既是皇上與大師談話，憑你治軍之嚴，藍雨是不可能混進去的，除非是你故意放她。洛王…他怎會知道我和寧先生的關係？還有，宴請使者這樣的重要事情，琴師怎麼會突然抱恙？原來你們全算計着要將我送進宮去！”
紀無風聽出她語氣中的疏冷，心知瞞她不過，柔聲道：“是，這些都是一早就計劃好的，但心瑤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心瑤霍然抬頭，目色冷冽直視紀無風的雙眼：“任何人？”又一字一頓道：“如果，是皇上呢？你又當如何？”
紀無風坦然與她對視：“憑他是誰。”
心瑤別過臉硬聲道：“你以為你能護我周全？皇上似乎認識這張臉，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也一併說了吧。”
紀無風暗嘆一聲，低低道：“我也只是聽寧先生和爹說過，你長得很像皇上之前一個極寵愛的妃子，寧先生告訴爹爹，如果需要，便讓你進宮罷了。”
頓了頓又接着道：“一開始爹爹並未打算將你送進宮，只是太子失勢，洛王又深得皇上寵信，長此下去，就是一場奪儲的戰爭。直到那天，曹相到府上來找爹爹，替洛王牽線…”
心瑤驚問：“哪天？”紀無風道：“就是遇到木延都后兩日。”
見她不語，又道：“爹爹自然回絕了，卻因此得知洛王意屬於你，於是，就布下這個局…”
心瑤瞭然，皇甫洛求親不成，第一想到的便是借軒帝之手，卻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了他，亦誤了自己。那人便是她的魔障，不管她如何不願，這一世又不知會與他如何糾纏。
兩人一站一坐默然無言，良久，紀無風才道：“心瑤你並不需要做什麼，如果…如果真的到了最壞那一步，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心瑤澀然，她是不需要做什麼，只是她的存在便已經打破了現在的局勢，這一場奪儲的戰爭，她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長長嘆一口氣：“師傅怎麼說？”
紀無風道：“他說，如果心瑤會恨，便恨他一人吧。”
心瑤淡淡道：“我想見他一面。”紀無風垂了頭，低低道：“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就在半月前。”
一陣酸楚狠狠揉過心間，緊繃的背脊像被抽空了力氣，僅剩的一點意念強撐着身體，寧斯涯那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她才是最好的，從此天人兩隔，既使她恨她怨，他也聽不見，看不到。
眼前還是他羽扇綸巾的落拓模樣，“我們回家。”她感激的並不是救命之恩，而是在這異世中他給了她一個叫家的地方，數年的關心與照顧。如今，她又如何恨得起來？怨得起來？
心瑤勉強鎮住聲音：“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只想問一句，二哥他知道嗎？”
紀無風搖頭：“太子和凌王都不知道，否則…”
心瑤擺擺手，她明白的，如果皇甫凌知道，絕不會讓他們這樣做，她相信。
紀無風默默退出竹徑，身後傳來一聲無力的回答：“告訴義父，我會奉旨進宮的。”紀無風聞言心中又是一酸，快步離開竹苑，以他的武功修為，連林間隱着一個身影都沒有發覺。
心瑤呆立良久，竹葉相簇作響，方才覺得有些微寒，只是心涼如水，便不覺這夜有多清寂了。起身慢慢往屋內走去，門坎舉步的時候，聽得一絲琴音，靜遠澹逸。
身形一顫，回眸處一個筆挺修長的身形立在她方才彈奏的琴邊，清朗如岳降峰姿，目色悠長，飽含撫慰。心底柔軟的地方轟然坍落，忍了許久的眼淚簌簌滾下，仍它滂沱。
皇甫凌走到心瑤身前，抬起衣袖為她拭去清淚，柔聲道：“你想走，我現在就送你離開。”心瑤搖搖頭，擦了擦眼淚，哽咽道：“二哥…”眼淚流得愈發凶了。皇甫凌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還有我呢。”
還有我呢。多年前亦是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他遞過來一方絹帕，在這異世中為她帶來最初的一抹溫暖。而現在，鼻尖縈繞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耳邊是他篤定的清楚聲音，她的心，莫名的安靜下來。
既然避不開，就面對吧。如果冥冥中註定這個身份要歷這一劫，那至少，她現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時近子夜，紫微宮裏絹燈通明，軒帝放下手中奏章，背靠在龍椅上養神，一旁的陳作忙湊上來將凌亂的文案收拾齊整，退到軒帝身後不輕不重的為他捶肩。
靜默良久，軒帝忽然問道：“她幾時進來的？”
陳作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軒帝在問誰，下意識的瞟了一眼階下的宮人，放輕了聲音回道：“今日才剛進宮，奴才將她安排在棠院了。”
軒帝道：“棠院？那不是清塵的住所么？”陳作陪笑道：“正是，奴才本想着易尚書…”
軒帝道：“也好。”又道：“和她是不是很像？”
陳作神情一滯，屏退左右，低聲道：“皇上？”
軒帝嘆了口氣，無限緬懷：“那天她站在朕面前，朕還以為就是式微回來了。”荊釵不恥，枵腹不懼，只願君心“。朕，到底沒能懂她。”
陳作忽然泣道：“皇上！小姐已經去了，她不是小姐，您…”
軒帝擺擺手：“朕知道。太傅沒有見過式微，不可能是…你去查一下罷。”
陳作收住眼淚應諾，軒帝又道：“今晚是哪宮？”
陳作道：“蘭貴妃。”軒帝沉吟片刻：“去熙寧宮吧。”
陳作腦中掠過一雙挑眉鳳眼，心中一緊，小心道：“是。”又直起身喊道：“擺駕熙寧宮！”出門時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小黃門，微微搖頭，然後跟着軒帝往皇後宮中走去。
蘭若宮的宮娥都還未睡，偏殿中貴妃榻上斜躺着一位麗人，發挽雲烏，紗裙輕疊，凝脂玉肌，雙眼微闔睡態醉人。
一桃色宮裝的小婢立在門邊閉着眼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頭，作釣魚狀，忽被苑外橐橐的腳步聲驚醒。
小黃門在宮婢耳邊細語一番退了下去，宮婢回頭望了望貴妃榻上的麗人，神色頗為躊躇。
蘭貴妃這時醒了過來，出聲問道：“夏晚，誰在說話？”
夏晚近前將蘭貴妃扶起來，輕聲道：“娘娘，奴婢服侍您睡下吧，皇上今晚不來了。”
蘭貴妃攏了攏髮髻，到妝枱前坐下，笑道：“又是看奏章太晚，在紫微宮歇下了吧？”
夏晚回道：“聽小春說，皇上去熙寧宮了。”蘭貴妃微微一愣，隨即不語。夏晚忙為她卸妝凈面，見她有些不豫，也不敢言語。
正在此間，一個人影卷着一陣香風衝進殿來，未語笑聲已先至：“母妃！”
皇甫藍雨抹了抹額邊細汗，端起茶杯一番痛飲，蘭貴妃嗔道：“慢點，仔細哽着。這麼晚還不睡？”
藍雨笑着就要往貴妃身上蹭：“今天心瑤進宮，雨兒陪她收拾了好一會子屋子。回來見母妃這裏還沒滅燈，就過來看看。”
貴妃將她摟到懷裏，笑問：“放着宮女不用，怎麼反倒自己動起手來？累么？”
藍雨搖頭：“不累。心瑤說自己能做的事絕不假他人之手…”
貴妃打斷她的話：“行了行了，看你一身汗，快些回去歇着吧。”
藍雨笑着起身道：“她不同一般女子，改天我帶來給母妃好好瞧瞧。”
貴妃道：“能得你一聲誇讚的想來也不差，況且現在她又在宮中任職，你要多照拂她些。”
藍雨道：“那是自然，母妃歇着吧，雨兒先回去了。”
貴妃含笑看她退出門外，那笑容就透出些許惆悵來，靜坐了一會兒，才向夏晚道：“扶我休息吧。”
心瑤無法，只得轉出屏風，在群臣注視下緩步向朱台上走去。卻見她輕絹素裙迤邐纖窈，盈盈如月下秋桂清疏梅蕊，比晴兮之冷艷，亦未遑多讓。
那白莫直直盯着心瑤身姿，眼中絢彩一閃即逝。正自忖間，忽覺一道鋒利的眼神將自己鎖住，心中大懍，忙垂了頭，亦不敢去尋那目光來處，怕被看穿。良久那目光才撤去，他背脊一松，暗想此間還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倒讓他收起了小窺之心。
待心瑤走進，軒帝看清她面容，渾身劇震，雙手緊緊按住龍椅握柄，才沒有在群臣面前失態。太后亦是心中大驚，手中的十四顆菩提佛珠被死死掐在掌心，一雙眼下了狠勁盯着心瑤，復又湧起複雜神色。
心瑤叩首道：“吾皇萬歲。”
軒帝並未讓她起身，而是向三公席上的紀勻道：“紀愛卿。”
紀勻忙離席到朱台正中回道：“臣在。”
軒帝道：“令愛承師於寧先生門下？”紀勻道：“此女自幼痛失怙恃，蒙先生不棄，收為弟子，不日前才到尹天。”
軒帝又道：“既是寧先生弟子，想必學識不差，素擅何類？”
心瑤回道：“擅琴。”
軒帝道：“治學又如何？”心瑤道：“不至認錯字而已。”
軒帝點頭不語，心瑤低眉斂目，心中忐忑，不知今日能否善終。
耳邊聽得軒帝道：“先生於朕有恩，愛卿又是凌兒師妹，不若朕便賜為紫微書女，隨駕侍候吧。”
本朝書女一職雖只有七品，但要知紫微宮是軒帝平時閱覽奏章，與群臣議事的重要場所，能在這裏供職，對旁人來說，已是莫大的榮寵了。
心瑤並不知這紫微書女是何官職，聽得隨駕侍候四字時驀然大驚，正要回絕，旁邊紀勻卻已回道：“謝皇上恩典！”
幾個字便如巨雷般炸進她耳中，一顆心直直沉到谷底。千萬心思如亂絮糾纏，隱隱有亮光閃過，卻什麼也沒抓住，空空如也。
翠薇已是第四次回稟紀夫人了，自宮中回來后，心瑤便坐在竹間的石案前，一曲接着一曲撫琴，憑她好說歹勸總是不理會她。
她搖着頭嘆了口氣，穿過園子往竹苑走，拐進竹徑的地方猛然看見前面一個人影，嚇得嬌喝道：“誰？！”紀無風似笑非笑道：“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當真該打。”
翠薇登時漲紅了臉，急急施禮，口中卻不服氣道：“天黑夜冥，將軍又不出聲，奴婢認不出也正常。”紀無風笑了笑：“你愈發放肆了。”忽又收住笑容：“小姐怎樣？”
翠薇搖頭道：“還不是那樣。”又改口道：“一直坐在那裏彈琴。”紀無風道：“我過去，你不要跟來。”說完踏着琴音往竹苑走去。
翠薇忙叫住他，伸手遞過一個精緻小盒，似笑非笑：“這是芳菲姑娘讓人送來的，還說不要讓別人知道，奴婢也沒敢看。”
紀無風拿到手中拈了拈，乜了翠薇一眼：“你沒看？罷了，要是還有第三個人知道，看我怎麼收拾你。”翠薇吐吐舌頭，轉身跑了。
紀無風嘴角微牽，望着小盒站了良久，這才往竹苑而去。入耳的琴音他是認得的，心瑤跟他說過此曲名為《陽關三疊》，心瑤正端正坐於琴前，修指或挑或按，琴音孤高岑寂，透着一股悲涼意味。
他心中一酸，輕輕道：“心瑤。”心瑤像突然被驚醒一般，琴弦猝停，呆望着他，眼中有深刻的困惑和悲傷。紀無風道：“你…”心瑤低了頭問道：“你什麼都知道的？”
紀無風愀然：“我…”心瑤打斷他的話：“怕是爺爺也知道的吧？”繼而頹然一嘆：“我先前就懷疑，既是皇上與大師談話，憑你治軍之嚴，藍雨是不可能混進去的，除非是你故意放她。洛王…他怎會知道我和寧先生的關係？還有，宴請使者這樣的重要事情，琴師怎麼會突然抱恙？原來你們全算計着要將我送進宮去！”
紀無風聽出她語氣中的疏冷，心知瞞她不過，柔聲道：“是，這些都是一早就計劃好的，但心瑤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心瑤霍然抬頭，目色冷冽直視紀無風的雙眼：“任何人？”又一字一頓道：“如果，是皇上呢？你又當如何？”
紀無風坦然與她對視：“憑他是誰。”
心瑤別過臉硬聲道：“你以為你能護我周全？皇上似乎認識這張臉，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也一併說了吧。”
紀無風暗嘆一聲，低低道：“我也只是聽寧先生和爹說過，你長得很像皇上之前一個極寵愛的妃子，寧先生告訴爹爹，如果需要，便讓你進宮罷了。”
頓了頓又接着道：“一開始爹爹並未打算將你送進宮，只是太子失勢，洛王又深得皇上寵信，長此下去，就是一場奪儲的戰爭。直到那天，曹相到府上來找爹爹，替洛王牽線…”
心瑤驚問：“哪天？”紀無風道：“就是遇到木延都后兩日。”
見她不語，又道：“爹爹自然回絕了，卻因此得知洛王意屬於你，於是，就布下這個局…”
心瑤瞭然，皇甫洛求親不成，第一想到的便是借軒帝之手，卻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了他，亦誤了自己。那人便是她的魔障，不管她如何不願，這一世又不知會與他如何糾纏。
兩人一站一坐默然無言，良久，紀無風才道：“心瑤你並不需要做什麼，如果…如果真的到了最壞那一步，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心瑤澀然，她是不需要做什麼，只是她的存在便已經打破了現在的局勢，這一場奪儲的戰爭，她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長長嘆一口氣：“師傅怎麼說？”
紀無風道：“他說，如果心瑤會恨，便恨他一人吧。”
心瑤淡淡道：“我想見他一面。”紀無風垂了頭，低低道：“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就在半月前。”
一陣酸楚狠狠揉過心間，緊繃的背脊像被抽空了力氣，僅剩的一點意念強撐着身體，寧斯涯那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對她才是最好的，從此天人兩隔，既使她恨她怨，他也聽不見，看不到。
眼前還是他羽扇綸巾的落拓模樣，“我們回家。”她感激的並不是救命之恩，而是在這異世中他給了她一個叫家的地方，數年的關心與照顧。如今，她又如何恨得起來？怨得起來？
心瑤勉強鎮住聲音：“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只想問一句，二哥他知道嗎？”
紀無風搖頭：“太子和凌王都不知道，否則…”
心瑤擺擺手，她明白的，如果皇甫凌知道，絕不會讓他們這樣做，她相信。
紀無風默默退出竹徑，身後傳來一聲無力的回答：“告訴義父，我會奉旨進宮的。”紀無風聞言心中又是一酸，快步離開竹苑，以他的武功修為，連林間隱着一個身影都沒有發覺。
心瑤呆立良久，竹葉相簇作響，方才覺得有些微寒，只是心涼如水，便不覺這夜有多清寂了。起身慢慢往屋內走去，門坎舉步的時候，聽得一絲琴音，靜遠澹逸。
身形一顫，回眸處一個筆挺修長的身形立在她方才彈奏的琴邊，清朗如岳降峰姿，目色悠長，飽含撫慰。心底柔軟的地方轟然坍落，忍了許久的眼淚簌簌滾下，仍它滂沱。
皇甫凌走到心瑤身前，抬起衣袖為她拭去清淚，柔聲道：“你想走，我現在就送你離開。”心瑤搖搖頭，擦了擦眼淚，哽咽道：“二哥…”眼淚流得愈發凶了。皇甫凌將她輕輕攬入懷中：“還有我呢。”
還有我呢。多年前亦是她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他遞過來一方絹帕，在這異世中為她帶來最初的一抹溫暖。而現在，鼻尖縈繞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耳邊是他篤定的清楚聲音，她的心，莫名的安靜下來。
既然避不開，就面對吧。如果冥冥中註定這個身份要歷這一劫，那至少，她現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時近子夜，紫微宮裏絹燈通明，軒帝放下手中奏章，背靠在龍椅上養神，一旁的陳作忙湊上來將凌亂的文案收拾齊整，退到軒帝身後不輕不重的為他捶肩。
靜默良久，軒帝忽然問道：“她幾時進來的？”
陳作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軒帝在問誰，下意識的瞟了一眼階下的宮人，放輕了聲音回道：“今日才剛進宮，奴才將她安排在棠院了。”
軒帝道：“棠院？那不是清塵的住所么？”陳作陪笑道：“正是，奴才本想着易尚書…”
軒帝道：“也好。”又道：“和她是不是很像？”
陳作神情一滯，屏退左右，低聲道：“皇上？”
軒帝嘆了口氣，無限緬懷：“那天她站在朕面前，朕還以為就是式微回來了。”荊釵不恥，枵腹不懼，只願君心“。朕，到底沒能懂她。”
陳作忽然泣道：“皇上！小姐已經去了，她不是小姐，您…”
軒帝擺擺手：“朕知道。太傅沒有見過式微，不可能是…你去查一下罷。”
陳作收住眼淚應諾，軒帝又道：“今晚是哪宮？”
陳作道：“蘭貴妃。”軒帝沉吟片刻：“去熙寧宮吧。”
陳作腦中掠過一雙挑眉鳳眼，心中一緊，小心道：“是。”又直起身喊道：“擺駕熙寧宮！”出門時看了一眼陪在一旁的小黃門，微微搖頭，然後跟着軒帝往皇後宮中走去。
蘭若宮的宮娥都還未睡，偏殿中貴妃榻上斜躺着一位麗人，發挽雲烏，紗裙輕疊，凝脂玉肌，雙眼微闔睡態醉人。
一桃色宮裝的小婢立在門邊閉着眼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頭，作釣魚狀，忽被苑外橐橐的腳步聲驚醒。
小黃門在宮婢耳邊細語一番退了下去，宮婢回頭望了望貴妃榻上的麗人，神色頗為躊躇。
蘭貴妃這時醒了過來，出聲問道：“夏晚，誰在說話？”
夏晚近前將蘭貴妃扶起來，輕聲道：“娘娘，奴婢服侍您睡下吧，皇上今晚不來了。”
蘭貴妃攏了攏髮髻，到妝枱前坐下，笑道：“又是看奏章太晚，在紫微宮歇下了吧？”
夏晚回道：“聽小春說，皇上去熙寧宮了。”蘭貴妃微微一愣，隨即不語。夏晚忙為她卸妝凈面，見她有些不豫，也不敢言語。
正在此間，一個人影卷着一陣香風衝進殿來，未語笑聲已先至：“母妃！”
皇甫藍雨抹了抹額邊細汗，端起茶杯一番痛飲，蘭貴妃嗔道：“慢點，仔細哽着。這麼晚還不睡？”
藍雨笑着就要往貴妃身上蹭：“今天心瑤進宮，雨兒陪她收拾了好一會子屋子。回來見母妃這裏還沒滅燈，就過來看看。”
貴妃將她摟到懷裏，笑問：“放着宮女不用，怎麼反倒自己動起手來？累么？”
藍雨搖頭：“不累。心瑤說自己能做的事絕不假他人之手…”
貴妃打斷她的話：“行了行了，看你一身汗，快些回去歇着吧。”
藍雨笑着起身道：“她不同一般女子，改天我帶來給母妃好好瞧瞧。”
貴妃道：“能得你一聲誇讚的想來也不差，況且現在她又在宮中任職，你要多照拂她些。”
藍雨道：“那是自然，母妃歇着吧，雨兒先回去了。”
貴妃含笑看她退出門外，那笑容就透出些許惆悵來，靜坐了一會兒，才向夏晚道：“扶我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