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小黑
直到所有人都退去時,山道上再次只剩了少年一人,以及十數具山賊的屍體。
少年微皺着眉頭拔出了自己肩頭的斷刀,傷口處能看到白森森的骨骼,很是滲人。餘下各處雖不如這一刀砍得深,卻也是傷痕纍纍。
少年疲憊的拖着兩片虎屍下了山,一路上血淋淋一片。少年的,敵人的,虎的,血液交織在一起經由雨水的沖刷,不斷瀰漫在少年的赤腳之下。
天終於完全黑了下來,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而少年也終於在道路徹底難辨之前,到達了自己所居住的小村子中。
黑虎村,如這世間眾多生存於戰亂夾縫中的小村子一般,地處偏僻人口稀少。貧瘠的土地中並無多少可供山民生存的收成,再加上國家連年來的征糧與山賊的哄搶,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
隨着少年出現在村口,腳步聲漸漸接近一戶戶的人家時,原本還有一兩盞昏黃燈光的住戶們紛紛吹熄了燈,連已經沒什麼實質作用的破爛木門也咣當一聲關緊了。
“是王斬?我的天!他又活着回來了?這是第幾次了……”
“死婆娘,你小聲點!生怕人家聽不到是嗎?”
“爹,那個大哥哥手裏提的是什麼啊?看皮毛好像我們家阿花。”
“小孩子家家的別那麼多話!一邊去!”
“去就去,哼。小黑過來,小黑?喵喵喵……”
少年每經過一戶人家,必能聽到類似的低聲議論,而他們所議論的主角,則都是一個叫王斬的人。
這是那少年的名字。
王斬並不是黑虎村本村的居民,在一向排外的黑虎村中,王斬並沒有多好的人緣,甚至很差。
但別人的態度並不影響王斬的生活,早已習慣如此的王斬,有着超乎於常人的淡定。
當然,這也僅限於王斬沒有戰鬥的時候。
作為自小打架就不要命的存在,沒有哪個孩子敢惹王斬。等到王斬十二三歲時,那些曾經還敢為自己孩子出頭去找王斬麻煩的成年男子,也唯有退避三舍,不敢再招惹他。
而如今,王斬十六歲,已經可以隻身肉搏殺虎,更能挑翻數十山賊,在村中山民的眼中,王斬確實已經強到了極點。
但王斬卻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強大,這一身的傷口,便是最真實的證明,這令王斬覺得有些失望,也有些無奈。
拖着兩片虎屍走向了黑虎村中唯一還亮着一盞油燈的茅屋前,王斬伸手推開了門。隨手將虎肉扔在了面前的方桌上,從水缸中舀出幾瓢水倒入了木盆中擦拭着身上的傷口與血跡。
“殺人了?”一個蒼老而緩慢的語聲自角落潮濕的木床上傳來。
王斬頭都沒抬繼續擦拭着自己的身體,淡淡應了一聲:“嗯。”
一張滿是褶皺的臉驟然出現在了昏黃的油燈燈光範圍中,鬚髮皆白,臉上滿是憔悴之色,趿拉着兩隻破布鞋緩步來到了王斬身後,看着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良久之後才微微嘆息了一聲:“我能教給你的,你已經全部都學會了。”
王斬面無表情地用一卷早已洗得發白的布條纏裹着自己身上的猙獰傷口,快要包紮完畢時突然開言道:“我想離開這裏。”
老者微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渾濁的雙睛中多了一絲無奈之色:“離開之後去哪?”
“哪都行,反正沒什麼區別。”
“既然沒區別,為什麼一定要離開?”
王斬緩緩轉身看向了那名老者,目光格外篤定道:“我討厭這裏。”
“人?物?事?”
“所有。”
老者聽他如此說時嘆息了一聲,隨後伸手入懷掏了半晌,最後才哆嗦着雙手捧出了一個小瓷瓶遞給了王斬:“剩下不多了,省着點。”
王斬皺了皺眉,拔掉瓶塞將瓶口斜向了掌心,一粒看上去如黃豆大小的灰色藥丸“骨碌”一下從中滾了出來,刺鼻的藥物氣息瞬間以此為源頭向四周彌散開來了。
“還真是不多。”王斬目光複雜地盯了掌中的藥丸許久,突然一仰頭將其一口吞了下去。
老者眼見他如此時本待阻止,但剛要開言時藥丸卻已經被王斬吞入了腹中,再說什麼顯然已經晚了。
“你……唉!”老者原就皺紋堆累的面孔似又蒼老了幾分,終究沒能再說出什麼其它的話來。
王斬在吞服了那顆藥丸之後臉上已多了一絲痛苦之色,同時周身的骨骼不受其控制地發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從王斬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大滴冷汗中不難判斷,此時的他必定是極為痛苦的。
良久過後,這種聲音終於平息,而王斬看上去似已經完全虛脫了,整個人就那麼垂首立於原地大口喘着粗氣。
“既然你執意要走,那便照你所說的做吧。反正這座山中還能煉製此葯的藥材已然所剩無幾,倒也確實是時候換個地方了。”老者說著又從腰間摸出了一疊皺皺巴巴的紙張,藉著昏黃的燈光一張張地翻看着。
王斬有些吃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臂,雙指一探將壓在最底下的一張紙片夾出遞給了老者:“再為我制這一丸藥,你與我之間便算兩清了。自那之後分道而行,生死各安天命。”
老者聞言原本佝僂的身軀驟然挺直了,看向王斬的目光中更滿是駭然之色:“你……究竟打算去哪?”
“與你無關。”
“可我當初曾答應過……”
王斬直接出言打斷了老者:“你也說是當初了,昨日之言放在今日再說,總歸無力了些。”
老者半晌無言,許久之後才如囁嚅一般低聲道:“我這一生多負於人,難道臨近入土的年紀,還要再愧對一名逝者嗎?”
“與我無關。”
王斬的雙唇微抿了一下,其弧度看上去略顯刻薄。
老者的臉色因此而變得有些蒼白,沉默片刻之後用依舊有些顫抖的雙手取過了角落中的葯鋤和葯簍,腳步踉蹌之極地走入了黑夜的雨幕當中。
在老者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的剎那,王斬的身體終於再也無力支撐下去,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了那張滿是濕霉氣味的破床上,也不知是昏厥還是沉睡過去了。
次日,黑虎村的村民們迎來了入秋以來極少有的晴好天氣,俱都面帶欣喜之色地走出了房門,隨後又各自抱怨着開始修繕自家早已漏雨的屋頂去了。
而當村子最角落處的那間茅屋中走出那名少年時,原本還在相互攀談的村民們紛紛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更有甚者直接面露懼色地不敢再言語了。
王斬對於這些人的態度早就習以為常,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直接轉身朝自己做飯的棚子而去了。
之所以不能將這地方稱為廚房,實在是因為它過於簡陋寒酸了些,裏面除了一座建得格外粗糙的土灶之外,連炊具都沒有幾樣。饒是如此,王斬在今早看到這裏的情景時,還是下意識愣了一下。
原本便搭建得頗為隨意的木棚在經由了連日的雨水沖刷之後,終於無法承受這份折磨地轟然倒塌,連帶這下面的土灶也給砸塌了半邊,想來是不能再用來做飯了。
王斬眉頭稍稍皺了一下,隨後直接將棚子上相對乾燥的木頭拆下來堆在一起點燃了,自己則徒手將昨日獵來的虎肉撕成了一條條的,將其架在火上烘烤着。
王斬席地而坐,目光炯然地看着面前不斷跳躍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在其身後突然發出了一聲“嘎吱”的輕響。王斬出於本能地驟然回過了頭,臉上更是多了幾分警覺與殺機。
“喵!”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似是被王斬嚇到了,整個身軀瞬間一縮向後連退了幾步,但同時卻還是目露垂涎地朝王斬身後觀望着。
看到只是只貓時王斬緊繃的神經稍鬆了些,隨後才意識到自己火上烤的虎肉已經差不多熟了。
王斬一伸手將那截橫在火上的樹枝取了下來,自顧自地摘下一條烤熟的虎肉送入口中咀嚼着。
“喵……喵……”黑貓聞到肉食的香氣時有些焦躁地原地轉了幾個圈,似是在權衡着自己究竟該不該冒着生命危險去從那個一看便不是善茬的少年口中奪食。
王斬聽到動靜時沒有再回頭,不過而後卻是從樹枝上取下了一條虎肉,一抬手直接甩向了自己的身後。
“喵喵!”黑貓眼看着從天而降的食物出現時原本微眯着的雙目驟然瞪得滾圓,枯瘦不堪的身軀中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長腰原地躍起了三四尺高叼住了那塊烤肉,而後用雙爪一捧開始狼吞虎咽地啃食着。
一人一貓,就這麼開始了各自的早餐。
“小黑你去哪啦?小黑……”一個頗顯稚嫩的女童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並且不斷向王斬所在的方向接近着。
“啊!終於找到你啦,臭小黑就知道亂跑!下次再這樣我就打你了啊!”小女孩看上去十來歲的樣子,發現自己的黑貓時笑得格外燦爛,隨後卻又如個小大人一般板起臉來訓斥着它。
黑貓見到小女孩時喵喵叫了幾聲,隨後如同炫耀一般用爪子指了指自己已經快要吃完的那塊烤肉。
“咦?小黑你哪來的肉吃呀?你……”小女孩剛才只顧着看自己的黑貓,臨近時才發現這裏原來還有別人在,而且看起來更是有着幾分眼熟。
小女孩有些茫然地愣了片刻,之後卻突然有些恍然地指着王斬道:“是你啊大哥哥!昨晚我親眼看到你扛着一隻比小黑大好多的喵喵從我家門前走過的!”
黑虎村中極少有人主動跟王斬說話,而王斬幾乎也已經忘了該如何去跟人交流了。聽到小女孩跟自己說話時,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那隻吃得意猶未盡的黑貓:“你養的?”
“嗯!”小女孩笑嘻嘻地將那隻黑貓抱在了懷裏:“小黑這隻喵喵很不乖的,經常到處亂跑,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它的吶。可是……可是爹爹跟娘親不讓我繼續養小黑了,說是今年莊稼收成不好,沒有多餘的食物喂它吃。還說我要是再不把它送人的話他們就自己把小黑給扔掉……”
小女孩說到此時話語間滿是委屈之意,再看向懷裏的黑貓時更是眼淚不住在眼眶中打着轉。
小女孩本只是下意識地在叨念着,王斬聞言竟是有種無從應對之感,只能如自言自語般低聲道:“你回家吧。”
“噢,那我們走啦,謝謝大哥哥替我喂小黑,喵喵跟大哥哥說再見啦!”小女孩說罷握着黑貓的爪子沖王斬晃了晃,隨後抱着它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王斬依舊沉默着,眼中的火光還在跳躍,比之剛才卻如少了幾分生機一般。
就在此時,相距不遠的村口處突然傳來了一聲頗為囂張的呼喝:“黑虎村的,官爺們來收稅了!都把錢糧準備好了等着!”
隨着這聲呼喊過後,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稅官大搖大擺地策馬進了村,在其身後還有十餘名官兵趕着幾輛牛車緊隨着。
這些人出現之後黑虎村的村民們瞬間陷入了一片騷亂當中,很快便一邊朝這邊聚集一邊滿面疑惑地相互詢問着:“收稅?前幾天不是剛剛收過了嗎?怎麼今日還要收?”
不過眾人雖然皆有疑慮,卻還沒大膽到敢直接出言質問稅官,相互竊竊私語了一陣之後,已然上了些歲數的村長在別人的攙扶下來到了眾人之前,面露惶恐地對那名稅官低聲道:“這位大人,我們村的錢糧前些時日已然交過,您看您是不是記錯了?”
稅官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瞥了村長一眼,而後卻是單手托着自己油光可鑒的肥厚下巴道:“記錯?官爺的記性好着呢!前幾天收了今天就不能收嗎?上頭有令,凡秋後年成好的村鎮,賦稅俱要加上兩成。官爺念在你們勞作不易還特意將收這兩成的日期延後了幾日,現在居然膽敢耍花樣,難道你等刁民還要抗繳賦稅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