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冊封
藍瓔略一思考,沉着答道:“奴婢覺得李太白詩如其名,太過直白。什麼‘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誇張得很,奴婢不喜歡。”
建昌帝聞言開心大笑,指着三鼎甲中身着綠袍的一人道:“同是李太白的詩,你們一個說他豪放洒脫,一個卻說他過於直白誇張,看來你們倆個並不是同一個師傅教得。甚是有趣,哈哈哈哈……”
藍瓔微微轉頭,順着皇上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陳明楷。
陳明楷起身離座,踏步走到大殿中央,向皇上恭敬行禮后才鄭重答話。
他道:“陛下聖明,臣的老師正是熙州青山書院藍老先生。這位藍姑娘雖是藍老先生的女兒,她的詩書並非老師所教,而是自學所成。”
“自學所成?”建昌帝很是意外:“藍溥桃李遍地,名滿天下,卻是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肯教,文人迂腐!”
藍瓔聽得一驚,想為爹爹辯解幾句,忽看到站在她前面的陳明楷把手伸到背後,朝她輕輕擺手。她頓覺心定,低着頭站着穩穩不動。
不一會兒,聽得皇帝道:“既不喜李太白,那你所喜歡的是何人之詩賦?”
這話自然還是問藍瓔的,低頭想了想,藍瓔道:“奴婢喜歡晏小山的詞,最愛《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建昌帝頗有興趣道:“晏小山的詞含蓄婉約,文風清麗,與其父並稱‘二晏’,有宋一朝,極負盛名。朕記得這首《鷓鴣天》書盡風月之情,算得上是千古名篇。只可惜朕怠懶多年,不常翻書,記不全了,你背來聽聽。”
經過殿選那一回,藍瓔深受打擊,覺得自己丟盡了爹爹當世大儒的臉面。因而這兩年在尚食局,她常捧着詩集翻閱,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在帝後面前出口成章,應答如流。
藍瓔淡定沉着,目光坦然寂靜照着眼前那一襲綠袍。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建昌帝拍着手,意味深長道:“小兒女情態真真妙極。丫頭,你今歲多大了?”
藍瓔低頭答:“奴婢今年十七。”
建昌帝點點頭,指着大殿中或坐着或站着的三鼎甲,朗聲笑道:“十七了,很好。告訴朕,你的魂夢中人是他們中哪一個?”
感覺身前那道綠影微微一晃,藍瓔緊攥着手,心裏懊恨不已。她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老實。藍瓔不敢多想,立即跪倒在地,蒲伏着身子,惶惶恐恐,如同小小一隻驚弓墜巢的雀兒。
她的聲音縹緲無力:“回皇上的話,奴婢是宮裏的人,絕不敢妄想。”
一片死寂中,皇帝離開寶座,踏入殿上。三鼎甲不論坐着的還是站着的,立即齊齊跪在地上。
皇帝的眼光幽幽掃向低着頭的眾人,懶懶道:“‘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這也是李太白的詩嘛!爾等出身科甲正途,乃我大熙朝未來棟樑之才,朕對諸位期望甚高。何況朕又不是那等無能昏庸之君,深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你們有什麼話也不妨直說。”
身着大紅色錦袍的狀元郎立即道:“陛下,臣早前雖久聞藍老先生大名,但不曾見面,臣與這位藍姑娘更無半點干係,是聞也未聞。且臣家中已娶賢妻,今日除非陛下旨意,臣無意納妾。”
榜眼郎緊接着道:“回陛下,臣亦有婚約在身,絕無他娶之意。”
皇帝聞言踱步走到陳明楷面前,默了會兒,沉聲道:“探花郎,爾何意之有啊?”
陳明楷緩緩抬頭,目光飄忽望着前方柱子上的金色紗幔。在他身後一步之遙,藍瓔深深埋頭跪在地上,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
她聽到他的回答,果斷理智,滴水不漏。
他道:“回陛下,論輩分,藍姑娘既是我師妹又是我姨妹。寧國公府歷來家教嚴酷,此種有違道德人倫之事,臣從不敢想,望陛下明察。”
皇帝拍了拍手,顯得很是滿意。
藍瓔鬆了一口氣,心想,他果然答得很好,不愧為新科探花郎。
皇帝重回寶座,高高在上,廣袖一甩,即命眾人平身。
他和藹望着藍瓔:“朕本想為你指配一門婚事,不曾想你雖出身書香名門,運氣卻不大好。罷了,你先退下。”
藍瓔誠惶誠恐出了乾元殿,心裏茫茫然然。
碧空萬里,朱牆黃瓦,金碧輝煌的宮殿一座連着一座,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深宮,重重枷鎖,到底她是如何進來的?如今又如何才能在無盡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中生存下來?
想也沒有辦法,誰叫自己自幼便是個蠢笨的呢?她搖了搖頭,心道走一步是一步吧。
藍瓔自此決定裝傻充愣,一心一意只管做好奉茶的差事,除教她茶藝的御侍姑姑,她從不與其餘人多說哪怕一句話。不論是皇后還是宮裏其他妃嬪,又或是別的宮女太監,都不曾從她嘴中聽到半句有用的話。
她自然不敢不說,但她每次顧左右而言他,說的話顛三倒四,人家既聽不懂又不相信。一次兩次……八次九次之後,便再無人從她身上打主意了。
畢竟是在御前侍候,且建昌帝待藍瓔又尤為寬厚,即使藍瓔惹得有些人不樂,但也無人使絆子明裡暗裏害她。
藍瓔日日侍奉在君前,必然半分也不敢懈怠,事事小心,如同江湖中雜耍藝人踩着高蹺行走在獨木橋上,稍有不慎,便墜萬丈深淵。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深宮裏的日子年復一年,總算過得有驚無險,歲歲平安。
建昌三十三年冬,臘月二十,鵝毛飛雪下了一天一夜,整個世界潔白純凈,猶如仙境。
因昨夜輪值,藍瓔起得晚,推開門,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屋宇樹木銀裝素裹,妖嬈萬種,美不勝收。
來到茶房,御侍姑姑正燒水煮茶具,藍瓔挽起袖子過去幫忙。
御侍姑姑朝乾元殿方向撇了撇嘴,小聲提醒她道:“皇上昨晚歇得遲,今兒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呢,那邊的事你不要多問。”
藍瓔轉過頭看到大殿門外高高的台階下跪着一個披蓮青色斗篷的人影,也不知那人到底跪了多久,身上落滿薄薄一層雪花,看着寒意凜凜。
想到已近年底,再過三日便是小年,然後是除夕夜,這時候宮中眾人莫不歡歡喜喜準備着過大年,那人卻冷冷戚戚跪在雪地里,藍瓔不禁起了一絲惻隱之心。
她問:“跪着的是哪位主子?”
御侍姑姑輕嘆一口氣:“德妃娘娘,聽說她父親唐國公被參劾貪墨軍糧,皇上發了好大的火,命令將唐國公看押起來嚴查。”
藍瓔默默點頭,難怪臘月初那段時日皇帝總悶着臉,原來是前朝出了大案。只是“後宮不得干政”乃是熙朝~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且建昌帝尤其憎惡後宮妃嬪過問前朝政事,德妃娘娘久居深宮又是如何得知這一消息?
洗完茶具,雪漸漸停了,藍瓔擦乾手整了整衣襟走到茶房門口。遠遠望過去,德妃仍舊跪在那裏,身子筆直挺着,一動不動。
御侍姑姑走到藍瓔身後,探頭望了一眼,不禁搖頭。
藍瓔明白,御侍姑姑是為德妃惋惜,待皇上知道她不顧皇室顏面冒雪跪在殿外為唐國公求情,只怕連她自身也要跟着遭殃。
藍瓔不由想起初入宮第二年,九月初八,重陽節前一日,她奉命為各宮送去紹興花雕酒。
那時德妃因身懷有孕由德嬪新晉封德妃,居四妃之列,隆寵正盛。
藍瓔剛進鍾秀宮,連德妃娘娘的面都沒見到,可憐那兩壺十五年釀的上品花雕就被人連壺摔得稀碎。
藍瓔手捧梨木托盤愣在那裏,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鍾秀宮一名年長的宮女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後又被指着鼻子厲聲責罵。
“你這個賤~貨什麼居心!黃酒性寒,你也敢拿來給咱們娘娘喝?咱們娘娘肚子裏懷得可是龍種,身子嬌貴着呢,若有任何閃失,你這條狗命擔當得起嗎?快說,到底是誰指使你來陷害娘娘的!”
一同來的尚食局小宮女被嚇得不敢說話,藍瓔顧不得臉上火辣辣得疼,站直身子坦坦蕩蕩直視那名宮女。她壓着心火,沉住氣道:“奴婢今日是奉皇上皇後娘娘之命行事,還請姑姑嘴裏放尊重些。”
那名宮女一時氣結更加惱怒,不肯輕易作罷。她命人將藍瓔捆起來,兩名小太監磨磨蹭蹭找來繩索猶豫着往藍瓔身上套。
藍瓔怒極,急忙吩咐同來的小宮女回尚食局去找秦尚宮,自己則奮力掙扎不讓他們靠近自己。
正在這時一聲怒斥,門帘掀起,鍾秀宮掌事姑姑疊翠扶着雍容華貴的德妃娘娘緩緩走出。
疊翠一個眼神掃過去,兩名太監急慌丟下手裏的繩索,很快攔回跑出去報信的尚食局小宮女。
※※※※※※※※※※※※※※※※※※※※
晚上好,每天22:00更新,後面一般就是修改……
PS:今天放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