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秀女
藍溥端肅道:“這是明楷的物件,想來他也不會再來書院取。正好他跟你姐姐成婚後便去熙州探望你姑父姑母,估摸要在熙州住一段時日。你這回去往熙州待選,你姑母定會接你回府里去住,到時替爹爹將這箱子給物歸原主。”
藍瓔站在那裏只覺渾身冰涼,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親,望着他那佈滿滄桑的面龐,終是忍不住流淚,委屈道:“爹爹接我上山只為這件事?”
藍溥時年五十五,歲月無情,鬚髮漸白。面對年僅十五歲的愛女,他無法直視她那雙灼灼逼人的澄凈目光。
藍溥緩緩轉過身,慨嘆道:“君子坦蕩蕩,心中無愧方能來去自由。你走吧,記得去跟明楷把話說清楚,對他對你都好。”
藍瓔苦笑:“和他說些什麼?到底女兒和陳三公子之間有何事不清楚?”
藍溥面色沉着道:“為父的意思,你應當明白。你就和明楷說,你跟他以前是兄妹,今後還是兄妹,此外無須多言。”
藍瓔再無話,提了箱子快步下山,登上馬車起赴熙州。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顛簸前行,故鄉的景一步一步漸漸遠去,就連青山也變得縹緲蒼茫
藍瓔心裏空空落落,心想這種感覺就是爹爹口中的“君子坦蕩蕩”么?
爹爹的意思,她怎會不明白。
無非是逼她絕情用事,好讓陳明楷徹底死心,不叫她誤了娉婷姐姐的終身幸福,更不叫她破壞寧國公府陳家與富昌伯府藍家的世交之誼。
四月下旬,熙州府所轄各縣初選出的秀女陸續到達府治所在寧淮縣城。
在這裏將由熙州知府與宮裏選派來的內官共同進行第二層篩選,而熙州知府姚延年便是藍瓔的姑父,她的姑母藍琌是姚延年的正室夫人。
藍瓔到達寧淮城的當日,藍姑母果然派人將侄女接回自己府里住。
熙州知府的官邸不比梅城縣藍家大宅寬闊,但處處都有佩刀的衙兵,威嚴更甚。馬車行到府門前換了軟轎,進入二門,藍夫人已領家中女眷們在院中等候。
藍瓔剛下轎,藍夫人便疾步上前,一把摟住她,欣喜道:“我的孩子,你可算到了。”
她身側立着一位身着晚煙霞雲錦繡花裙衫的明艷少婦,望着藍瓔溫柔地笑,軟聲道:“姑母日思夜盼,可是苦苦等候五六日才把妹妹盼來呢。”
藍瓔給藍夫人行過禮,抬頭見這名年輕美婦人長得溫柔,說話也溫柔,心中頓感親近,笑趣道:“姑母,這位美人兒姐姐好生溫柔端莊,怕不是我的哪位表嫂子吧?”
那名少婦聞言一怔,滿是憐愛地望着藍瓔。
藍夫人急忙把她二人的手抓在一起,溫聲言道:“傻孩子,你的表嫂們都在那邊兒站着,待會兒介紹你認識不遲。這個確是你親姐姐娉婷,難怪你不識得她,你們姐妹這還是第一次見呢!”
藍瓔看着藍娉婷,心裏打鼓似的咚咚鏘鏘亂跳。原來這名美麗溫柔的女子竟是她的堂姐藍娉婷,怪不得瞧着如此親切。
藍瓔俯身行了禮,匆促言道:“原來是娉婷姐姐,妹妹從小長在鄉下,粗鄙不識人,倒讓姐姐和三位表嫂們笑話了。聽聞姐姐新婚大喜,嫁得如意郎君,妹妹還沒來得及給姐姐道賀,便祝姐姐姐夫白首偕老,恩愛不離。”
藍娉婷滿面笑容,一雙杏眸明亮含波,又嬌又羞:“你我姐妹不是旁人,連你也要說這些俏皮話打趣我么?”
她是如此溫柔美麗,言語似春風拂面,讓人心裏舒服。
藍瓔靜望着她,聽她說話,也是暖暖地笑,對這位堂姐她打心底喜歡。
這時藍夫人道:“別站在外面說話,都進屋去。反正在姑母這裏,你們姐妹還愁沒有機會親近么?”說著,藍夫人便一手拉着藍瓔,一手拉着藍娉婷往屋裏走。
藍瓔微微偏頭看到藍娉婷笑得開心,神態自然,很是幸福的模樣,自己心裏也覺坦然。
在姑母家住了五日,藍瓔才知道陳明楷自來了熙州便忙着走訪寧國公府在寧淮縣老家的親友,幾乎不住這裏。
本來藍娉婷作為寧國公府新入門的孫婦也應該跟着陳明楷探親走動,但藍夫人憐侄女勞累,怕她年輕麵皮薄被人欺負了去,便找借口留她在府里。
藍夫人笑稱表面上看是她憐惜娘家侄女,實際里還是陳三公子會疼新婚娘子,捨不得嬌弱的小娘子出去受累受氣。聽聞此話,姚家的表嫂們個個捂着嘴偷樂,藍瓔也跟着笑,藍娉婷羞得滿面緋紅,手裏的絲帕都快揪破了。
藍夫人並不肯作罷,又言道陳三公子雖不能承襲寧國公府爵位,但他自幼聰穎,勤奮好學,且又跟着藍溥苦讀多年,今年秋闈定能中舉,將來三元及第也不是沒有可能。
藍娉婷低着頭,既羞且喜,笑容明媚如花。
作為寧國公府陳三公子的新嫁婦,她的幸福與歡喜,溢於言表。
滿屋子婆婆媳婦的,藍瓔想到自己秀女的身份,覺得自己彷彿一個局外人。但無論如何,有婦如娉婷,陳明楷應該是幸福而無憾的。
“君子坦蕩蕩,心中無愧方能來去自由”,原來是如此,爹爹的話,藍瓔此刻終於明白。那日晚飯後,她從藤條箱子裏拿出那隻破了洞的香囊,然後將箱子拎到堂姐的屋子裏。藍娉婷聽說箱子裏裝的物件是陳明楷在青山書院求學時的舊物,頓時好奇。
她把箱子放在卧房桌子上,禁不住伸手摩挲,笑道:“這裏面到底是什麼?若是夫君以前所作文墨書畫,我還真想看一眼呢。”
藍瓔道:“我也不知箱子裏面裝了些什麼,臨走時爹爹讓我帶過來的。”
聽得如此說,藍娉婷才戀戀地收回手,讓身邊的大丫鬟將箱子小心收進柜子裏。待箱子收好,藍娉婷遣走屋子裏的嬤嬤和丫鬟,獨留下藍瓔說私房話。
藍娉婷拉着藍瓔坐在黃花梨雕如意雲紋的羅漢床上,低頭間便從自己手腕退下一隻碧綠通透的翡翠玉鐲給藍瓔輕輕套上。
藍瓔驚得站起來,想要取下,藍娉婷立時攔住她。
“四妹妹,這隻手鐲不是別的物什,是當初我姨母進宮前送給我娘,我娘後來又留給我的信物。我姨母雖然位份不高,但畢竟育有七皇子,位居九嬪。此番四妹若能進宮,我想姨母看在我娘的份上會照看你的。所以這個鐲子,你一定要收下,這是三姐姐如今唯一能為妹妹做的事情了。”
藍娉婷的姨母竟是宮裏的妃嬪,還育有皇子?
這件事藍瓔倒一點都不知道,因為她依稀記得大伯母魏夫人是京中定遠侯府的獨女,沒聽說大伯母還有其他姐妹入了宮的。
藍瓔也沒多想,畢竟她自幼生長於梅城縣,對京中公侯伯府之間的關係知之甚少。而且她也不知藍娉婷為何喚她四妹妹而自稱三姐姐。
藍瓔所知道的是伯父藍渭有四個女兒,兩個比自己大,便是已經出嫁的藍嬿婉和藍娉婷;兩個比她小,名叫琪瑤和芳菲。若論齒序排行,藍娉婷應是二姐姐,藍瓔應是三妹妹,何以……
藍瓔感激藍娉婷的心意,撫着光滑瑩亮的鐲子,淡淡笑道:“此回選秀,我不一定能入選進宮,就怕辜負了姐姐的美意。”
藍娉婷握住藍瓔的手微微僵住,垂首道:“我知你心裏不痛快……要不我們倆去找姑母,請姑母同姑父說說情,看能不能把妹妹從這一輪里篩除掉?”
藍瓔抽出手,無所謂道:“姑母若願意幫忙,早就說了。何以到今天,都隻字不提我來熙州參加選秀之事?”
藍娉婷立時愣住,水汪汪的眼眸無助地望着藍瓔,神情很是悲切。
藍瓔性情直爽,最受不了這種氣氛,也受不了藍娉婷的眼神。
她站起身輕輕拍着藍娉婷的肩,反倒笑着安慰起她來:“三姐姐,我是說真的。依我的才貌女紅,就沒有哪一樣行的。最後到京里,肯定還是選不上。”
藍娉婷被她逗笑了,扭頭指着她道:“四妹妹,你呀,你這個樣子怎麼會是我們藍家養出來的女兒呢?真想不到叔父那樣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對自家女兒如此寬鬆,繡花繡得亂糟糟也還罷了,居然連字也寫得扭扭歪歪的不像樣。”
藍瓔傲氣道:“我又不是我爹的學生,憑什麼他要管我這些。”
說完她眼眸滴溜一轉,又故意道:“不像某位陳三公子,被藍老先生逼得可苦啦,每日裏都要練字啊誦書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真是可憐啊!”
藍娉婷早就想探問陳明楷在青山書院求學的種種經歷,因此聽了藍瓔打趣的話也顧不得害羞,眨着眼追問道:“夫君他果真如此勤苦?難道就未曾偷過一日懶嗎?”
藍瓔瞧她殷切渴求的小模樣,深覺可愛,調笑道:“自個兒的夫君,是勤苦還是偷懶,究竟什麼樣的性子,三姐姐你還不清楚嗎?”
藍娉婷粉面含羞,柔聲道:“我自然曉得夫君勤學刻苦,便是初成親那幾日也不忘溫書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