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希夷閣斗寶
天津衛,自打明朝起,就是天子渡津之地。數百年來,一直為四九皇城的東大門,多少朝上的官老爺,在天子腳下辦了宅子不算什麼,得在四通八達的天津城裏多少有上那麼一兩棟宅子,和別人見面時,腰板才挺得起來。
打前朝康熙爺開了海禁,整日裏碼頭就見大小船絡繹不絕,一直到了英法聯軍佔領天津,各國在天津設立租界之後,這地界便成了個萬國博覽會般的地方。
到了民國初年,隨着前朝廢帝進了天津,這大街上除了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跟着新政剪了豬尾巴的平頭百姓,還多了不少長袍馬褂披散着頭髮,往日裏架鷹走馬,如今抱了個破包袱皮碰瓷,混吃喝的前朝鐵杆莊稼,這些人混將在一起,只把這繁華都市鬧騰的沸沸揚揚。
平日裏看着租界裏安靜,小洋樓林立,只要隔了那條街,就變成了中國人的世界,熙熙攘攘來往的人,只為了掙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或是圖個一家安樂。這個河東地界,雖說緊挨着租界,卻也是個這樣的地兒。
眼見快到年尾,這中益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扎堆在各家賣場前挑選年節貨的也不在少數。討價還價聲中,還不乏遇上了熟人,老主顧之間互相問好打招呼的:“譚二爺,您吉祥!今兒個可夠早啊!”
被打招呼的也是哈哈一笑,伸手回個揖:“王掌柜的,生意興隆!”
從中益大街拐個彎,進入當街,馬上四周就清靜不少,來到譚家衚衕,一青瓦白牆,八柱迎客門樓之後,卻是這天津衛中最風雅的去處。
進了門,讓過門內四個穿着旗裝問禮的豆蔻少女,繞過照壁,穿過前廳,跨過月亮門,來到這店裏的二進院子,隱隱聽得二層木樓中傳來了絲竹之聲。今兒,正是這希夷閣年尾時最後一次雅集了。
待雀舌茶泡兩遍,倒流香點過一回。琵琶絲竹聲歇處,一名身上披掛着黃銅小八件、腦袋後頭還拖着一條灰白辮子的老者,已經急不可待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了身子,迎着手執摺扇、在花廳屏風前居中而立的年輕人叫道:“光慶,我真不是瞧不上你身上的能耐!可今兒希夷閣操持的這場雅集,場面上露的玩意,可都是上年頭、有講究的物件!擱在大清朝,怎麼著也得是皇宮大內才能見着的寶貝!憑着您一雙眼睛……我還真得提防着您瞧走了眼?勞你駕,還是請令尊大人走一趟吧?”
嗤笑一聲,一名身穿着板正西裝、手裏頭還夾着一根古巴藍環雪茄的中年人,很是不屑地在一具青玉水盂內彈了彈煙灰:“德貝勒這話說得可真是一點兒不錯!這要是擱在大清國興盛的年景,皇宮大內的物件,怎麼著也不能豁出去了朝當鋪裏面發賣不是?旁的不說,就當初,咱天津衛靜園後門,幾位老公兒一天下來,都得抱着黃布包袱跑上十來回噹噹——皇上可也得等着現錢開銷打賞,那日子過得也當真不容易吶……”
只一聽中年人那明顯帶着揶揄的話語,德貝勒頓時瞪圓了眼睛,把脖子伸得如同鬥雞一般:“那老闆,雖說您是留洋回來的,可您也是在旗的!如今聖天子蒙塵,咱們做臣子的哪怕盡不了一份忠心孝心,可也不該有輕慢!擱在大清國的光景……”
眼見着德貝勒與那經理這就要掐巴起來,徐希輕咳一聲,含笑朝着德貝勒拱了拱手:“德貝勒,家父身子欠安,今兒實在是沒法出來伺候諸位!可家父倒也認真交代過我,說德貝勒您今兒帶來雅集的幾樣物件,來頭可都當真不小?”
嘴上說得慢條斯理,徐希腳下步子倒是挪得不慢,兩句話的功夫,已然走到了一件錯金鑲翠紫檀如意旁:“就像是這件紫檀如意,一瞅就得是京城七竅樓老供奉的手藝。當年太后老佛爺萬壽誕。雲南提督府上供的萬年紫檀,攏共也就三斤一兩的分量,樣式形制也並非四正方圓,就連大內營造處,可也都沒人敢輕易動手雕琢,生怕糟踐了這天才地寶……”
本來以為徐希年紀輕,沒什麼眼力界,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把自己這件紫檀如意的出處說了出來,德貝勒有些意外,當下也沒再鬧,反倒是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見德貝勒消停了下來,徐希用手中玉竹描金摺扇指着這如意要開腔,一旁的那老闆卻突然搶過了話頭:“好了,光慶,全天津衛都知道德貝勒家這件紫檀如意的來頭,也用不着你在這兒給大家再捯飭一遍了。”
正享受着徐希吹捧自己帶過來的寶貝,突然被這麼一打斷,德貝勒也不樂意了。人活一口氣,現在世道是不同了,但他曾經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黃帶子,雖然是靠着祖蔭生活,可打小被人捧到老的他,還真就順不過來這口氣:“那老闆,今天借了這塊寶地,說是雅集,但大家心裏都有數,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好好的切磋交流,相互開開眼,多學些東西才對嘛。”
見那老闆還要開口,徐希微笑着搶在他前面拱了拱手:“那老闆,德貝勒這件紫檀如意,晚輩雖然聽家父提起過數次,卻一直無緣得見,想必在場的幾位老闆也是如此。今日好不容易得了這個機會,定要好生欣賞欣賞,誰都知道,過了這村可就沒了這店了。”
說完,他也對那老闆行了一禮:“別說德貝勒這件寶貝了,呆會那老闆拿出什麼寶貝來,少不得晚輩也要請教個一二,那時還請那老闆不吝賜教!”
花花轎子眾人抬。那老闆是生意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雖然被徐希斷了話,但對方的言語中已經示好,他也不再別苗頭,拱了拱手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只是他穿着西裝,叼着雪茄再拱手的模樣,落在眾人眼裏,也確實有些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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