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謎之黑洞(6)
摸摸胸口,好在心裏還有一棵青藤般堅韌地支撐着這顆柔弱心臟的杜小麥。張愛玲說過,沒有一場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與其默默痴望,不如憐取眼前人,回去照顧病床上的杜小麥。但她就是說服不了自己,在夜色中前來,一心要觀看這場偉大愛情的謝幕禮。
顧夏初在飛機上看身邊人矇矓入睡。人生最滿足之時,她終於等到了。窗外雲霄之上,墨雲堆疊,千萬黑鯨涌涌而來,巨大的魚翅在雲峰上徐徐閃動……雲翻雲卷之間,獨有一雙枯白的眼珠子在窗前凝視,痴然望她,那是一條肉身乾涸的猩紅小魚,血色鱗片上傷痕斑駁,她眼睛一濕,心不禁顫抖起來。
飛機停在溫州機場,二人再轉乘巴士到了平陽的螯江鎮,最終搭乘漁船去了茫茫海上。
海上行程三個多小時,顧夏初在一片茫茫霧氣中幾次睡着。她覺得自己不是要去某個島上,倒是去天外某處了。
“我之前真是擔心,生怕你會暈船。”
華唯鴻對夏初淡淡笑着,她如此安靜,如此出神地痴望海上,海上的那些風浪像是穿過她的身體,卷撲在別人身上。
“你瞧前面那片礁石,可惜天已經黑了。要是早上經過這兒,你就可以欣賞到一片神奇的景色,當地漁民把這景色叫做‘朝霞神龜’。”
“神……鬼?”夏初那迷濛的眸光又是一片水樣的潮濕,照得這一片海都幽幽發亮,“這海上有鬼么?”
“不是鬼,是龜。”旁邊的船客是當地漁民,大笑道,“鬼在這樣的海上,怕是要孤單死了。”
“誰說海上沒鬼?鬼還會怕孤單么?笑話!前面的琉璃島就在鬧鬼,鬧得很兇。”船長是個豪放的漁家漢子,從駕駛艙出來粗嘎道。
“琉璃島?”華唯鴻笑起來,“都什麼年代了,還編這種無聊的笑話?”
“那天我登岸加油的時候聽說的,”船長眼睛一瞪捲起了袖子認真辯駁道,“前幾天晚上我還看到了這海上漂着的鬼火,就那麼一團一團的,白色的發著光,我起初以為是水母,近前在發現,我的娘,是個女人,她就那麼漂在海上!”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驚惶了。
顧夏初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看着那船長。
船長在所有驚詫的目光之中察覺到夏初那一雙幽然美絕的眸子,頓時叫起來:“嘿,那女鬼就和這位小姐一樣,我在海上看她這麼飄過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她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全身都發冷,像被冰雹打了一樣,從頭涼到腳……”
華唯鴻覺得這玩笑開得過頭,顧夏初身上本來就有那麼一點神思恍惚的幽然氣質,讓船長這麼一形容,倒是假中帶真了。一考慮到夏初的精神隱疾,他不由得有點兒擔心,想拉夏初離開,她卻不動。那船長看大家都好奇,便興緻勃勃講起琉璃島上的鬼故事。
“那個島上有個守燈塔的老鰥夫叫蝦叔的,你們都認識吧?”
船客中有幾個是在海陸之間常來常往的,都曉得蝦叔是琉璃島上早年出海掌舵的,聽到這裏心都懸起來,也相信船長不是在亂編了。
“要說就趕緊說嘛,賣什麼關子?”
“他先看到的。他說前段日子海上鬧小颱風,他沒辦法只有躲在塔里睡覺,忽然就聽見塔下呼啦呼啦地響,他還以為是晾曬的漁網刮到圍牆了,偏偏島上又停電,他就拿起手電筒出去瞧瞧,一瞅牆根底下有個女的,穿着一身白衣裳蜷在那兒。蝦叔一看不對呀,這女的我不認識,島上沒這號人,就問她你哪兒來的?她說她就住島東,你這些年沒怎麼出海,所以不認得我。蝦叔又問,深更半夜風又大你跑這兒做什麼?她說我本想明朝出門的,可家裏孩子餓得慌,就出來找口吃的,本想尋到丁吳貞家去,半路遇見颳風就只好躲這兒了。蝦叔心想這一定是村裡人了,島上不斷有陸上的人嫁過來,有自己不認識的新媳婦也正常,就把前些天去岸上買的蛋黃粽和松糕都拿出一點來給她,那女人千恩萬謝地收下了。臨走時那女人非要給蝦叔錢。蝦叔哪裏肯要呢,推辭不掉就留了一張。等到天亮,蝦叔越想越覺得奇怪,便去島東看看,結果到處打聽也沒這麼個帶娃兒的女人。他又想起那女人說的話,難道是丁吳貞的親戚?就跑到丁吳貞阿媽家,阿媽說我哪兒有這號親戚,還要半夜裏到我這兒討飯?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所有的人都靜靜聽着,聽完都頭皮脹,紛紛埋怨起來:“唉,天黑了你講這個?”
“你們都不信嘛!”船長揮着粗壯的胳膊嚷道,“馬上就到琉璃島了,上島時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我聽蝦叔說,他回家一看腦子就炸了,那女人黑夜裏塞給他的根本不是什麼鈔票,就是一張沒化掉的紙錢……”
話說到這兒,夏初將頭埋入了華唯鴻的懷裏。那船長繼續繪聲繪色道:“蝦叔還說,你知道她為什麼說要半夜去丁吳貞家找吃的嗎?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想起來了,那女的本就是丁吳貞的兒媳。丁吳貞死活不讓她過門,女娃兒偏又懷了孕,走投無路一氣之下就自殺了。”
“哦?女的在陰間做了鬼,肚裏孩子成了鬼嬰,孫子餓了自然要向奶奶討吃的……”
眾人七嘴八舌,華唯鴻面色幾近蒼白,其中一個面色黧黑的老漁民撓着花白的頭髮如夢初醒,若有所思道:“你們說的那個女娃兒我也記得,她死的前些日子我還看見過她,肚子都大了,那時候已經被逼瘋啦,真是可憐……我常見她在這海邊一站就是一天說是等丁吳貞那個兒子回來接她。她落葬的那天我出海經過,就去島上瞅了一眼,聽說那老太婆心虛,生怕女娃兒怨氣太重以後纏着她,就把她遠遠兒地葬到了島東,還是浮葬。可是這娃兒死了也認家啊,所以半夜裏就——”
老漁民還沒說完,船身重重一晃,原來已經到了琉璃島的碼頭了。船上眾人都不敢說話了,彷彿島上的冷風帶着陰氣會灌入艙內似的。華唯鴻獃獃坐在那裏,船長將錨鐵一拋,嚷着到啦到啦,他才返過神來。
下船的人並不多,也就四五人,夏初隨着華唯鴻下了船,發現這島雖不大,卻有一座水泥抹砌的簡陋碼頭,甚至在斜前方的一片灰色礁岩上,還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木質親水長廊,長廊後面就是一座灰白的年久失修的燈塔。
“看,那不是你說的丁吳貞么?”
夏初剛下了船,就見木廊上有一團灰白的影子,那影子扶欄遠望,正向她這裏。
“媽媽在等我們,”華唯鴻沒有了初來時候的喜悅,面色沉鬱,轉向夏初,“看樣子她已經等很久了,咱們快走吧。”
夏初懵然轉身,身後的船已悄然駛離,但那一縷縷暗藏迷惑的複雜視線交織身後,若一道亂蓬蓬的網罩得她舉步維艱。她腳底發軟,兩條腿晃得厲害,鬼變的驚聞還在沉浸她脆弱的心臟,那團花白的頭髮卻奔下了木廊,朝他們飄過來了。
夏初不知道是如何到了他們所謂的“家”。
她想一定有另一個自己,一個在驚悚殘忍的往事之中瑟瑟發抖噤若寒蟬,一個同那團花白的頭髮蒼老的容顏寒暄着親熱着的人。那個自己是沒有心臟的木偶人,手缺乏熱度,卻親昵地搭在眾人口中的“阿媽”身上,嬌羞地喊了聲“媽”,身子自然地與阿媽黏在一起。她還不忘向身後人俏皮一笑,熨帖得後者心內陰雲漸去,悄然回暖。
阿媽身上有股陳年的味道,那是海島沙灘上晾曬鹹魚乾兒悄然解構變質的氣味。她抬手拂去阿媽額前的花白髮絲,嬌嗲道:“媽媽好年輕呢。”
“媽媽”蒙塵的眼角綻開了花,夏初的臉龐貼在了那張生滿褶子的臉上,轉身嬌嗔着:“你多久沒有回來看媽媽了?”
男人愧於兒子的虛名低下了頭,在這樣偉大的母親面前,他還能說什麼呢?
丁吳貞看着乖巧親昵的兒媳和依舊陌生的兒子,強壓住喉頭的酸澀笑着:“他太忙……”
顧夏初憑藉出奇的敏感,捕捉到這對母子之間的隔閡,心內竟有一種鈍刀斬爛肉的快意。她按住胸口生怕笑出聲來,幸災樂禍的心臟活像一隻脖子被劃了一刀四處跳叫的公雞,脖子老高,鮮血淋漓。
雖是深秋,但這南方小島還是溫煦新鮮。空氣中的夜霧摻雜着野花和青草的香氣。透過這霧氣,夏初可以用鼻子將那些混雜的花草香抽絲剝繭一般一縷縷撥開,這是野茉莉,這是玉簪,這是醋栗,這是草蘭,此刻,它們都在她的腳下閃爍着幽艷的光澤,抱住了她的雙腳吃吃笑着。
突然,她感覺身後有一道陰影追上來了。恍然回頭,卻空無人影。
華唯鴻注意到她的異樣,“你看什麼——”
“有人跟着我。”夏初一臉天真,茫然四顧,丁吳貞聽她這話吃了一驚,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呵呵,媽媽被我嚇到了!我開玩笑的!”夏初笑得沒心沒肺,抬手指着身後方一幢黑洞洞的樓體,“想不到這兒還有教堂呢。”
“那是一個法國傳教士修建的,當年他在海上遇到了颱風,島上漁民救了他,他就留下來建了這座教堂。可惜後來趕上文革,都被砸了……”
“現在還提過去的老黃曆做什麼?”丁吳貞急忙打斷兒子,“天黑了,趕緊回家吧。”
夏初這才注意到丁吳貞那灰白的瞳仁里黯淡無光,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多半是茫然無着,華唯鴻在她耳邊輕輕低語:“我媽媽的眼睛已經不行了,她看你就是一團影子。”
夏初的心狠狠地一顫,有種酸楚抵過了怨怒,她拉起那雙長滿繭子和褐斑的老手小心翼翼地引領她前行。
華唯鴻邊走邊回頭看那座教堂,典型的哥特風百年老教堂,坐立島東斜坡之上,樹木掩映中,只露出兩個尖頂,像怪獸頭頂的兩隻尖角,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