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死神的召喚(2)
是誰在哭?只見有一團人樣的影子不知何時坐到了梳妝鏡前,你看不到她的臉,更看不清她鏡子裏面反射出來的五官,但你可以確定的是她一面用一把桃木梳子慢慢梳理着那一頭烏鴉翅膀一般黑漆漆的長發,一面嗚嗚咽咽地哭着。
謝永鎮無助地看着老孫,幾乎也要哭出來,那飽受壓抑的臉堆滿了褶皺一抽一抽,渾濁的老淚在玻璃球般的白眼珠下面滾動,彷彿在控訴:“現在你信了么?信了么?”
老孫多年的膽氣上來,他一咬牙,閉着眼睛就背起了自己的老領導,頭也不回地向外衝去。
鬼才信他娘的這個世上有鬼!老子偏不怕,老子不信!他信自己的無神論,不信自己的眼睛,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老孫呼出一口氣,力拔山兮地將謝永鎮背出了那散發著森森陰氣的死屋子,大步向巷外奔去。
這跌跌撞撞的奔跑撞上了一個阿婆,阿婆手中那空空的籃子被撞飛出去。阿婆頓時嚷起來:“噢呦!儂家死了人嘍!背個鬼啊!煩死特了。”
老孫不理她,繼續埋頭向前吭哧吭哧跑着,越跑越累,越跑越沉。他跑到那轎車前,將身上那沉甸甸的肉身像卸掉一船沙丁魚般向里猛地一塞,迅速跳進了駕駛座猛踩油門。
忽然,有張白臉在車窗前一閃,老孫嚇了一跳,是那阿婆。
阿婆的那張臉佈滿深褐色壽斑,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她一臉狐疑地盯着車內,嘴巴哆嗦着彷彿在對老孫說著什麼。老孫心頭髮虛,漸漸沉下去。他下意識地循着老太的目光向車後座望去,就在這一瞬間不由得大驚失色!是一頭黑漆漆的長發!一雙血水密佈的眼睛森森地看着他……老孫大叫一聲,那車身騰空而起,在油門的轟鳴聲中向行人路衝去。
謝晏菲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她只是在行人路的林蔭下舔着被酸澀眼淚浸泡的唇,恨恨窺視着巷弄深處,無視周圍的人群和車流。沒有一個人能體味這稚嫩心靈被慢慢撕裂的憂傷。那個她仰望如太陽神一般光明燦爛的父親,最愛的竟不是她和她的母親,他的內心一直有一個秘密王國,她無緣涉足那神秘國境一步。她佇立那裏如同一個被拋棄的嬰兒,孤零零地沐浴在琥珀色的餘暉之中。
就在這時,老孫的那部車子飛快地自巷口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車就到了眼前。她尖叫一聲下意識地逃,但那車還是上來了!瞬間,她看見一張臉,那臉鬼魅般貼在車窗上!是一個女人,慘白的臉在窗玻璃上若隱若現如蝶翅上的脈絡。那張臉陰陰地看着她,嘴唇一張一翕,彷彿在說些什麼。
晏菲被這突來的詭異給嚇蒙了!眼睜睜看着一大片黑影泰山壓頂般迎頭罩下,她雙腿有如被捆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就在這時,一個人健步如飛地沖了上來,一把將她拽到了身後。雖然只有短短几秒鐘的工夫,但她還是看清楚了,那是她視為蟑螂的無比討厭的杜小麥。緊接着,他氣球一般飄飄悠悠飛到了半空,一頭撞到草坪旁的空樹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瞬間,喧囂的街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動了。
老孫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從冒着黑煙的車內冒出了頭,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在突突冒着鮮血,不到一秒鐘的工夫,他還未來得及張開嘴巴向這個世界傾吐點什麼,頭便軟軟地垂了下去。
隨即,短暫的沉寂被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和哭泣聲撕破。
晏菲木獃獃地看着那車頭,那地方冒起了滾滾黑煙瞬即吞沒了老孫那驚恐萬分的臉。後座上那個奄奄一息的身子被拖出,整個現場一片慌亂。她再看向旁邊的草坪,杜小麥像被拋棄的玩具孤零零地斜躺在樹根處,一縷鮮血緩緩地自額頭而下,分開了他的整張臉。
這一定是我在做夢!夢醒了就好了!晏菲臉色蒼白,周圍漸入漆黑,街頭的霓虹燈已經亮了,是,不管剛才發生過什麼,霓虹燈照舊閃爍,車水馬龍又活了起來。她不知道老父親的身體,杜小麥的身體是何時被搬走的。她已經不能說話,恨不能從咽喉處掏出一根針,將遍身被撕裂的神經縫合在一處,我還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看見了么?那些血……像羽毛。”一個微弱的聲音。
“我——”晏菲迅速轉過身去恨恨地盯着發聲的那個人。她形如鬼魅,軀體在黑暗的河流中發出微弱的光色,黑蝴蝶般的眼睛掩藏着蛇信般的嗜血光亮。她堅定地相信那是一抹詭異的笑意,而不是哭泣。
晏菲含着淚看着那具似人非人的軀體,忽然打了個激靈,眼淚奪眶而出,是驚恐還是傷心?方才生死關頭那一幕又清晰地閃現腦海之中,她顫抖着戰勝了冰凍自己的恐懼,憤憤道:“我看見你了!你在車上!你這個鬼!是你讓它撞過來的!”
“聽說在古代,有一種鳥兒,是含冤而死的女人化成的怨靈,她們喜歡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出來掠奪別人的孩子,因為她自己的孩子夭亡了。千萬不要讓小孩子在夜裏哭泣,否則,她會隨時帶走她。”
“我不是小孩子!”
“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那時的你真可愛……”
“我又不是你的孩子!顧夏初,你瘋了!”
“噓——小點聲,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你會嚇着她,她一旦生氣就會對你很殘忍……”顧夏初神秘地眨了眨眼,彷彿附近真的有一個傾聽二人對話的怨靈存在。但實際上蒼茫的夜色之中除了尖利的風聲和車的呼嘯,什麼都沒有。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謝永鎮出車禍了,對李宛冰來說不啻一聲驚雷。如同她預感的那樣,冥冥之中總有不散的怨氣,他和她,遲早都要被這怨氣吞沒。
接到消息的不是她,是華唯鴻。
當時李宛冰正在圓桌前主持會議,華唯鴻的手機一直不合時宜地在桌上鼓噪着。他拿起手機,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哭聲零碎不清地鑽入她的耳朵。是顧夏初?這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不可能,顧夏初的手機早被自己收繳了。猜測間,華唯鴻已站了起來迅速離開了會議室。
李宛冰若無其事地繼續維持會議,直到會議結束才有一個助手上來悄悄耳語道:“院長出事了……”
她一驚,忽然明白華唯鴻為什麼不發一言就擅自離開。難道那個老東西要歸西?!謝永鎮這個年紀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必是非同小可。她的心懸起來,那雙腿有着奪門而出的衝動,但馬上又沒了力氣,這時去必然會遇見姚桂雲……那個潑婦與自己勢同水火,自己去了只怕非但見不到謝永鎮,還要白白受辱罵呢。
複雜莫名的思緒湧上心頭,說不上是難過後怕,還是幸災樂禍。難過的是謝永鎮在醫院生死不知,而痴愛了他這麼多年的自己竟卑微得連守在他床前的機會都沒有。一行淚水頓時下來,這時候她也明白了,原來心口最柔軟處還是被這個老不死的霸佔着。她坐在那裏流了幾顆眼淚,忽然又上來一絲絲幸災樂禍,那點冷眼旁觀的心理浮雲般的在心頭蕩漾着……姚桂雲,你佔了夫人的位子又怎樣呢?頭髮還沒全白,兒子就莫名其妙地死啦,現在又遇上這樣的倒霉事兒……想到這兒,她心頭竟然有些興奮,忍不住要面壁偷笑幾聲。
還是焦躁不安的夜。
她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緊張地思考萬一那個老東西真的死了呢?他要是死了,這所醫院還有自己該怎麼辦呢?這醫院就是自己的餘生啊,她將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所有心力都投在了裏面……她甚至幻想自己坐在了謝永鎮的位置上如何揚眉吐氣風光得意,現在終於到了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時機了。但一想到還有個正在謝永鎮床前亂成一團的華唯鴻,她又如噎在喉了。想到華唯鴻,她忽然又想到一個人,顧夏初!顧夏初此刻在哪裏呢?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緊張起來。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她起身去開門,原來是周一葦。
周一葦的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的。她的身子難以抑制地哆嗦着,抽抽噎噎道:“主任……聽說院長出事了?”
“他出事和你有什麼關係?”李宛冰心內醋海翻騰,老大姐嘴臉也無心扮了。
周一葦臉上一熱,難以言說的尷尬讓她呆在那裏竟然無言了。她幽幽嘆道:“最近怪事這麼多,我都有些害怕了……”
“你怕什麼?”
“他們說院長的那部車子出事出得稀奇,老孫死得太奇怪。”
“呵,”李宛冰禁不住要冷笑了,“老孫死了?”
“是啊,你沒聽說么?好好地就從巷子裏衝出來!見了鬼一樣!”
“見鬼?哈,老孫說的么?他都死了,你們怎麼知道他見鬼了?”李宛冰煩躁起來,擰開手邊的藍色藥瓶一仰而盡。一股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愉悅自體內悠然而上,那些藥液在體內都幻作了藍色的蜥蜴一邊獰笑着一邊沿着她的血管爬向身體各處。她有一種奇怪的眩暈,這是鎮靜劑發揮作用之前的副作用吧,她揉揉太陽穴,微微皺眉。
“晏菲也在場,從那以後她到處跟人說見鬼了!鬼就在老孫的車上,頭髮又黑又長,臉慘白慘白的……”周一葦夢囈般描述着,李宛冰揉了揉太陽穴,那些藍色的蜥蜴已悄悄潛入她的腦神經,虛汗自額頭滲出來,她睜開眼睛呼了口氣,卻彷彿看見門口有人閃過。
周一葦沒有察覺到李宛冰心內的異樣,依舊像只受驚的鳥兒般訴說著內心的惶恐:“我不敢回宿舍,一閉上眼睛就覺得有東西在附近晃……”
“呵呵,怎麼說得跟你見了鬼一樣?”李宛冰撇了撇嘴角,用手輕輕按住微微發熱的額頭。
經這一問,周一葦的神色更加驚恐了,低低道:“這些天我都不敢再去304房了。自從她在水房發了瘋,我就越來越怕看見她——她那雙眼太陰森了!今天聽晏菲說到那個鬼,我忽然就想到了她!又黑又長的頭髮,慘白的臉……”
李宛冰揚起兩道怒眉,極為不悅:“別忘了你是醫生。顧夏初雖然瘋瘋癲癲的,但她也只是一個病人。你要這麼說,我倒有些明白醫院裏面那些鬧鬼的謠言是哪裏來的了。閑着沒事兒就嚼舌頭,把醫院的名聲搞臭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醫院鬧鬼的事兒,在我來之前就有了。我聽他們說——”
“胡說!這醫院從來沒有鬧過鬼!真是無聊透頂!”李宛冰粗暴地打斷了周一葦,沉下臉去,“我看你現在神經兮兮的和顧夏初沒什麼兩樣!”
周一葦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悻悻然向外走去。走到門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道:“記得以前你說過什麼嗎?顧夏初就是個鬼,離她遠點!”
李宛冰一怔,像被人扇了一耳光,火氣頓時上來。她張着嘴巴想更猛烈地反擊,卻見那門一關,周一葦已經揚長而去。
“顧夏初就是個鬼——”這話就像一個醉鬼在她的心口來回晃着,慢慢地那醉鬼爬到了她的腦髓深處,一雙黑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放下杯子向外走去。
這時已是深夜,除了來回巡視的醫務人員偶爾在走廊上經過所留下的“塔塔”聲,天花板上的燈會驚醒般地一眨,整個醫院一片漆黑。
李宛冰走出了科室並沒有回家,而是折身走向了精神病區。
老舊失修的走廊散發出濃烈的潮氣,隨着多雨的夏季到來,那些發黃的牆皮被一縷縷黯然而下的水漬劃破了臉,平添了難以言喻的滄桑。即便是腳下的地板也生了綠霉,吞吐着陣陣涼氣。
她看了看錶,已是深夜十二點。
前台空無一人,小護士不知道又跑到哪裏偷睡了。
她壓着怒氣繼續向前走,時而透過門上的小窗窺視着房內的病人,除了幾個病人在喃喃自語,大部分都已沉入夢鄉。
她穿過了走廊,爬上了另一層樓梯繼續走着。剛轉角上來,整個視界倏地一沉,這一層走廊陷於一片黑暗之中。
她伸出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開關狠狠按下去,指尖竟有些生疼。或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手指也被那糙糲的牆皮給磨得泛紅,微微的針刺般的感覺令她不禁將手指吮入口中。
走廊又倏然一亮,自黑色的迷濛中露出了灰暗破敗的本來面目。
順着長廊望去,一排排鴿子籠般的鐵門死一樣寂靜。她忽然想到,那個304房在靜靜地等她,那個鬼還在裏面沉眠吧?
一想到顧夏初,就有一股煩躁自體內噴涌而出,那衝動有如急於教訓腳下奴隸的女王卻找不到她的鞭子。
頭頂的燈光隨着她的腳步忽輕忽重地嘆着氣,前方百米遠的陰暗處就是顧夏初的房間了。李宛冰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彷彿整個身子被置於過山車一般眩暈般地旋轉着,當然這是快感,是興奮。她太享受現在這一刻了!該怎樣給那個囚籠中的哀哀死鳥重重一擊呢?那個老男人已經奄奄一息,你不要在這裏興風作浪了。
正在興奮處,緊盯着的那扇門忽然詭異地向外敞了一下,彷彿有人在裏面輕推。她心頭一驚,這裏都是封閉式病房,顧夏初是不可能從裏面開門的。疑惑間,頭頂的燈突然歸於寂滅!一切陷於黑暗之中,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一驚,靠在了牆壁藉著腳下地磚清冷的反光繼續向前摸索着,果然,黑暗中的304房的門好像是虛掩着的,有冷風自房內穿室而出,幽然旋到了走廊上,發出細微的空氣流動的聲音。一團疲憊至極的光線透射過來,恍如一個人的影子在黑暗中隱隱閃光。
她瞪大眼睛,大喝:“誰——”
這一聲大喝又把頭頂的燈給喚醒了,它慷慨地大放異彩,李宛冰眼睛一片刺痛。。